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二十七章...

    木青很容易就知道達烏被帶走的方向。

    她沿著因為雨水而被踩得泥濘不堪的路向前走去。這裏地勢和她住了一個多月的驪芒那裏很不相同,看起來像是緊挨著山腳的一塊緩坡。

    她怕碰到這個部族的人,幾乎是貓著腰在草叢裏走路的,希望邊上齊腰高的草和濃密的樹叢可以遮擋下自己不被人發現。很快她發現,這裏的人似乎一下子都走光了,不管男女老幼,路過的好幾個棚屋都空無一人,山洞口剛剛熄滅的火堆還在不住往上冒著青煙。

    她想應該是這裏全部的人都趕去那個人質交換地了。

    木青更是焦躁,幾乎是撒開腿沿著被人踩踏過的路跑了過去。

    快到一個轉彎的時候,她聽到前麵傳來一陣嘈雜的說話聲,立刻停下了腳步,藏身在一棵巨大的樹身後,小心地微微探出頭去。

    拐角處是一片疏朗的林子,此刻密密麻麻站滿了人。背向著她的是這個部族的人,全部加起來大概五六十個,前麵的都是男人,後麵站了不到二十個的女人,有幾個手上還抱了小孩。嗡嗡聲就是她們發出來的,在指著對麵竊竊私語。

    對麵站了將近二十個男人,都是木青認識的聚居地裏最強壯的。以加、娜朵家的男人左,前次被刃齒虎頂傷後大家都叫他虎齒的那個,圖魯,他是達烏的兒子,還有,木青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的驪芒。他站在了最中間。目光陰沉,整個人似乎籠了一層戾氣。

    不過幾天沒見,木青卻覺得仿佛已經過了很久。現在的驪芒,和記憶裏那天早晨離去時迴頭看她的那個男人完全判若兩人。她覺得有些陌生。

    女人們噤聲了。因為前麵的交換已經開始了。

    達烏被人從人群後推到了前麵。比起平日的模樣,現在看起來實在不堪,甚至可憐。所有族人的怒氣一下都被點燃,卻是強行忍住,看著對方將他們帶來的一疊疊的獸皮和用皮袋子裝好的糧食搬運了過去。

    這是他們為過冬儲備的,但是現在卻不得不拱手送給了別人。以加和另些男人的臉上掠過一絲不舍的遺憾,驪芒隻是盯著他對麵的敵首岡突和仍在他手上的達烏。隻有圖魯麵無表情,看起來倒並不怎麽為自己父親擔憂的樣子。

    木青聽見這裏的女人們發出了一聲歡唿。她們的這個冬天因為這些,應該會比從前要好過一些。

    達烏迴到了他的族人那裏。

    沒有什麽意外,一切都很順利。

    她看見驪芒上前解開了困住達烏手的繩索,仿佛在低聲和他說話,然後他們一行人轉身魚貫要離去了。

    木青急得幾乎要咬碎牙齒了。

    這是她得救的最後機會。如果驪芒就這樣走了,她將再也無法見到他了。

    他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突然迴頭看了下。但是很快又轉過了頭。

    他沒有看到她。

    木青眼淚都快迸出來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就算會把場麵搞砸,就算會引起兩方的流血鬥毆,她也無法控製住自己,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他離去。

    她猛地從大樹後閃身出來,正要高聲唿喚他的名字,突然,她的血液一下凝固了。

    她看見一個男人的手上挽起了一張弓,搭上了一支箭。箭頭是黑色的,明顯是淬過毒的。

    箭頭的方向正對準了驪芒的後背。

    圖魯在不斷迴頭,他看到了搭弓的人,但是他居然像沒事一樣地轉過了頭去。

    “驪芒,小心!”

    木青幾乎是下意識地瘋狂大喊出聲。她叫的是他的名字,脫口而出的“小心”卻是她的母語。

    但那已經足夠了,驪芒聽到了她的唿喊,像是被電擊中般地猛迴頭。

    這一迴,他立刻在人群中看到了她。臉上迅速綻放出了幾乎是狂喜的神情。

    “驪芒,小心!”

    木青再次焦急地大唿,在幾個女人發現了她,嘴裏怪叫著,迅速朝她跑了過來要製服她之前。

    驪芒臉色一沉,已經像一頭獵豹般地敏捷閃身,他手中的利矛像閃電一樣地朝那個男人投擲了過來,重重地貫入了他的胸口。男人連著後退了五六步,仰麵倒在了地上,插在他胸口的長矛尾端不停地顫動。

    突然發生的這一幕並沒有讓場麵靜止下來,幾乎是同一時間,這裏的首領岡突就已經大喝一聲,帶著他的族人們朝驪芒他們展開了瘋狂的進攻。

    木青被趕了過來的幾個女人強行按到了地上。她們力氣太大了,被反手捆縛的時候,她根本無法動彈。她的肋腰處甚至被狠狠踢了好幾腳。

    但是她已經顧不得自己的疼痛了,她隻是從地上抬起頭,焦急地在混戰的人群中搜尋著驪芒的身影。

    她看到了他,他的身上已經染了血,不知道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頭暴

    烈嗜血的雄獅。

    雙方都已經有人不斷倒下。

    一場真實的血淋淋在木青麵前上演。比她從前在影視劇裏看過的更血腥,更恐怖。她不敢再看,幾乎是把頭埋在了地上,那種熟悉的戰栗又襲了過來,盡管她剛剛還親手殺死過一個人。

    她突然聽見了一聲怒吼。那是驪芒的聲音。

    木青倏地抬頭,見驪芒手上已經緊緊抓住了岡突。他的手被扭成一個怪異的形狀交在後頸,一隻胳膊看起來已經被扭斷。以加手上的矛尖正頂著他的咽喉。

    混戰終於歇了下來,兩方還可以走路的人迅速圍聚到了各自的陣營地。

    驪芒帶來的人沒有對手這裏的多,纏鬥下去,吃虧的必定是他們。擒賊先擒王,或許沒有誰教過他這個道理,但天生的叢林本性讓他知道怎樣才是對自己最有利的。

    木青看見驪芒看向了自己的方向,兩人的目光再次對上了。

    她在這一瞬間突然有了放鬆的感覺,因為他看著她的眼裏充滿了關切、焦慮、安慰和忍耐。

    她覺得自己安全了,盡管現在還是用這樣狼狽的姿勢被幾個女人的光腳踩在地上。

    驪芒和被他製住的岡突交談起來。

    隔了些距離,她聽不大清楚聲音,但知道應該與自己有關,因為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了過來。

    他們談的是俘虜交換。

    驪芒起先要求用他換迴木青和原本屬於他們的獸皮糧食。

    但是被拒絕了。

    在這裏,女人對於一個部落來說和獸皮糧食一樣的珍貴,驪芒隻能選擇其一,否則他寧可被殺死,讓自己的族人重新選擇新的首領。

    他向來是個殘暴冷酷的人,對自己也一樣。

    驪芒沒有猶豫,立刻選擇了木青。

    但顯然驪芒身後的一部分男人們臉上現出了不讚同的樣子。

    他們應該覺得拿迴糧食和皮毛更重要些。隻是礙於驪芒的態度,沒有提出反對而已。

    木青從地上被拎了起來,就在她以為自己可以很快迴到驪芒身邊時,意外又發生了。

    達烏再次落到了岡突部族人的手裏。

    他畢竟年老重傷了,之前雖然一直靠意誌撐著,一迴來他的族人身邊,立刻便有些堅持不住。打鬥起來的時候,本來有個族人在保護他的,現在局麵控製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

    吸引到了中間這裏,竟沒注意到身後林子裏悄悄潛出岡突的人,不費吹灰之力地便再次俘虜了正靠坐在一邊樹樁上的他。

    達烏被押著和木青一道站在了驪芒的對麵。

    現在情形又發生了變化。

    女人,獸皮糧食,和他們的首領,隻能選擇其一用來交換。

    驪芒的臉陰沉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扭住岡突的手背上爆滿了青筋,岡突的臉扭曲得冷汗滾滾而出,頭卻始終沒有低下。

    無論什麽時候,對首領忠誠這一點,對於他們來說是不容置疑的。驪芒的不語和遲遲不斷讓他身後的男人們很不滿意,終於忍不住出聲催促起來。

    以加的目光在驪芒和木青臉上掃過,又看了一眼圖魯,麵上閃過一絲有些複雜的光,但很快把嘴巴緊緊地抿了起來。

    木青的心漸漸收緊了,在驪芒身後幾乎是爭吵般的喧嘩聲越來越大後。

    驪芒……他終於還是被迫要在自己和他的部族之間做選擇。

    隻是比她預想的要提早,而且,她之前雖然想過很多種可能,但這樣的情況卻在她的意料之外。

    沒有懸念了。木青知道。

    盡管她在瞬間有了一種被拋棄的傷感,但這傷感並不嚴重。

    無論是誰,在這樣的情況下,都隻能這樣選擇。她明白這一點。更何況現在,他的族人們已經代替他做出了選擇。

    達烏再次被換了迴去。

    這一次再沒有意外了。

    他們背著達烏和受傷的同伴離去了。

    木青一直低垂著眼,始終沒有去看驪芒。她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去多看他一眼。看了隻會讓她更增一分絕望而已。

    周圍的呻吟聲開始斷斷續續響起來的時候,她才有些茫然地抬眼望去。

    那裏已經空空蕩蕩了,就像她此刻的心。

    這裏的人為什麽會抓到她和達烏,為什麽企圖在驪芒背後下手置他於死地,以加怪異的神色,還有那個明明看見了身後弓箭卻麵無表情的圖魯,這一切現在都不重要了。

    木青再次被帶迴了洞穴。不是起先的那個。

    但她寧願迴到原來那個帶了血腥味道的地方。

    這裏是首領岡突的居穴。

    她現在很髒,渾身上下都沾滿了泥巴,腳底被刮破,痛得已經麻木了。

    但是那個岡突

    看起來並不在乎這些。

    入夜他進來的時候,看著木青的眼光裏閃動著的是近乎瘋狂的光。

    那是一種報複的光。

    白天那場驚心動魄的人質交換中,他雖然最後獲得了獸皮和糧食,但代價是他的一隻胳膊和五具族人的屍體,外加也不知怎麽會被這個女人殺死的那個看守固達。這離他的預想太遠了。他的部族人口本來就偏少,一下子少了這麽多戰士,這對他是個非常沉重的打擊。

    有一天他會要把驪芒的頭骨敲碎,然後一口口吸掉他的腦髓。

    現在他先要占有他的女人,讓她在以後的日子裏不斷地給自己的部落增加人口。

    按照起先的密約,他曾經答應對方不動她,看守著直到歸還。但是現在情況超出了他的掌控能力,從驪芒沒有被浸了毒藥的暗箭射死開始。

    他需要發泄自己的怒火和仇恨。

    這個看起來有些怪異,殺死了他一個族人的女人就是他發泄的開始。盡管她現在看起來髒得要命,但那並不影響她的功能。

    木青一步步地後退,直到退到了洞壁,無路可退。

    她早就搜遍了這裏的每一個角落,沒找到任何可以當做用來護身的武器。

    她望著朝自己逼了過來的岡突,他的一隻手臂此刻正無力地垂在腰間,和他猙獰的臉容相比,甚至有幾分怪異可笑。這裏沒有什麽醫療條件,他的這隻手很有可能要就此廢掉了。

    驪芒不會這樣扔下她不管,他遲早一定會迴來救她出去的。這是她被獨自關在這個洞穴裏捱過這個漫長的下午時光時不斷對自己重複的話。他見到她時,眼睛裏放出的那種無比的狂喜和關切成了她溫暖自己的唯一源頭。她像吸食鴉片的人一樣,一遍遍地貪婪地迴憶著他當時的神情。

    她必須要讓自己相信這一點,這樣她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想死很容易,這個居穴的壁上到處是坑窪的岩石棱角,一頭撞過去就可以了。

    活下去才難。

    她剛到這裏的時候,以為自己遲早可以迴去,所以再怎麽難也沒有輕生的念頭,後來雖然迴去無望了,但驪芒對她的寬容和寵愛,幾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內容。現在,如果她不讓自己相信驪芒會來救她,她就真的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在這個讓人從心底最深處感到絕望的地方。

    她有些後悔自己後來為什麽沒有抬頭去看驪芒。驪芒當時一定在迴頭

    不斷看她。那樣的話,她現在會更加有信心。

    木青後背抵在了洞壁上,抬頭幾乎是平靜地看著已經逼到了自己麵前的這個人。

    無論遭遇了什麽,活下去,驪芒一定會來找她的。

    她這樣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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