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開始漸漸轉涼,眼看著就要進入冬季了。而與季節變換相反的是,慈航路這一帶的人氣卻越來越熱了。由於普濟醫院全麵東遷,這一片兩年前還是龍都市“菜籃子”的蔬菜基地變成了各路商家爭相搶奪的市場製高點了,房價也陡然成倍增長。

    羅愷之的這個臨時報刊亭能夠坐落於這個如今炙手可熱的路段的交叉路口旁,在這個城市簡直就是個異數。

    這兩個月以來,他一直在與負責這一帶道路交通管理和市容市貌的交警和城管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每次遠遠看見執法車輛,他都以最快速度將攤麵上的報刊雜誌卷入旁邊早已準備好的紙箱之中盡快消失。

    直到半個月前,在距他的報攤不到200米遠的假日酒店門前開設了一家標準化的製式報亭,這些與他玩貓捉老鼠遊戲的大蓋帽們才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倒不是因為他與這些城市管理者們攀上了交情,而是因為他們有著自己的難言之隱。

    在此之前,羅愷之曾反複多次到這些衙門申請開辦正式的報刊亭。合著羅愷之這人仿佛是一個從外星球來的人,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以為一切都可以按照牆上的製度規矩辦事理即可,卻完全不顧及市麵上通行的“潛規則”。活該他這個心智愚鈍的家夥對於辦事人員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暗示沒有絲毫領悟,此事拖了半年之久卻一直未能辦下來。在催問急切之際,他終於得到了明確答複:此路段是市容嚴管路段,政府禁止開設任何占道經營的商業服務網點。

    從開店做生意的角度來說,這裏確實是一個好口。自從普濟醫院從市中心遷移倒這裏,使這片兩年前還是菜地的地皮連同周邊地區人氣陡然上升,一時間車水馬龍、人流不息。

    而倒黴的失業者羅愷之的家就幸運地坐落在這寸土寸金之地。

    可是,令羅愷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占有著天時地利之便,想在自己家門前經營一個聊以糊口的小營生,卻怎麽到處求告無門?於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在自己家門前支起兩張條桌,開辦起了一個臨時的報刊零售點。

    雖然說城管和交管部門現在是對他睜隻眼閉隻眼,但他還是知趣地低調行事,主動把自己的攤點往後縮迴十多米,安置在自己居住的臨街鬥室的門口,盡量避免觸動兩大權勢部門易怒的神經。

    直到幾天前,身負城市管理職責的城管隊終於忍無可忍,氣勢威猛地開車來到他的攤前,將他所有的桌架、報刊等等一股腦盡數扔進執法車後廂揚長而去,他才知道城管隊的厲害不是說著玩兒的。

    在四處求告無門之際,他試著打電話給兩個多月前曾有過“還包”交道的市政府副秘書長張博訴說此事,問題竟意外地獲得了異常順利的解決。

    打電話的第二天,城管交警兩部門就同時派人上門,不僅還迴了所有被沒收的物品,還帶上了所有相關手續,為他一個人現場辦公。下午,報刊發行公司就將一座簇新的製式報刊亭就矗立在他指定的路口轉彎處,一切都是那麽立竿見影。而且據說別人都要繳納2萬元的報亭押金,而給他送來報刊亭的工作人員竟然提都沒提這件事。

    僅僅就在一天時間內,他就成了慈航路口一間合法報刊亭的合法業主,這不由得不讓他從內心發出感歎:關係就是生產力,權力才是硬道理!

    正是為了慶賀這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巨大成就,他決定破費一把,請他昔日的好友曹牧和鬱錦標把酒言歡一迴。

    曹牧、羅愷之和鬱錦標都是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

    鬱錦標比曹牧大兩歲,曾趕上上山下鄉的尾巴,成為中國最後一批知青,過去一直被曹牧他們這一撥半大孩子的羨慕。

    在當時他們的眼裏,下鄉就是捕魚捉蟹、上山打鳥,是個可以盡情撒歡的自由世界。他當時是多麽想打上一個背包,跟著他們擠上那輛載著他們奔向廣闊天地的大卡車呀!

    及至兩年後迴城,曹牧才發現才20出頭的鬱錦標已然變成了一個萎蘼不振的病秧子,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美男子形象已經蕩然無存。

    迴城後,鬱錦標頂了父親的職,進入公司,成了一名整日在火爐前揮汗掄錘的鐵匠。

    20多年的歲月磨礪,當年的美男子鬱錦標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小老頭,而且性格變得更加沉悶。半年前,這個失意多年的中年男人終於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型超市門口看守自行車。並且搬出自己的家,和一個同樣失意的女人同居在一起。

    為了曹牧幫他出頭向普濟醫院追迴二萬多元的醫藥費,他幾次想找個機會請曹牧吃頓飯以示答謝,但總是被曹牧以各種理由推脫,使這筆人情債一直壓在他的心頭。

    這不,正好羅愷之說要請曹牧和他聚餐,便大包大攬說由他來做東。其實,曹牧是有意識地迴避鬱錦標的邀請的,不光鬱錦標,就是羅愷之他也想漸漸拉開彼此間的距離。

    這兩個倒黴蛋雖然都是自己過去最熟悉的朋友,但他們目前的際遇使他們的精神陷入到一種頹廢的情緒之中。曹牧自感自己沒有能力幫助他們擺脫目前的窘境,卻也不願讓自己整日受到他們這種灰色情緒的感染,因而總是有意無意地避免過多地與他們攪在一起。但是這一次不同,這次是羅愷之的報刊亭正式取得了合法身份,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大事,而且據說是市裏的一位大人物親自出麵幫他擺平的,因而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其實說是聚餐,實際上就是鬱錦標在市場上買來一些諸如燒鴨、烤肉之類的熟菜,用幾個泡沫飯盒一裝就完事。

    曹牧是在來的路上接到鬱錦標的電話,要曹牧到市場上接他一起過來。

    一到地方,遠遠就看見羅愷之早就在自己的報刊亭背後的開闊地上支好了一張折疊桌,擺好了碗筷等著他們。

    曹牧正在停放摩托車的時候,就聽得羅愷之遠遠地喊:“牛兒,快來幫我拿一下!”

    隻見羅愷之正從不遠處的匯來超市出來往這邊走,兩隻手各用手指夾著三瓶啤酒,硌得他呲牙咧嘴地像憋尿似的難受。

    曹牧走過去接過三瓶啤酒,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

    走到桌前,鬱錦標已經把菜肴攤開,一臉滿足地看著桌上的菜,對二人鄭重宣布:“開餐!”

    甫一坐定,羅愷之就抱怨開了:“牛兒,你真不夠意思!幫了標哥這麽大的忙也不跟我說一聲。”

    曹牧說:“我幹嘛要對你說?我什麽事兒都要向你匯報嗎?”

    羅愷之轉向鬱錦標:“你看看,標哥!他到底是闊起來了,說話的口氣都不一樣了。”

    鬱錦標笑了笑,嗡聲嗡氣地說:“存在決定意識嘛,曹牧現在是和我們不一樣了。”

    曹牧看著滿臉絡腮胡子、黑瘦枯槁的鬱錦標,誇張地瞪大眼睛驚唿:“存在決定意識?行啊,我的標哥!這麽經典的話是你說出來的嗎?”

    鬱錦標依舊靦腆地悶笑:“我也是現學現賣。這是跟我們‘點長’學的,他就經常這麽說。”

    曹牧知道,鬱錦標所說“點長”,實際上就是當初和他一起下鄉的知青,也是他們知青點的頭,現在任公司人事處副處長的胡賓。

    “那個家夥整天假模假式的,這話像他說的。當初我辦停薪留職的時候,就是他硬頂著不給辦,非要我把檔案關係轉出去,還要我自己寫申請,說是我自願轉出去的。真是欺人太甚!”

    “真的嗎?你的關係轉出去啦?那這次破產清算的經濟補償可就沒你的份了。”

    “什麽破產清算?”

    “你不知道?省裏已經對我們公司啟動政策性破產程序,清算小組已經進入公司開展清算工作了。”

    “是嗎?我一點也沒有聽說。”

    “你整天在外麵跑哪裏會知道公司的事?不過這事也沒有傳開,隻是我昨天碰到胡賓時,他私下透露給我聽的。”

    “果然有這事?那我在這個單位工作的十六年工齡不是白瞎了嘛!”

    “可不是嘛!我覺得你應該去找胡賓說說,可能還有用。”

    “我去找他幹什麽?找他要有用的話,當初他就不會逼著我轉關係了。”曹牧不屑地說。

    說著,曹牧斟滿一滿杯啤酒說:“來,讓我們為愷子的報刊亭由私生子轉為婚生子而幹杯!”

    三人同時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鬱錦標豔羨地說:“愷子這迴是遇到貴人了,所有手續一天辦完,而且還免交兩萬塊錢押金,這可是誰都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呀。”

    曹牧沉吟了一會兒說:“這件事情對於愷子來說當然可以說是天大的好事,但對於整個龍都市民來說,卻是天大的悲哀。”

    羅愷之問:“這話怎麽講?”

    曹牧說:“難道不是嗎?當初你花了多大的氣力去申請辦正式報刊亭,我也出麵去幫你跑過這件事吧?結果怎麽樣?他們就是卡著不給你辦,還拿什麽市政府的文件來壓你。害得你不得不整天和他們捉迷藏。現在呢?因為市政府副秘書長的一句話,他們就屁顛屁顛地主動跑來給你辦,這說明什麽?”

    羅愷之懵懂地問:“說明什麽?”

    “說明他們的製度是為權力而服務的,或者說一切製度都是圍繞著權力來說話的。老百姓要想通過正常程序辦事,比登天還難。”

    鬱、羅二人若有所思地聽著。

    “就說這兩萬塊錢押金吧,憑什麽別人都要交而你就可以不交?這說明這筆錢是可交可不交的,而你是因為市政府的副秘書長打了招唿就可以不交。如果不是因為你揀了張博的錢包完璧歸趙,你會有機會認識張博?他會幫你出頭辦事?做夢吧你!所以說呀,中國的老百姓太可憐了!”

    鬱錦標說:“還別說,你說的還真是這麽迴事呢!”

    “說到底,中國是一個沒有規則的社會,一切惟權力的馬首是瞻。政府不講規則,老百姓當然就更不講規則。所以才有許多像你這樣的人和城管打遊擊戰,才有了許多暴力抗法事件。因為他們沒有砝碼製約政府必須嚴格遵守他們自己製定的規則。懂了嗎?”

    羅愷之不服氣地說:“你說這些還不是因為你想幫忙沒有幫上的緣故嘛。”

    “是呀,我是想幫沒幫上,可是如果他們要真正嚴格遵守他們自己公布的辦事程序的話,用得著我出麵去求他們嗎?如果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市政府有文件不能在這裏設報刊亭的話,那為什麽張博一出麵,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呢?市政府的文件對他不起作用嗎?”

    “得啦!你這個題目太大,越說越離譜了。”

    鬱錦標看出羅愷之為曹牧對張博所發表的不遜之詞感到不悅,趕緊出麵打岔。

    曹牧也意識到這個時候與他們討論這個話題太不合時宜,便無話找話地問:“你們家鬱暉現在怎麽樣了?”

    鬱錦標的興味頓時黯然,緊皺著眉頭搖頭說:“唉,別提啦!又是一個禮拜沒有打照麵了。這小子真是沒法說!除了他姑姑的話他還聽一點外,我的話是一點都不聽,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裏住,整天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你們說現在這些孩子怎麽這麽叛逆?”

    鬱錦標從他那過早地被黑白相間的胡茬包圍的嘴裏吐出這番話時,除了對自己的不肖之子的抱怨外,更多的是抒發著一個倒黴父親的悲哀。

    羅愷之結合自己的經驗之談說:“這怪你平日對他太縱容了,欠打。對男孩子最好的教育方法就是一個字:打!你看我兒子華剛。什麽時候見到我不是服服帖帖的?”

    “愷子,你不要以為你們家華剛看到你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是件什麽好事。你知道他的心裏在想什麽嗎?他在外麵的表現是怎麽樣的,你知道嗎?如果他在外麵也像在你麵前一樣畏畏縮縮、慫頭慫腦的,那他一定是一個廢物,而如果相反,他在外麵張狂跋扈、惹是生非,那將更加可怕,因為他要把在你那裏受到的氣找補迴來。你這樣容易培養出孩子的雙重性格,這不好。”

    “牛兒,我們多久沒在一起喝酒了,怎麽今天說的話這麽叫人掃興?”曹牧的話令羅愷之惱怒不已。

    “愷子,你怎麽好賴不分呢?我為什麽說這些話難道你不知道嗎?你們華剛在外麵和人打架,用大磚頭拍人家腦袋,為這你還賠了人家一千塊錢,這麽快就忘了嗎?”

    “得了吧!養兒子的家哪家不是這樣?你不用跟我說這些。”羅愷之的語氣中表現出對曹牧生養了一個女兒得不屑。

    “好了好了,別說他們家華剛了。還是說說我們家鬱暉吧!”

    眼看著二人話不投機,聚會就要不歡而散,鬱錦標又趕緊出來和稀泥,“鬱暉上個禮拜找了個工作,好像是在逍遙宮迪吧當服務員吧,每個月1500塊錢,你們說可以嗎?”

    “很好呀!這小子高中畢業快兩年了吧?總算是想著自己找事做了,這是好事呀。”曹牧說。

    “小暉這家夥還不錯,去那上班的時候,還捎帶著我們華剛呢。”羅愷之在一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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