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的禍害
許多年以後，我的爺爺臨終的時候這樣對我的父親說：“ 你不該來”！！
其實當我還沒有到他們家時，禍害就已經來了。
他抱著被遺棄的虛弱的小生命，頂著雪花向山坳裏走。離家還有百多米遠時，他聽見了妻子淒慘的嗷叫聲。千萬塊的玻璃碎塊迅疾的插入他的心髒。他在風雪中猛烈的奔跑。厚重的靴子灌滿了雪，他素性一腳踢下來扔在雪堆裏。他赤著雙腳在厚厚的雪裏翻動，雙腳瞬間紅腫。他緊緊的抱著我用肩膀撞開門，他一腳踏進屋裏。雙腳感覺踩到了一地溫熱粘稠的液體。借著雪的反光他看見了自己的妻子翻倒在地上。四肢顫抖，頭發散亂，衣衫不整。她的嗷叫聲漸漸消失，接替的是無聲的呻吟。他把我放進被窩裏，驚厄的從地上抱起冰涼的妻子再輕輕的放到溫暖的炕上。怎麽了，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妻子睜開眼看見了他的丈夫，忽然痛哭，聲音蒼涼。她哭著說，快點上燈。他急忙找火柴摸煤油燈，哆嗦著手點著。微弱的光攸的散開。他看見了赤紅的血。炕上，地上，妻子赤裸的雙腿上，妻子因在地上翻滾粘在脊背上的斑駁的血跡。血腥的氣味唿的吸入肺腔。他跑到門口大聲嘔吐。
妻子躺在炕上看著他彎腰嘔吐的背影，輕輕的說，咱們的孩子沒了。說完又哭起來。這次是嚶嚶的哭，像一個在繈褓裏的孩子。像那時的在她身邊正獨自享受溫暖熱炕的我。我也哭起來，學著她的樣子。
她這才看見我，啊的一聲叫。他已嘔吐的直不起腰。迴過頭對妻子說，剛從山坳後的亂石堆裏揀來的，不知是哪裏的狠心爹娘扔的。好好的孩子，你說怎麽舍得扔呢。
她冷冷的看我。我卻忽然嘿嘿的笑。笑聲清脆。
他已端來熱水，沾濕了毛巾擦拭妻子身上的血跡。妻子光滑雪白的大腿處還留著一堆散發熱氣的汙物。他捧起來扔到外頭的血地裏，再鏟上了幾鍁雪。做完這些，給妻子蓋上被子，掖好被角。接著再清洗地上和炕上的血跡。一臉盆的黑紅色的血水潑在雪白的院子裏。雪漸漸融化。與血融為一體。
他們的親生兒子沒了。後來我爺爺說是因為我父親揀了我。
我的母親後來告訴我的父親，說那天晚上他走之後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了一把刀狠狠的插進了她的小腹，然後她看見一股白氣悠悠的從私處跑出來，又悠悠的穿過門縫，跟在你的背後到山坳後邊去了。我父親當然不信。可是為什麽他走時她還好好的，怎麽揀了我迴來後肚子裏的孩子就隻剩下一地的血水呢？
可是他們還是把我一口一口的養大了。父親說，就當是老天爺看咱可憐給補上的吧。
看來我是不應該來到這個地方的，隻因為他們的孩子忽然沒了。我成了候補兒子。
他迴到了老家。領著妻子，抱著兒子。
我的母親時常嘮叨，這是一個禍害啊。這句話在我七歲那年又一次得到證實。
七歲。小學一年級。在這個貧瘠山區的學校簡直不能叫學校。一間茅草屋，到處漏雨。粗糙石頭壘起的牆，牆上糊上黃泥巴。土坷垃地麵。沒有院牆，更別說籃球架。沒有黑板，用鍋底灰沾著水刷了一麵牆。沒有粉筆，用黃土塊寫字。沒有桌椅，小學生上課要在自己家裏帶著板凳，板凳上放唯一的兩本傳了好幾個年級的破舊卷邊的書。沒有錢買書，隻好反複的用上一級的。那時侯經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家兄妹7個上一年級用的是同一本書。最後已經爛的不敢用手拿了，一觸就散。還是照樣用，隻好一直把它放在凳子上。隻是因為下麵還有一個才三歲的弟弟上學時要讀。我還沒有那麽的可憐。我的那本32開的語文書隻有我的哥哥用過。也隻是翻了一半，就被父親趕著下地割草爬山種地了。而我的大姐卻連一天也沒有上過。
那是1987年夏天。中國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到處高樓聳立，到處人聲沸騰。然而在這裏，沒有一點改革的聲音。沒有見到一批扶貧的隊伍。這裏的老百姓還過著靠天倚土的日子。隻要老天爺發脾氣，土地再不爭氣，他們就隻能唉聲歎氣。毫無辦法。
就像我的父親那樣，年輕時指望地，老了就指望兒子孝順了。
我每天清晨，都抱著家裏的小板凳，去那個破舊的屋子上課。進屋隨便找個地方盤腿坐在地上，小凳子放在身前。上麵端端正正的放著課本。跟著台上的老師念，a——o——e——
在破屋後麵是打穀場，是我們課後經常耍的地方。
那一次玩捉迷藏。四五個穿著破衣爛衫渾身打滿補丁的孩子歡快的圍著地瓜秧垛子轉悠。歡聲笑語，那麽的暢快，那麽的自由，那麽的無慮。我當時絕對不會想到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從那以後再也不會有了。盡管後來我有了億萬身家。我衣食有人伺候，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可我還是不再那樣的暢快。天是那麽的藍。我們在下麵如小鹿一樣歡快的跑。
午後的陽光照疼了我的眼。我圍著垛子尋找藏起來的夥伴。最終我看見了他，他彎著腰躲在一個草垛子下麵。我貓著腰緩緩走近他的背後。他隻顧著看前麵奔跑的孩子，竟沒有注意到我。我走近了，扮著鬼臉，雙手猛的向前一推。我隻是猛的向前一推。
真的。我隻是想嚇嚇他而已。後來當我犯錯的時候經常說這句話，竟成了習慣。
他噗的一下趴在地上。我咯咯的笑個不停，然後向後跑，捉摸著他一時追不上來我才停下。我站在遠處等著他赤紅著臉惡狠狠的向我追來。
那天午後的陽光真的很好。那麽的和熙，那麽的燦爛。
我大約站了好久。看見他還是趴在那兒還是沒有起來，我才慌了。我慢慢靠過去。
近了。然後我看見了鮮血。血從他的脖子底下湧出來。浸透了旁邊雜亂的玉米秸子。猩紅的液體鋪天蓋地的湧來。我的眼皮被強行扒開，血像空氣穿過了眼球。
他死了。隻是因為我輕輕的一推。他柔弱的喉嚨便恰巧撞在了堅硬的尖銳的玉米稈上。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殺死了一個孩子。
許多年以後，我的爺爺臨終的時候這樣對我的父親說：“ 你不該來”！！
其實當我還沒有到他們家時，禍害就已經來了。
他抱著被遺棄的虛弱的小生命，頂著雪花向山坳裏走。離家還有百多米遠時，他聽見了妻子淒慘的嗷叫聲。千萬塊的玻璃碎塊迅疾的插入他的心髒。他在風雪中猛烈的奔跑。厚重的靴子灌滿了雪，他素性一腳踢下來扔在雪堆裏。他赤著雙腳在厚厚的雪裏翻動，雙腳瞬間紅腫。他緊緊的抱著我用肩膀撞開門，他一腳踏進屋裏。雙腳感覺踩到了一地溫熱粘稠的液體。借著雪的反光他看見了自己的妻子翻倒在地上。四肢顫抖，頭發散亂，衣衫不整。她的嗷叫聲漸漸消失，接替的是無聲的呻吟。他把我放進被窩裏，驚厄的從地上抱起冰涼的妻子再輕輕的放到溫暖的炕上。怎麽了，怎麽了，這是怎麽了？
妻子睜開眼看見了他的丈夫，忽然痛哭，聲音蒼涼。她哭著說，快點上燈。他急忙找火柴摸煤油燈，哆嗦著手點著。微弱的光攸的散開。他看見了赤紅的血。炕上，地上，妻子赤裸的雙腿上，妻子因在地上翻滾粘在脊背上的斑駁的血跡。血腥的氣味唿的吸入肺腔。他跑到門口大聲嘔吐。
妻子躺在炕上看著他彎腰嘔吐的背影，輕輕的說，咱們的孩子沒了。說完又哭起來。這次是嚶嚶的哭，像一個在繈褓裏的孩子。像那時的在她身邊正獨自享受溫暖熱炕的我。我也哭起來，學著她的樣子。
她這才看見我，啊的一聲叫。他已嘔吐的直不起腰。迴過頭對妻子說，剛從山坳後的亂石堆裏揀來的，不知是哪裏的狠心爹娘扔的。好好的孩子，你說怎麽舍得扔呢。
她冷冷的看我。我卻忽然嘿嘿的笑。笑聲清脆。
他已端來熱水，沾濕了毛巾擦拭妻子身上的血跡。妻子光滑雪白的大腿處還留著一堆散發熱氣的汙物。他捧起來扔到外頭的血地裏，再鏟上了幾鍁雪。做完這些，給妻子蓋上被子，掖好被角。接著再清洗地上和炕上的血跡。一臉盆的黑紅色的血水潑在雪白的院子裏。雪漸漸融化。與血融為一體。
他們的親生兒子沒了。後來我爺爺說是因為我父親揀了我。
我的母親後來告訴我的父親，說那天晚上他走之後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了一把刀狠狠的插進了她的小腹，然後她看見一股白氣悠悠的從私處跑出來，又悠悠的穿過門縫，跟在你的背後到山坳後邊去了。我父親當然不信。可是為什麽他走時她還好好的，怎麽揀了我迴來後肚子裏的孩子就隻剩下一地的血水呢？
可是他們還是把我一口一口的養大了。父親說，就當是老天爺看咱可憐給補上的吧。
看來我是不應該來到這個地方的，隻因為他們的孩子忽然沒了。我成了候補兒子。
他迴到了老家。領著妻子，抱著兒子。
我的母親時常嘮叨，這是一個禍害啊。這句話在我七歲那年又一次得到證實。
七歲。小學一年級。在這個貧瘠山區的學校簡直不能叫學校。一間茅草屋，到處漏雨。粗糙石頭壘起的牆，牆上糊上黃泥巴。土坷垃地麵。沒有院牆，更別說籃球架。沒有黑板，用鍋底灰沾著水刷了一麵牆。沒有粉筆，用黃土塊寫字。沒有桌椅，小學生上課要在自己家裏帶著板凳，板凳上放唯一的兩本傳了好幾個年級的破舊卷邊的書。沒有錢買書，隻好反複的用上一級的。那時侯經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家兄妹7個上一年級用的是同一本書。最後已經爛的不敢用手拿了，一觸就散。還是照樣用，隻好一直把它放在凳子上。隻是因為下麵還有一個才三歲的弟弟上學時要讀。我還沒有那麽的可憐。我的那本32開的語文書隻有我的哥哥用過。也隻是翻了一半，就被父親趕著下地割草爬山種地了。而我的大姐卻連一天也沒有上過。
那是1987年夏天。中國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到處高樓聳立，到處人聲沸騰。然而在這裏，沒有一點改革的聲音。沒有見到一批扶貧的隊伍。這裏的老百姓還過著靠天倚土的日子。隻要老天爺發脾氣，土地再不爭氣，他們就隻能唉聲歎氣。毫無辦法。
就像我的父親那樣，年輕時指望地，老了就指望兒子孝順了。
我每天清晨，都抱著家裏的小板凳，去那個破舊的屋子上課。進屋隨便找個地方盤腿坐在地上，小凳子放在身前。上麵端端正正的放著課本。跟著台上的老師念，a——o——e——
在破屋後麵是打穀場，是我們課後經常耍的地方。
那一次玩捉迷藏。四五個穿著破衣爛衫渾身打滿補丁的孩子歡快的圍著地瓜秧垛子轉悠。歡聲笑語，那麽的暢快，那麽的自由，那麽的無慮。我當時絕對不會想到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從那以後再也不會有了。盡管後來我有了億萬身家。我衣食有人伺候，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可我還是不再那樣的暢快。天是那麽的藍。我們在下麵如小鹿一樣歡快的跑。
午後的陽光照疼了我的眼。我圍著垛子尋找藏起來的夥伴。最終我看見了他，他彎著腰躲在一個草垛子下麵。我貓著腰緩緩走近他的背後。他隻顧著看前麵奔跑的孩子，竟沒有注意到我。我走近了，扮著鬼臉，雙手猛的向前一推。我隻是猛的向前一推。
真的。我隻是想嚇嚇他而已。後來當我犯錯的時候經常說這句話，竟成了習慣。
他噗的一下趴在地上。我咯咯的笑個不停，然後向後跑，捉摸著他一時追不上來我才停下。我站在遠處等著他赤紅著臉惡狠狠的向我追來。
那天午後的陽光真的很好。那麽的和熙，那麽的燦爛。
我大約站了好久。看見他還是趴在那兒還是沒有起來，我才慌了。我慢慢靠過去。
近了。然後我看見了鮮血。血從他的脖子底下湧出來。浸透了旁邊雜亂的玉米秸子。猩紅的液體鋪天蓋地的湧來。我的眼皮被強行扒開，血像空氣穿過了眼球。
他死了。隻是因為我輕輕的一推。他柔弱的喉嚨便恰巧撞在了堅硬的尖銳的玉米稈上。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我殺死了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