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城長在西南,後浪跡於中原,但對大東北的風光一直神往已久。他在京城,一呆就是十個年頭,一半的時間在軍營封鎖著,一半的時間疲於奔命,淹沒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到自己。李思城喝盡了酒,一種漫若遊絲的豪氣在心靈的角落慢慢地鑽出來,使他疲憊的軀體中有了鐵骨般的支撐,而腦子裏卻有一種莫名的歎息。司馬彤還會做夢,還會勾勒一種純自然的畫卷。而自己,在這經年的磨礪中喪失了人類最美好的幻想和野性!倘若人類沒有幻想,沒有衝動,那將是多麽可悲!自己在幹什麽?為什麽而活?手頭這點積攢,真能使自己開一家公司麽?真能當個大老板麽?即使當了大老板又怎麽樣?李思城在這幾年的衝撞中已然明白,所有的公司都隻不過是為了賺取更多的錢而拚命地出賣著純真。就憑他管理的飯店寫字樓來看,裏頭的公司幾乎年年麵目全非,市場的殘酷超乎你的想像。他親眼目睹倒閉的公司,就不下100家。而這還是在一座小小的寫字樓裏發生的。偌大的京城,龐大的中國,又有多少公司倒閉?多少公司興起?他雖然從商幾年,但他明白他不是一個經商的料,他不具備那種心理素質,每一次無奈的欺詐都使他難過好幾天。無奸不商。奸是商人必不可少的素質。他常讀《三四演義》,認為曹操劉備孫權都是奸雄。曹操善於招兵買馬,而又殺人如麻,斬草除根,連無辜平民也不放過,但正因如此他才得以掃平中原及北方。劉備善於籠絡人心。單憑趙雲這員大將可以說明。初時,趙跟隨公孫瓚,劉其時未得勢,便於每次分手時執手灑淚,做好鋪墊。後來趙歸順了他,在長阪坡救得愛子劉禪,劉便抱起孩子擲於地上!他竟然以親生骨肉擲地,來換取大將的忠心!李思城常想,那時劉備是多麽為難啊,擲得輕了,恐怕趙會識破;重了,又擔心愛子喪命!後來,趙拚死保劉,蜀國江山,趙起的作用何其大,連孔明在趙死時,都哭道:吾斷一臂矣!至於孫權,為取一荊州,居然以胞妹作注,嫁予老態龍鍾的劉備,但其心思何其險惡!從曆史的角度看,三位梟雄無對錯可言,具王者風範。可李思城知道,這世間,曹劉孫三雄的化身何其多?官場商場,皆可尋得。而自己實為性情中人,不具備這些素質,難成大事。倘若當初貓在師父陳思吾那裏,日日伺候雖有兒子卻孤獨不堪的陳思吾,則自己會得師父真傳。以師父的關係,再入少林武僧團,很可能已成武壇一傑;而在部隊,條件那麽優越,隻要老老實實幹工作,裝傻兩年,自然會提幹或保送入學,下基層鍛煉,調機關使用,現恐怕已是堂堂的陸軍軍官了;而在地方,遇得楊希,也算順暢。短短一年之中,便連連升遷,惹得當地員工暗中咬牙切齒。倘若再幹下去,做個副總問題不大……可是,每日近乎瑣碎的工作重複著,使他有一種莫名的煩惱。他明白自己是一個不安於現狀的人。到現在,他已年近三十,卻仍沒有找到一條出路。青春像電火一樣一閃而過,留下的是無數的傷痛。未來,仍然像煙霧一樣看不清……

    “喂,你發什麽呆呀?是不是被我講的長白山迷住了?”司馬彤笑起來,很得意的樣子,剛才的怒氣早已從她天真的臉上消失,又變得活潑起來。

    有些女孩子,永遠都長不大。

    李思城迴過神來,說:“是啊是啊,我真想去看看。”司馬彤眼裏發光,說:“那我們一塊去吧!你說什麽時候都行。哦,下月吧,下月正好是七月,最合適。”

    李思城說:“爭取吧。我那些爛事,頭疼著哩!”司馬彤就不悅,倒杯酒獨自喝了,說:“俗人!我以前一直認為你很脫俗,現在我明白了。”遂不理李思城。

    李思城隻好說:“小彤,別生氣。我心裏也特想去,但我現在要答應你,到時去不了,不就失信於人麽?我隻能說爭取。況且,你的父母會讓你去嗎?隻要你能得到父母的同意,我就去。來,碰一杯。”司馬彤這才高興了,說:“其實啊,剛才我講的那些,不是最令我感動的。你知道最令我感動的是什麽?”李思城猜不著。

    司馬彤就幽幽地說:“是在下山歸來的途中。我們極餓,但所帶的食物都沒有了。這時,我們看見林間有嫋嫋炊煙,便趕過去。原來是一養蜂人家。一個簡易的小棚子周圍,密密麻麻地擺滿了蜂箱,那蜂兒滿天飛,楊花似的,但卻沒有一個撞著我們的。我們過去,見一對夫婦正在用柴薪做飯。那男人,高大威猛,跟你有點像,但你要有他那口絡腮大胡子,就好了。那女的,柔柔弱弱的,肩上還有一大塊補丁。男的輪斧子劈柴,女人則貓腰往灶裏架柴,火燒得很旺,映著那女人的臉,那臉上有灰煙,臉譜似的。我們過去,這對夫婦非常熱情,讓我們坐在他們自己做的木凳上。男的嗬嗬地笑,竟有點害羞的樣子;女人則滿屋亂翻,找了些鮮蘑、野菜等東西出來,卻因為慌忙,不小心眼裏弄進了灰渣。那男的一見她揉眼,淚汪汪的樣子,就心疼地把她抱起,放在長凳上,讓她仰躺在自己的懷裏,扒開她的眼皮察看。找到了煙灰,那男的便輕輕地撥掉女人的一根發絲,綰成套兒,輕輕地套她眼裏的雜東西。女人雖然湧出眼淚,卻歡喜地咯咯直笑,竟旁若無人。女人坐起後,又忙著給我們找蜂蜜,非逼我們吃下去不可。那蜜純得叫人心神迷醉,我是把它含化在嘴裏的。這時,忽見一匹狼飛奔而來,唿唿地刮起一陣風。父親伸手掏槍,忽聽那女人喚道:‘娃,趴下!’原來是一條奇大的狗,野氣十足,聽見女人的唿喚,就嗚的一聲,前爪伏在地,趴地上,用頭蹭那女人的腳,像一個撒嬌的孩子。女人正忙著做飯,指了指我們,說:‘來了客人,你去。’那大狗就走過來,嗅我們的腳,把頭蹭我們的腿,口裏咕咕唧唧,似是打招唿。父親說,這狗,通人性哩!我摸它的頭,那皮毛野草般,很紮手。後來,我們吃了一頓有生以來最好吃的野味餐。說是野味,其實幾乎是野菜。那大胡子抱歉地說,這山裏野獸多,但現在國家在保護,不敢打。在交談中,才知這個男的原是福建人,在外漂泊已有十三年,夫妻相依為命,帶著蜂兒跟著花朵走遍祖國的山川河流。對他們而言,賺錢已不重要,而養蜂隻為一種寄托。那男的,原本是一大學生,後來想收集名貴的動植物標本,同時也喜歡攝影,便決心一生浪跡天涯;那女的,原是雲南麗江的一個村姑,在男的養蜂進村後愛上了他,便跟著他四處流浪。我們臨走前,那男的拿出大量的攝影作品和珍貴的動植物標本讓我們欣賞。那女的依在丈夫肩上,露出一種幸福的笑……”

    李思城問:“後來呢?”

    司馬彤說:“什麽後來?我們下午就開車走了。我在車上隱隱聽到那邊有悠悠的簫聲傳來,像清風一樣。以後,我們再也沒見過麵,至今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但那幅畫卷,卻刻在心上了。”李思城不語。司馬彤又低頭歎了口氣,說:“假如有一個男人,願意終身浪跡四方,為追求一種自然,為使生命綻放出野性的芬芳,我願意跟著他去,為他洗衣燒飯。哦,無人的曠野中,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都不說話,讓藍色的月光潑在我們身上。如果有笛簫之聲,那便更好。喂,你會吹簫麽?”李思城默然道:“會。但好長時間沒有吹了。”司馬彤問:“為什麽不吹了?”李思城說:“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裏,哪有地方吹簫?”

    司馬彤歎息了一聲,說:“是。蕭聲,是屬於自然的。”便癡癡地看窗外。窗外是如煙的人群。

    李思城說:“雖然這些年,我不摸簫了,但我想我仍然吹得好。”司馬彤的眼睛亮了,問:“為什麽?”李思城說:“因為我心中有簫。用心吹簫,能吹出用嘴吹不出來的意境。”

    司馬彤不語,忽又喝了杯酒,目光已迷離。她忽然說:“我講了那麽多,你明白我的意思麽?”李思城心裏一陣茫然,低頭說:“明白。”司馬彤哈哈大笑,居然又喝了一杯,說:“今日我要大醉一場。從出生到現在,我還沒有那麽痛快過。”李思城一把奪了她的酒,說:“小彤,別喝了。你還是個孩子。”司馬彤揚起迷醉的眼,說:“為什麽?”李思城忍不住說:“人可以有幻想,但幻想終歸是幻想。有很多美的東西,一打碎了,就不美了,你明白嗎?你是這個城市裏的一員,你有家,有工作,你必須考慮現實,你明白嗎?”

    司馬彤似乎沒有聽見,又搶著喝了一杯酒,頓時嗆出了出來。李思城見屋裏已無客人,便招唿吧台小姐結了賬,扶已醉得癱軟的司馬彤到大街上。司馬彤一出門,張口便吐,吐了李思城一身。李思城扶定她,掏了紙巾為她擦盡淚水和穢物。司馬彤吐盡後,似乎清醒了些,張口說:“昨晚,我見著孫姐了。她對我說,要我不要離開你!”李思城心裏一痛,不語。二人於小街的樹下站定,燈光把二人身影拉長,貼在高樓上。路上空寂無人。司馬彤忽然一下抱緊李思城,渾身劇烈地抖動。她的淚水又湧出來,低泣道:“不要……不要拋下我,好嗎?”李思城點頭,說:“你是我的好妹妹,我怎麽會拋下你不管呢?”司馬彤忽然使勁地推開他,哭道:“我不要你做我的大哥,我要你做我的老公……”李思城見她披頭散發的樣子,心裏直打顫。司馬彤哇哇地哭著,忽恨聲道:“你不要我……我走……我自己走……”踉踉蹌蹌地往街道那邊走去。李思城心亂如麻,終於忍不住幾步跑上去,抱著她。司馬彤把頭深埋進他的懷裏去,輕輕地啜泣道:“愛我,好嗎?”

    李思城低歎了一聲,終於把她摟緊。

    他抬起頭,見高樓的夾縫中間,掛著一輪慘淡的殘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夢想在遠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懷舊船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懷舊船長並收藏夢想在遠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