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有些煩躁。

    一切都正按照我的預期在慢慢地前進。我理想中的王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將來也會在我腳下鋪展綿延,而且很有可能不用等到遙遠的將來。

    很久以前,我原本以為要實現這一切,可能會耗去我一生的漫長光陰,甚至即使在我白發蒼蒼快要死的時候也無法達到圓滿。但是現在,不過十個寒暑交替,我就已經做到了。

    世世代代的先祖裏,流傳下來了很多讓我們這些後來人景仰的英雄的故事,他們與野獸和來犯的敵人英勇作戰的畫麵甚至至今還留在聚居地後山的那片崖壁上,即使風雨侵蝕,早已經模糊不清,他們卻都未曾被我們忘記。

    但是我知道,隻有我才會是真正的英雄。

    一旦我達成了我的心願,做到了這片廣袤無邊的土地上從來沒有哪個先人做過的這件事,那麽許多許多年後,甚至當我的骨頭在泥裏都爛得尋不到半分蹤跡的時候,我的名字也一定仍能被後世的人傳頌下去。

    我想我應該滿足了。人生這樣了,還有什麽可求的?

    但是最近,我發現我並沒有自己從前想象中那樣地快活。半夜的時候,我獨自躺在用巨大青石和原木築出高大建築的方室裏,經常會醒來,而眼前卻是漆黑一片。

    我的身邊會有女人,但我不會讓她們進入這座房子,除了呶呶。

    她是特殊的,陪伴了我這麽多年。盡管如此,夜晚的時候,我還是喜歡自己一個人躺在這樣的漆黑裏。

    在黑暗裏,我的靈魂能更加自由地飛翔。

    偶爾我也會懷念從前聚居地裏半夜可以漏進月光的棚屋。但這樣的懷念都非常短暫。

    現在的這一切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知道。

    那一天他帶著她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他們來得很突然,但我並不十分驚訝。因為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我了解驪芒,但他並不十分了解我。這就是我和他之間最大的差異。

    很多時候,他會做出一些他自以為正確,但在我看起來卻有些可笑的事情。

    就比如這次,他要來阻止我擴展的野心和前進的步伐。

    看到他們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麽不快活。

    我快攀上了頂峰,幾乎所有的人都對我仰望,但是我內心深處最想征服的兩個人,他們直到現在,還是沒有被我征服。

    驪芒,我少年時的夥伴,長大後的朋友,他沒有我的頭腦,也沒有我的才能,但他卻一次次地擊敗我,這讓我非常不解,也非常不服。

    木青,這個如同來自天外的女人,在我還沒來得及認清她之前,她就已經成為了驪芒的所有物。後來當我真正認識到了她,她卻已經離我更加地遙遠了。

    原來就是這樣的兩個人,他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成了我靈魂上的烙印,心中的刺,時常會讓我感到痛苦難安。

    再次看到他們的那一刻,我心中的**終於蓬勃不可遏製。我需要這兩個人對我締造出來的新王國的承認,我更渴望這兩個人對締造出這一切的我的承認。

    我想看到他們對我的俯首。

    我於是炫耀似地帶著他們幾乎走遍我的領地,向他們展示一切新的東西。

    這裏的很多,雖然一開始是從那個名叫木青的女人那裏學來的,但是還有很多,是我和我的族人們用自己的頭腦和一雙手創造出來的。

    她當年對我說,推廣農耕畜養的最大好處,就是讓人叢每日為果腹的奔忙中解脫出來,這樣才能釋放人的創造力。

    那時我或許還不十分理解她的這句話。但是我後來就明白了,她說得非常的對。

    我們有了足夠的口糧,再也不用每天必須去狩獵采摘。從先祖時候開始就一直被壓抑住的幻想和創造一下爆發了出來,我的領地裏,幾乎每天都在發生新的變化。

    當然最讓我著迷的就是青銅器了。我幾乎狂熱般地鑄造各種各樣精美的青銅器,我甚至讓人比量著我的身體打造了一副盔甲。

    我喜歡這種新東西,它冰冷,但是凝重,當我把盔甲穿在自己身上時,聞到它散出的血鏽,這氣息讓我心跳加快,盔甲下的身體裏血液也在奔流不歇。我知道這是我這個時代最為偉大的一種創造,我崇拜它,就像崇拜我頭頂的太陽。

    我知道驪芒此行的目的。但他不說之前,我是不會提的。我隻是像招待久別重逢的老友那樣招待他和她。

    我和他喝酒,說著從前的很多往事,我們顯得都很開心,就仿佛這真的隻是一場久別重逢的酒宴。

    我會不時看向坐在我對麵的她。

    那麽多年過去了,她看起來並沒什麽大的變化,坐在那裏,端莊沉靜,和她身邊呶呶的冷漠尖銳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在我再一次從她身上收迴目光時,看到驪芒

    也正好把目光投向她,他們四目相對,那是一種無聲但契合的交流,仿佛靈魂的交流。

    一定是酒喝得太多了,這一刻我心中的魔鬼突然不受控製了。我竟然朝她舉起了酒尊,喝下了酒,然後走向她,脫口說出了一句有時在黑暗會從我腦海裏蹦出的話。

    我說,如果很早以前,是我,而不是驪芒先遇到了她,現在會怎樣?

    這其實是一句很好笑的話。因為我自己一早就知道答案了。

    如果那時候真的是我先遇到了她,她也不會成為我的全部。我不可能會像驪芒那樣,愛一個女人能愛到這樣純粹的地步。

    但是其實我也是羨慕能夠這樣的。所以現在的我有時也會這樣一遍遍地重複假設著當初,以致於現在脫口而出。

    我的話讓她非常驚訝,她甚至不安地看了我身後的驪芒一眼。

    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的這個表情讓我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因為我,她的那件小小的貼身衣物隨了溪流而去。

    我想這件事她不可能告訴驪芒的。想到這將永遠會是我和她兩個人才知道的小小的秘密,我竟覺得有些興奮。

    這樣公然地在她的麵前挑釁驪芒,我覺得更加興奮。

    驪芒果然起身朝我走了過來,腳步帶翻了我和他剛才用來對飲的器具。

    我還是輕看了驪芒。

    這些年來我不斷征伐,而他縮居在幽僻一角。我以為我終於可以將他按壓在我的刀口之下。

    但是我錯了。最後被按壓住的竟然還是我。

    那一刻我很憤怒,但隨之湧上心頭的卻是一種深深的失落。

    他果然要我停止殺伐。

    非常可笑的一個要求。我雖然處於劣勢,刀鋒甚至已經割破了我的喉嚨,但我還是忍不住嘲笑他。

    我想他是不會理解我的,沒關係,站在門外的她一定能理解,與其說我是在說給他聽,不如說是給她聽。

    能被她理解,對我來說,應該是件想起來不會叫我感到那麽寂寞的事情。

    他們走了。

    驪芒來之前,應該從來沒想過我會殺他,就像我被他用刀鋒抵住喉嚨的時候,我也絕不擔心他會真的一刀割斷我的脖子。

    那隻是我和他之間的一場較量而已。

    我把他當對手,但我不想他死。

    在他要跨出我的視線,到

    達她的麵前之前,我終於忍不住還是說出了我心底裏的**。

    我要在最後攀上頂峰的時刻,同樣得到他們的屈服。

    他們聽到了,然後離開了。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非常放鬆。

    那個在我心底折磨了我很久的魔鬼終於被釋放了出來,我隻要朝著我的目標前進就可以了。

    我的青銅戰士們銳不可擋,不過大約半年後,我就在一場最後的大戰中徹底摧毀了反抗我的力量。剩下的已經微不足道了。

    我還剩一件事。那片穀地裏的他和她。

    幾乎沒有來得及喘息,我就迫不及待地帶領著我的戰士們到達了他們的穀地,把他們圍在了裏麵。

    我並不急著攻打他們。我現在有的是時間慢慢地等待。等待裏麵的人耗盡他們的血氣和耐力。

    我不讓他們靠近出口,一旦發現,就用漫天發射的箭簇把人逼迴去。

    我很享受這樣的過程。

    第四天早上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身影朝著出口方向走來。他沒攜帶任何的防護措施,大步地向前,說要與我對話。

    那是驪芒。他絲毫不懼怕我的箭簇。或者說,他知道我不會朝他發射箭簇。

    但即使這樣,能這樣坦然走過來,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我有些敬佩他。但這也更激起了我征服他的**。

    我本來是想應他的話的。但是我注意到他喊話時的表情,那並不是一個屈服者該有的表情。

    我曾經對自己說過,我和他的下一次會麵,必定就是他向我屈服。

    所以我還是改變了主意。我讓虎齒過去。

    虎齒是我的英勇戰士,忠心護衛,曾經在戰鬥中用自己的身體為我擋住攻擊,但他又是驪芒的好朋友,所以讓他代表我過去最是恰當了。

    虎齒帶去了我的話,我歡迎這個穀地裏的任何人自己走出來歸附於我。

    這話果然帶出了一批人。

    我不並不在意這些人。但是這對我來說是個好的訊息。

    恐懼和絕望是會蔓延的,一旦有人堅持不住邁出了第一步,接下來就會有更多的人跟從。到了最後,當裏麵隻剩下驪芒和她的時候,他們那時又會作何感想?

    這個想法讓我再次興奮起來,以致於連虎齒帶迴給我的消息,我也無暇去考慮。

    他迴來時,有些驚慌地

    對我說:“驪芒說,這裏可能會有一場火山爆發。火山就是綠石山。綠石山地底的岩石會熔化成滾燙的漿水,衝破山頂爆發出來,把周圍的一切都毀滅掉。他說他們正準備離開,讓我們也必須離開。對了,他特意讓我告訴你,這是木青說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關於火山的描述。我的祖先們從來沒有提過這片土地上曾發生過這樣的災難。所以我不相信,尤其是在聽到虎齒的最後一句話後。

    我知道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她應該也知道自己對我有些微妙的影響力。我在想,這會不會是她為了讓我離開這裏,這才故意編出來的一個謊言?

    最後我決定置之不理,我要繼續等待下去。

    繼續有人從裏麵出來了。最後出來的一批人說,裏麵隻剩下他們一家和最早跟著左到了這裏的我的族人。

    我越發篤定了。但是到了第十天的時候,裏麵仍是靜悄悄毫無聲息。我終於忍不住了,派人進去查看。

    完全地出乎我的意料。裏麵竟然已經空無一人了。他們憑空消失了。

    這本來是件不可能的事情。連從裏麵的出來的人也說,隻有穀口才是唯一的進出通道。

    我憤怒地幾乎要發狂。這裏一定有什麽另外通出去的道,隻不過別人都不知道而已。

    我想親自去追迴他們。他們一定是朝朗達草原去了。但是這時關於火山的消息已經在我的領地裏迅速地蔓延開來了。這裏再也無法維持從前的寧靜,開始有相信了的人因為恐懼而悄悄逃走。

    在我剛剛達成了自己的心願的這個時候,我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而且,我也絕不相信我的綠石山會是一座能爆發出毀滅一切力量的災難根源。這太可笑了。它是我心目中的聖所,我今日所得的一切,都要歸於它對我的恩賜。

    我暫時無暇顧及他們了。我隻是不停地派人去把出逃的抓迴來,懲罰他們,用以杜絕剩下的懷了同樣恐懼的人的心思。

    但是最後我發現,我竟然已經無法阻擋了,尤其是在接連發生了幾次微弱的地動之後。

    這片土地上,地動並不是什麽稀有的事情。這幾次的地動又非常的微弱,不過是轉瞬即逝。但在現在這個時刻,它卻帶了絲不祥的預兆,仿佛在昭告著什麽。

    在地動繼續發生的幾天裏,越來越多的人逃走了,我已經沒有心思去阻擋了。

    我開始正視那天虎齒對我說過的話。

    難道那個女人說的這一切竟然會是真的?我現在踩踏在腳下的地底裏,正湧流著攜裹了可以摧毀一切的可怕力量?

    我還是不相信,或者說不願相信。

    在我帶領著我的戰士們經過了將近十年的光陰,終於要建立起我夢寐以求的青銅王國的前一刻,我的王國竟然要被這樣的一種方式摧毀掉?

    這真的很殘酷。這一刻我充滿了憤怒。

    我絕不離開這裏一步。這是屬於我的土地。

    就算綠石山真的是火山,就算它真的要發怒摧毀一切,我也不會離開,我要守住屬於我的土地和夢想,寧願最後一道被毀滅。

    從前人來人去的部落裏,現在死寂無聲。

    已經有相當數量的人逃離了。但是更多的人仍然留了下來。

    他們應該是不相信這樣的災難,或者說因為舍不得拋棄這裏的一切而選擇不去相信。

    我已經不再關心他們的去留了。

    “你為什麽不走?”

    我看著站在我麵前的虎齒,問他。

    他說:“你是我的達烏,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自然,沒有絲毫的猶豫。

    “你和我不一樣,你可以走的。”

    我對他說道。

    他不再說話,隻是默默站立在那裏,眼睛望著遠處的那座綠石山。

    現在,連我也已經看出了綠石山的異樣。它的一個峰頂高高聳起,詭異異常。

    我不得不承認,綠石山,它造就了我的理想,但是現在,它可能真的也即將要毀滅掉我的理想。

    我轉身的時候,瞥見了另一個身影。

    那是呶呶。自小和我一起長大,後來又陪伴了我十年的女人。

    她竟然也沒走,隻是站在那裏,用她烏黑的眼睛盯著我。

    她早已不再年輕,唯獨那雙眼睛仍和少女時代一樣,烏黑發亮,隻不過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雙眼睛裏放出快樂的光了,久得我都已經忘記了前次她露出快樂的光芒到底是什麽時候。

    這一刻,我的心裏突然竟生出了一絲柔軟的感情。

    我知道她的心裏裝著另一個人,就像她也知道我的心裏裝的並不是她一樣。

    這十年來,我並沒怎麽去留意過她。隻是習慣了她在我身邊的陪伴而已。

    但是她現在為什麽也不離開?我對她而言,並不是一個好男人。

    我本來想朝她招手,叫她過來。但是我改變了主意,我朝她走了過去,站在了她的麵前。

    “為什麽不離開?”

    我重複著問剛才問過虎齒的話。

    她起初沒有迴答,隻是定定地看著我,最後,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你覺得我還有什麽地方可去?”

    她反問我。

    這一夜,我第一次開口讓她留在我的方室裏陪著我。她仿佛沒有聽見,仍然起身要離開。

    “留下吧。我想你陪著我。”

    我幾乎是在哀求她。

    或許是第一次聽到我用這樣的語調與她說話,她有些遲疑地停下了腳步,然後迴頭望著我。

    我朝她伸出了手,她慢慢的朝我走了過來,我猛地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卷進了我的懷裏緊緊抱住。

    她的身子很溫暖,恍惚間讓我覺得自己又迴到了少年時代。

    那時她還是驕傲的達烏女兒,我被她年輕的身子吸引。有一天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從後抱住了她。她起先大概以為我是驪芒,咯咯地笑著,等迴頭發現是我的時候,橫眉豎目地打了我一巴掌。

    或許就是在那一刻起,我的心裏生出了一定要壓過驪芒的想法。

    我笑著跟她提起了這段往事。

    我以為她忘了,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得。她沉默了一會,突然重重一口咬在了我的肩上,然後哭了起來,淚水流到了我的身體上,我感覺到滾燙一片。

    她從前就是個熱情的女人,隻不過後來,她的熱情因為種種而被冰凍了起來。現在她那滾燙的淚水不但流到了我的身體上,更像是流到了我的心上。

    “我恨你的青銅。你看著青銅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情人。現在如果它們真的被毀滅了,我很高興。”

    她這樣對我說。

    如果是從前,我聽到這樣的話,一定會憤怒。但是現在我竟然無法憤怒了。

    “對不起。”

    最後的時候,我對她這樣說。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我腳下的地突然又動搖了起來。

    這次的動搖和前段日子的不同。它來的迅猛又劇烈,我附近的幾座屋子已經倒塌了下來。我站立不住,一下撲倒在了地上,耳邊仿佛聽到

    了洪流經過地底的轟鳴聲。

    這很有可能隻是我的錯覺。但是我知道,最後的時刻真的已經來臨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綠石山,山頂上正升起一朵巨大的雲彩。我從沒有看過這樣美麗而詭異的雲。

    我的屬地上,剩下來的人應該也是感覺到了末日的來臨,驚叫著四下逃散而去。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進入了我的高大建築。

    我整整齊齊地穿上了我的青銅盔甲,然後有些困難地讓自己坐在了大廳中間早已鋪好的一張地席上。

    我的膝蓋之上,橫著我從前用來作戰的刀。

    呶呶和虎齒出現在了我的麵前,呶呶撲到了我的身前,緊緊抱住了我。

    虎齒像平時一樣,跨著刀守在門口。

    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在我耳邊響了起來,整座房子在微微地抖動。

    毀滅我和我的青銅王國的,是神的憤怒。我並沒有輸在人的手上。

    所以,我仍然是王者。

    我不後悔自己做的一切,唯獨對不起這個最後時刻陪在我身邊的女人。

    最後,當我的四周被熾熱濃黑的灰霧籠罩,我看不見任何東西,唿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的心裏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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