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跑了整整四天。李思城和方恆騎車騎得襠部都快磨爛了,才在海澱區西北部的四季青租了一民房。邢瀚幫著搬,把東西盡數搬進那個獨立的小院兒。

    月租500元,先付1500元,是押金。方恆搬進去後又找房東辦了暫住證。李思城與邢瀚不屑,說:“他媽的,憑啥要辦?北京是中國人民的北京,堅持抵製!”

    畢竟有了個住處。這一日,邢瀚領李思城到農展館去。報紙了發布了信息,農展館正舉行全國性的圖書出版交流大會,據說各地出版社雲集北京,展示本社最好的圖書,以求得書商、書店前來觀摩,好為簽大筆的訂單作鋪墊。

    二人出了這個農家小院,走了半裏才到馬路。一路上,有數十輛板車,上麵裝有各種蔬菜。一時車流滾滾,男的女的紛紛說著山南海北的方言,不知把這些菜拉到哪兒去賣。

    李邢二人清早出門。趕到農展館,已是晌午。二人骨頭都散了架,但想著今日能遍覽佳作,不禁又興奮起來。

    一進農展館,果見廣場上有大幅的彩圖,乃各名牌出版社做的廣告牌。

    二人闊步進了第一大展廳,果見各大出版社均精心布置了攤位,有明眸皓齒的小姐在解說,有風度翩翩的先生在擺書。一個展位聯著一個展位,一眼望不到盡頭。此大廳內又迂迴設了許多展廳,裏裏外外,讓人一轉就暈乎。

    邢瀚目光灼灼,慢慢地看書名。李思城在一出版社攤位前拿了一份簡介,見其上之千字短文,居然有三四個錯別字像虱子一樣趴在那裏,令人難受。那簡介上居然有這樣的文字:此書語句通順,層次分明,段落清楚,有詳有略……李思城遞與邢瀚。邢瀚看完,歎道:“小學老師批改作文的評語,發表於此!”二人花了兩個小時,換多個出版社找書,希望能見幾本當代新出的長篇大作,卻一本也沒有找到。那些書,都是如何經商、如何當老板、如何辦公、如何掙錢、如何揣摸女人的心態、如何控製下屬、如何白手起家等等。歸納一下,是如能掙錢弄權搞女人。另有一類,等於是工具書,什麽英語叢書呀,醫藥指南呀,計算機啦,辭典啦……一本本厚得像磚頭,最厚的有三塊紅塊那麽厚,其開本,大都是十六開,估計一本就有七八斤重。二人腳轉麻木了,非常失望。邢瀚道:“文學作品可能在第二展廳。”於是二人入第二展廳。

    第二展廳花樣更多,但新書寥寥無幾。《資治通鑒》、《二十四史》、《四大名著》、《魯迅全集》等等,還有就是外國名著係列。各家出版社爭奇鬥妍,在封麵上大做文章。那偉人傳記,名人傳記,一排下去,就鋪開幾十本,碼得整整齊齊。

    二人看得雙眼發脹。邢瀚終於按捺不住,到一個出版社去問那個瘦猴似的老兄:“有新出版的文學作品嗎?或者是一九九九年將出版的。”那老兄倒也和藹,遞了一張名片給邢瀚。李思城瞅得其上的名字燙了金,是出版社的發行部經理。那老兄說:“有。”邢瀚一喜,便接過簡介。李思城湊過去一看,果然有幾本書名印其上,但其書名怪誕,不知所雲。其下的簡介全是按推出偉大作品的標準來寫的,什麽“跨世紀的偉大作品”、“此書乃當代文壇扛鼎之作”、“此書乃改革開放以來惟一能體現風起雲湧的改革浪潮之力作……”諸如此類,全部都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似的。

    但就是這簡介,在眾出版社中亦是鳳毛麟角。那老兄說:“其實啊,文學作品,我們都很少出了,光賠。”邢瀚問:“那麽多典籍,有人買?”那老兄很內行地說:“當然了。其實購書者多為集體、單位,個人哪會掏上千塊錢買這玩藝?是為了送領導、送朋友。送書是雅事。就說那套《毛澤東評點二十四史》吧,銷得很快。其實呢,毛澤東批注的東西加起來,出個小冊子就夠了。但這麽一套,檔次就上去了,好賣。”

    二人謝了那可親的老兄,又去別的展台觀看。幾乎一個樣。有的出版社以出名人傳記為主,有的出隱私一類的為主,有的出謳歌社會主義的為主,也有的出奇聞軼事的為主。中南海軼聞的居多,將帥傳記,重新翻版,印刷精美,設計巧妙。還有一類,是對下世紀的探索,仿佛作者已經在21世紀活過了一迴,又跳迴世紀末,給大夥指點迷津,此謂《21世紀叢書》。其實內容東抄西抄,亂七八糟,一頁有個把錯別字不足為怪。二人看了,不知所雲。

    漸漸人群蜂擁,嘈嘈雜雜。客戶與出版社高談闊論,商討銷書之事。手機唿機亂響,儼然一個大超市。

    二人渾身出汗。出門,無語。冷風一吹,邢瀚晃了一下,說:“我那書,命運難料啊。”

    車沿著三環行駛。至中關村,下車,步行。大街上一片紛亂,有無數賣光盤、軟件的男女老少見人就攔,死磨硬泡;有的農村婦女,一手抱髒乎乎的孩子,一手持光盤,攔路兜售。

    “黃盤……毛片……十元一張……”

    二人頭昏腦脹,趕忙奪路而走。行至北京大學南路,見有無數小推車置於路邊,皮糙領髒的鄉下人聚於一處,向過路的行人銷書。李思城識得,那鋪天蓋地的書有著名文學作品,各種版本都有,一律五折。李思城見邢瀚拾起一本,見其上有數不清的錯別字。邢瀚歎息一聲,便放下。又往前走,卻見有封麵皆為半裸女郎的書,諸如《桃色陷阱》、《騷土》、《蕩婦》、《春宮秘聞》、《我被父親強奸了》等等,被人團團圍住,爭相搶購……

    半個月後,邢瀚接到某領導電話,到中青報下屬某刊任編輯部主任;馬威已補好牙,迴山東老家娶妻蓋房去了;林如鳳即將出國;楊希唿了李思城幾次,李思城隻得深表歉意,未去赴任……

    首都機場。

    林如鳳就要去換登機牌。李思城握了握她的手,笑了笑,說聲:保重。

    這就是他們分別時所說的話。

    許多人在分別時都這樣說。

    北京西站。夜。

    李思城背了一個帆布包。包裏,仍然是洗漱用品和紙筆,另有幾套簡單的衣服。

    大街上燈火通明。人群如煙,車流如湧。

    李思城默默地佇立於車站廣場上。這座城市對他而言,仍然是陌生的。他的到來與他的離去,都是那樣平淡。就如同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走一遭後又匆匆離去一樣。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在這個站台上,他曾送走許多人;但他卻不敢讓任何人相關,他怕自己會流淚。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已經過了淚流的年齡。

    “每一粒灰塵都是一個故事的結束……”望著長空裏細密的灰塵,他腦子裏突然閃出這麽一句不知從哪裏看到的話。可是,長空裏哪粒塵埃承載著自己的故事呢?

    他搖搖頭,轉身上了二樓。在紛亂的人群中,他突然看到兩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是孟中魂和楊晶。兩個本來毫不相幹的人手挽手走在一起。他們都穿著便裝,楊晶的身體婀娜多姿,挽著孟中魂的胳膊,小鳥依人般;而老孟,渾身上下散射著青春的活力,身板挺拔,正昂首走向電梯……

    李思城呆了半晌,忽聞播音員柔美的聲音傳來——“旅客同誌們請注意,開往長春方向的xxx次列車就要開了,請您抓緊時間上車……”

    1998年10月1日——1999年1月1日 草於北京中關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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