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環住的地方很難找。

    李思城讓司機把車停在胡同裏。這是位於北三環東路一個偏僻的居民區,貓在一片高樓大廈的屁股後麵,在三環上是絕對看不見的,估計是四五十年代蓋的平房,那灰黃色的瓦片老南瓜皮似的,扔一塊石頭準砸個窟窿。李思城站在泥濘齊鞋深的菜市場唿杜玉環,半天,杜玉環才氣咻咻地從旮旯裏竄出來,見了李思城,眉毛像豆角般翹起。那張嫩嫩的圓臉,愈發嬌豔了。

    李思城扔掉煙屁股,跟她往破居民區走,耳朵裏嘈亂得聽不清杜玉環在說些什麽,仿佛迴到了故鄉的雙河鎮。小街上,什麽零碎東西都有賣,什麽帶著土腥味兒的髒話都能聽到。杜玉環熟識無睹,似習慣了這種生活。

    七拐八拐,終於進入一個陰暗的小院子,院子上空垂著一棵古樹的枝椏,慘白的太陽灑下銅錢似的光斑,照在晾衣繩間正滴著水的乳罩、褲衩上。一進院門,便有一股淡淡的酸腥味嗆入李思城的鼻孔。

    院子不大,房舍低矮,約有五六間小屋,其渾黑的玻璃上積著油煙。小院的中間有一個挺出地麵的水龍頭,正嗒嗒滴水,看來已擰不死,而那兩三尺高的鐵管上有火燒的黑跡,斑駁陸離,顯然冬天裏凍住了,便用火燒烤以取得飲水;院門左側有一廁所,上用石棉瓦蓋著。裏麵正走出一位衣著華麗的女人,邊提褲子邊係腰帶邊往外走,背後跟著七八隻綠頭蒼蠅。有一隻跑得急,撞了李思城一下,頓覺麻癢難受。那女人見杜玉環領一英俊青年進院,忙說:“把門關上,關上。這幾日查得緊,我暫住證過期了。”遂顫著肥奶上去關那道小鐵門。杜玉環對李思城說:“這是婧姐,馬經理都認識的。”李思城隻好說:“你好。”那女人一雙塗得發綠的眼睛四下打量李思城,說:“啊喲,李老板來啦!小杜好福氣!”那聲音破得難聽,像剛打鳴兒的公雞試聲。李思城忍不住一看,那女人一張馬臉,臉色慘白,像在黑牢裏關押了20年的犯人;嘴唇也白得怕人,可能是剛起床,沒來得及收拾。那女人打過招唿,徑直走進一間緊閉的小屋,反手把門扣上。這時,屋裏手機急響,一個男人的聲音喂了兩聲,便抽開破門出來,居然隻穿一條褲衩,上身光著,那肚皮上的肉像母豬的脖子一樣努力下垂著。此人長一個尖腦袋,眼睛通紅。一出門,男人猛抽手機天線,吼道:“喂……喂,我在天龍賓館哩!信號不好,啊,啊,馬上來,馬上來。你叫劉經理先招唿著。”掛了電話,側身縮進門裏去了。

    杜玉環走到一間破屋子跟前,說:“李大哥,東西已收拾好。進屋喝口水,我們就走。”李思城進屋。屋子裏陰暗潮濕,怕隻有七八平方米,卻橫豎放了兩張比單人床寬一點但又比雙人床窄一點的床。橫著的那張床已空,上麵壓著兩個鋪開的紙箱殼,其上卷著被單;另一張床上仍睡著一個頭發散亂的女人,半睜著眼,說:“小杜,我就不送你了。有事就拷我。”杜玉環說:“桂姐,我真舍不得離開你。”那女人說:“行了行了。這鬼地方,誰願呆下去?”她側頭凝視李思城,說:“這位大哥,可得好好待小杜喲。我們姐妹中,就數她年輕漂亮,我們都疼她。”李思城說:“我隻是幫她介紹個工作而已。幹得好不好,還得看她自己。”那女人說:“喲,你就別這樣薄情了。小杜昨晚一夜沒睡,老跟我講啊講,全天下就你最好啦!我呢,老了,沒這福。喂,你請坐。小杜,把燈打開,給你李大哥衝杯咖啡。”李思城說:“不了。車在外麵等著哩,得趕緊走。”杜玉環開了燈,那女人坐起身,從被窩裏拱出半截豐潤潔白的身子,晃眼。李思城瞥見她的乳罩是紅色的,割眼,趕緊轉頭去看牆上歪貼著的明星日曆。那女人說:“我知道,你們這些人,有錢,瞧不起咱們。可是,喝口水就弄髒了你?你既然敢來接小杜,就不怕小杜沾了這破房子裏的髒?說真話,天下的男人我見得多了,一個比一個虛偽,平時喝杯水都怕傳染,認為自己幹淨得像礦泉水。可是,一到了女人的床上,啥都不怕了……”

    李思城怕她再說出難聽的話來,便在杜玉環床上坐下,說:“行了,我就喝一杯吧,求你別挖苦我了。”那女人才笑了,從枕頭底下抽出半盒香煙來,遞給李思城一支。李思城隻得接了。他把目光伸過去,見那女人的皮膚在燈光下白得耀眼,眉目倒也清秀,隻是一臉疲憊。女人去摸火機,側著身子讓李思城點煙。李思城隻得伸過頭去,見那女人的眼裏似有滾水翻動,燙得他心裏一慌,再也不敢瞅她的眼睛,可心裏的鬥爭到了白熱化。女人自己把煙點了,歎了又氣,說:“唉,你跟我想像中的那個人不一樣。小杜碰上你,是積了一輩子的德!”正在衝咖啡的杜玉環嬌聲道:“桂姐哎,你別說了。”那女人吐了一個煙圈兒,說:“不說了。你好好跟著他,他叫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準不會錯。你桂姐,這一輩子沒遇上一個好男人,是命不好,認了;你還小,一定要爭氣。生活像一口井,掉進去容易,爬出來就難了。我是沒人撈了,淹死算了。你還小,有前途。你要認這大姐,你發誓,以後好好做人,聽你李大哥的話。”杜玉環忽然“嗚”的一聲,扔了茶杯,撲到那女人身上,嗚嗚地地哭。那女人愣沒哭,把杜玉環推起來,說:“哭啥哭?你發不發誓?”杜玉環嗚咽道:“我發誓……”那女人才輕歎一聲,對木然的李思城說:“剛才我是鬧著玩,你別當真。我聽馬威講你這個人,也知道有不少有錢有勢的女人追你。我不是說小杜跟你如何如何,但你得幫幫她,把她當小妹妹看。她不容易,受過驚嚇,在苦水裏泡大的。我既想讓她跟我在一起,又害怕她跟我在一起。你知道這是為什麽。所以,我求你好好照顧她,哪怕幾個月,幾天!”那女人似乎激動了,竟穿了褲衩跳下床來,一下子跪在地板上,把李思城嚇得魂飛天外,忙去扶她。但一看她那白森森的半裸體,手伸到半空卻僵在那。他連忙說:“快起來,快起來,我……你……”好女人甩了一下亂發,那亂發就散落在她雪白的背上。那背上似有道道傷痕,雜亂模糊地交織著。她忽然仰起臉,眼裏全是淚水,卻哽著聲音說:“你要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李思城手腳無措,忙說:“答應,答應,你起來吧。”那女人這才起來,複鑽進被窩把全身掩上,徐徐地吐了口煙,說:“你們走吧。我要睡覺了。”表情突然冷漠起來,聲音冷澀。李思城懷疑此女得了神經病。迴想剛才一幕,不由心怵,心想這女人好可怕,惹急了,怕不拿刀砍了你!

    李思城隻想早點離開這個地方,又怕那女人說他怕髒,便把床板上的咖啡一氣喝了半杯,頓覺喉嚨火燒般燙。他咳了一下,對那女人說:“那我們先走了。再見。”擒起杜玉環打好的被褥,欲奪門而出,卻見杜玉環返身撲在那女人身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哭道:“桂姐,我……我要走了……你保重……要經常給我打電話……嗚……”那女人一下抱著杜玉環,二女哭成一團。

    李思城出門。心想,女人真麻煩。

    可是,自己為啥要找這麻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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