和幾乎所有南宋官僚一樣,這幾個月的時間裏,陸遊和韓元吉兩人都已經通過各自的渠道完整的讀完了《洪武政論》第一卷。


    陸遊讀了五遍,韓元吉讀了三遍。


    然後彼此帶著滿腹心事私下裏相約喝酒,聚在一起之後,相見無言。


    好一陣子之後,陸遊才緩緩開口。


    “萬萬想不到,咱們畏之如虎的明皇,居然是自己人。”


    韓元吉聞言,苦笑出聲。


    “別這樣說,務觀,他可從沒把我們看做他的自己人,他甚至已經不是宋人了,他是明國皇帝,大名鼎鼎的人皇,是親筆寫下滅宋之言,甚至揚言要把我們趕盡殺絕的存在啊。”


    “趕盡殺絕……”


    陸遊看了看韓元吉,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無咎,你說,明國那些已經被蘇詠霖趕盡殺絕的那些人,真的是無辜的嗎?”


    韓元吉聞言一愣,而後愕然地看了看陸遊。


    “務觀,你……你不會覺得蘇詠霖說的是對的吧?”


    “我……我沒有認同他的意思,我隻是想,我們實事求是的討論一下,被他趕盡殺絕的那些人,真的是無辜的嗎?真的是幹淨的嗎?”


    陸遊看著韓元吉,緩緩道:“這些日子,我聽了一些同僚私下裏的言論,他們都說蘇詠霖是個殺人魔,嗜血如狂。


    他為了殺人,居然自己弄出來一套歪理邪說,把自己的行為變得十分合理,好迷惑人心,方便他繼續殺人。


    可是我怎麽看,都不覺得蘇詠霖是個殺人魔,他如果是個純粹的殺人魔,又怎麽能在山東起事,一窮二白的情況下拉起一支軍隊,最終還推翻了金國?


    中原百姓都是瞎子嗎?一個殺人如麻的人,一個對他們毫無幫助的人,他們怎麽會擁護他成為明國皇帝呢?無咎,我想不通。”


    韓元吉望著陸遊猶豫的麵色,也沉默了好一會兒。


    而後是一陣長歎,似乎無法隱瞞自己心中所想,也想要把心中所想一吐為快。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年幼時,確實曾親眼目睹家中惡仆毆打佃戶,我當時想要製止,但是父親阻止了我,說,佃戶犯錯了,必須要打,不打,不長記性,和我一樣,我犯了錯也要打,所以沒什麽不好的。”


    “那應該不是同一種打吧?”


    陸遊幽幽說道。


    “對,我也是那樣想的,我隻是被戒尺打手心,就已經很疼了,但是那個佃戶……被踢倒在地狠狠地用腳踢打,都吐血了……一定更疼吧?”


    陸遊沉默片刻,開口道:“所以蘇詠霖所說的他所看到的,都是真的,對吧?”


    “………………”


    韓元吉不知道該怎麽說,所以幹脆就不說話了。


    他不想承認。


    這種心理其實很多官員都有,不想承認,但是卻清楚地知道這是真的,蘇詠霖所寫的一切,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百姓的苦難,全都是真的。


    隻是他們不能接受他們所無視、習以為常的事情,在蘇詠霖眼中成為了他們這群【上等人】的原罪,成了他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的緣由。


    餓死幾個老百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古往今來餓死的人還少了?


    所有人都不在意,那些厲害的君王也不曾在意過,號稱千古一帝的帝王都不曾在意過,怎麽偏偏你就那麽在意?


    憑什麽他們非要吃飽肚子?


    憑什麽他們就不能餓死?


    誰規定一定要讓他們都吃飽肚子才算是好皇帝?才算是成功的體製?


    你不僅在意,還想著推翻這一切,結束這一切,把我們大家一起掃到垃圾堆裏去,這誰受得了?


    就算如此,你憑什麽斷言我們都要死?憑什麽覺得我們都是冷血殘暴之人、就一定對百姓的苦難熟視無睹?


    我也很難過啊你知不知道?


    一念及此,韓元吉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怒火。


    “隻是我還是不能接受,他憑什麽說我們從沒有做過什麽好事?吾輩為民請命之時,他看到了?吾輩拚著腦袋上的烏紗帽據理力爭之時,他看到了?


    他沒看到!他什麽都沒有看到!他不知道吾輩為民請命的時候是懷著怎樣的決然!那也是要冒著風險的!他憑什麽說我罪惡滔天?!”


    陸遊看著憤怒的韓元吉,長歎一聲。


    “話是這樣說,但是……吾輩什麽都沒有辦成,不是嗎?”


    韓元吉一愣,愕然看向陸遊。


    “咱們雖然據理力爭,為民請命,可意見終究沒有被采納,然後……便沒有然後了,不是嗎?”


    陸遊苦笑道:“無咎,我這才注意到,原來我們為民請命,隻請了一次,沒有下文之後,便也沒有了再次請命。


    這樣做,真的能挽救他們的性命嗎?這樣做,真的對他們有意義嗎?他們需要的是糧食,是鹽,是少一些的賦稅,是仁政,而吾輩,真的辦到了嗎?”


    韓元吉啞口無言。


    但是他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便搖了搖頭,走到陸遊麵前,伸手拍了拍陸遊的肩膀。


    “務觀,我知道你一向心善,但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絕非小事,蘇詠霖的所作所為,已經是千古未有之變局,他罷黜儒學,毀滅孔氏,所作所為較之秦始皇焚書坑儒更加恐怖。


    秦國的下場吾輩都是清楚的,明國罷黜儒學,其必然是下一個暴秦,它自己必將毀滅,但是毀滅之前,它也能滅六國,所以大宋麵臨巨大的危險,吾輩麵臨巨大的變故,此時此刻,不是心軟之時,而是危急存亡之秋!務觀!你清醒一點!”


    陸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微微點頭,可隨即便滿臉糾結。


    “我知道,我知道他要我的命,可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總有個聲音在說話,說,蘇詠霖是對的,我們做錯了……無咎,我是不是病了?”


    “你最好沒病,就算是病了也要是那種可以治好的病。”


    韓元吉重重的拍了拍陸遊的肩膀:“我聽說朝中已經有人準備聯合起來寫文章,逐字逐句駁斥蘇詠霖的歪理邪說,正本清源,以正視聽,任何一切認同蘇詠霖所說的都是異端,下場絕不會好,接下來一段時間,你可千萬不要犯病。”


    陸遊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是孔氏嗎?”


    韓元吉點了點頭。


    “嗯,孔氏的幾個頭麵人物聚在一起給朝廷上書,表示蘇詠霖的歪理邪說已經嚴重侵害了中華文脈之流傳,他們必須要正本清源,以正天下視聽,以安慰人心,所以這段時間風聲正緊,你可要小心點。”


    “我知道了。”


    陸遊點了點頭,少頃,又低聲道:“其實比起這些東西,我對蘇詠霖所描述的那個全新的明國更感興趣,我挺想看看他們那兒的農民是怎麽生活的,農會是怎麽運轉的,是不是真的沒有人餓死,無咎,你說呢?”


    韓元吉愣了一會兒。


    “是又如何?”


    陸遊露出了些許興奮地神色。


    “是的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可以駁斥蘇詠霖的歪理邪說,可以不認同他的殘暴,但是他的某些做法,或許可以成為解除大宋困境的辦法。


    你想想,大宋百姓淒苦,這是我們看在眼裏的,他們缺衣少食,吃不起鹽,這是真的,如果蘇詠霖的某些做法可以為我們所用,能讓百姓多吃一些糧食,難道不好嗎?”


    “這……”


    韓元吉頗為猶豫,想了想,覺得陸遊說的未必沒有道理。


    蘇詠霖固然殘暴,可要是他治下的百姓都能吃飽肚子,那便是了不得的仁政了,他對待讀書人殘暴,可如果他說的是真的,他對待百姓簡直是個聖人。


    這……


    真的對大宋沒有幫助嗎?


    韓元吉陷入了動搖之中。


    “但是我看得不夠仔細,不如,再看看?”


    陸遊從懷裏掏出了一本正版《洪武政論》。


    “葉相公不是已經下令全麵禁止此書了嗎?這要是被人知道還了得?”


    韓元吉大驚失色,趕快四處看看,又起身把房間的窗戶關閉。


    陸遊忙道:“偷偷藏起來的,除了你我,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不會出事的,你看不看?”


    “我……看看吧。”


    韓元吉看著那本書,想起其中的勁爆內容,到底沒有忍住再看一遍的誘惑。


    於是兩人把酒會變成了讀書會,偷偷摸摸的聚在一起翻閱起了《洪武政論》,試圖從中找到挽救南宋的方法。


    蘇詠霖的確殘暴,明國的確殘暴,可是它的某些做法或許對南宋很有意義,所以,稍微看一下也是可以的,對吧?


    陸遊和韓元吉已經可以算是南宋朝廷中的開明者了,麵對蘇詠霖赤裸裸的威脅尚且還能保持冷靜,甚至想著從中學習一些什麽東西。


    而一般官僚根本做不到。


    他們發現蘇詠霖不僅要滅宋,還要罷黜儒家思想乃至於全方位鏟除他們的時候,便震恐萬分。


    滅宋無所謂,但是要全麵鏟除他們,就很有所謂了。


    他們一方麵強烈要求封禁蘇詠霖的歪理邪說,一方麵又要朝廷厲兵秣馬以備戰爭,嚴防明軍南下進攻南宋。


    原本他們當中的不少人心中甚至藏著一個極為不忠誠的想法。


    隻要大明皇帝繼續讓他們當官,他們對於誰當皇帝,其實並不在意。


    就像魯肅說的,群臣投降依然可以做官,所以就算趙家皇帝沒了,他們也毫不在意,反正他們可以繼續做官,他們的利益不會受損。


    明國打來了,他們大不了投降,搖身一變,換一身官服,反正還是官。


    沒什麽變化。


    可是現在就不一樣了。


    蘇詠霖不讓他們做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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