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營帳之內,就是一股難聞的汙濁之氣,夾雜著羊膻肉臭,抬眼一看,幾個人正在帳中生火烤著一隻全羊。羊身已經金黃,發出滋滋的響聲,油脂噠噠往火裏滴,燒出一股煙來。


    袁可忭在大帳之中手持兵書,坐在一張軟塌上逐句逐句地輕讀,琴袖輕輕咳嗽了一聲,袁可忭才抬眼一看,眼前人物正是理王良媛蕭氏。


    “見過蕭良媛。”袁可忭行了一個軍禮,琴袖側身迴禮道:“大將軍有禮了。”


    袁可忭忙道:“良媛客氣,坐吧。”


    琴袖卻不肯坐,但說:“妾身深蒙大將軍關照,得從死生,然妾身夫君理王爺尚囿敵手,抱恨痌瘝1,妾身深憂切膚,何敢落座?”


    袁可忭雖是將軍,但也飽讀詩書,他見這蕭良媛言辭不俗,心中已有幾分佩服,但他受朝廷輿論影響,對理王為人抱有疑慮,所以不敢輕信琴袖之言,隻說:“下官2見良媛言之鑿鑿,隻是有些不太明白。朝中都說是理王因被聖上厭棄懷恨在心,所以攛掇裕王、吉王造反,若事屬實,亦不是正人君子所為,下官不敢將良媛之意代稟朝廷。”


    琴袖哼了一聲,冷言道:“將軍是懷疑我們王爺想兩麵討好,所以派我來澄清事實?”


    袁可忭一驚,又細細打量了琴袖一眼,想這女子如何知道他心中所想?


    尋常女子自然罷了,她蕭琴袖是誰?來大營之前就料到袁可忭懷疑理王想兩頭下注了。裕王、吉王得勝,則理王有從龍之功。若是敗了,派她來說一嘴表明自己無意造反,又賣了皇上情麵。孰勝孰敗,理王都能得利。


    也難怪,他是朝廷委派的平南大將軍自然不可能是傻子,戰場瞬息萬變,處處都要留個心眼,有此疑惑也情有可原。


    不過琴袖並不怕他懷疑,就說:“大將軍以為我們王爺失蹤這幾年在做什麽呢?”


    袁可忭愣了愣,搖頭不知。


    “以我王爺當日在寧波府立下的大功,若真的深恨今上,何不在當時聲名遠播之日造反,偏偏要東躲西藏,做了兩年鄉野村夫再來勸說裕王?況且我王爺精忠愛國,世所共知,怎會攛掇他人行謀反之事?就算我王爺有這個口舌,裕、吉二王也沒有這個器量!你自想想,當初皇上如何追殺我王爺?我王爺若能為裕王、吉王保護,還會逃入深山務農麽?大將軍糊塗!”


    琴袖一氣嗬成,把袁可忭說得啞口無言,隻能向她打躬道:“良媛大義彪炳,下官拜服。其實下官也並非不信,隻不過戰場無情,下官一時不敢妄斷而已。說起來,良媛的兄弟尚在我軍中效力,若下官真不能信,豈敢用罪臣家屬呢?”


    琴袖一聽兩個哥哥在軍中,忙問:“他們現在何處?”袁可忭一招手,一個兵丁就出去傳話,不一會兒,兩個留著絡腮胡,麵貌清俊,身形魁偉的男子便低頭進了帳中。


    “末將拜見大將軍!”二人異口同聲,袁可忭忙說:“快抬頭看看誰在這裏。”


    蕭繕和蕭紋抬頭一看,自己的妹妹竟坐在帳中捂嘴流淚,兄妹三人頓時忍不住,放聲嚎啕相擁而泣。


    “哥哥!你還好嗎?爹爹怎麽樣了?是不是被關大牢了?”


    “妹妹!你到底去哪裏了?這些年你怎麽過來的!”


    親眷相認總是千言萬語。兄妹三人說了好一陣話才把多年以來發生的事說明白了。琴袖得知父親沒事,心中寬慰良久,又知秦拂雪、杭夢蘇之事,更是歡喜難抑。


    看他們兄妹團聚,袁可忭命人把那烤好的全羊片好肉盛在盤中,擺了一桌羊肉宴給他們慶祝。


    三人又悲又喜,竟不知如何謝才好,待吃過了酒,蕭繕和蕭紋都說要以死相報袁公大德,袁可忭勸勉了一陣便對他們說:“如今理王尚在含冤之中,你們三人不要太過張揚,待我上書皇上再做定奪。”


    蕭繕忙道:“多謝袁公,如此即便身死沙場,萇弘化碧3亦無憾矣!”


    琴袖卻說:“為什麽要萇弘化碧?你也就這點出息!要是我,我就一定要能精忠報國又能平平安安。”


    袁可忭聽後大笑道:“良媛言語不同常人。”


    蕭紋笑道:“吾妹從小見識超凡與眾不同,氣概勝過男人呢。”


    袁可忭道:“若是男人,一定是出將入相之輩。”


    琴袖道:“袁公此言差矣,妾身雖不能做官,但運籌帷幄,決機於兩陣之前,未必不可。”


    蕭繕道:“你又有什麽歪主意了?”


    琴袖一聽這話,把一隻羊腿遞給蕭繕道:“吃你的去吧,我自然有妙計。”


    蕭繕便問:“妹妹有何想法,袁公在,大可說上一說。”


    琴袖便將盤中一塊羊肉用筷子夾斷,分成兩半,指著其中一塊說:“這是吉王。”二哥蕭紋聽後一陣笑,蕭繕也含笑待她說下去。


    “吉王為人生性兇狠,看似驕狂不已,然而他曾隨先帝北征瓦剌、韃靼,可曾見過建立什麽功勳?”


    她這樣說,倒把袁可忭的興致勾起來了,不禁正襟危坐側耳傾聽。


    “可見此人色厲內荏,並不是什麽做大事的人。他性子急躁,見裕王造反自己又被錦衣衛敲竹杠,受不了就也反了。但細細想想,他真的想反麽?”


    袁可忭忍不住說道:“良媛有何良策?”


    琴袖看了袁可忭一眼,飄出一句問話:“勞動大軍至此,每日糧草要用多少?”


    袁可忭一驚一歎,臉頓時蒼白如雪,支支吾吾不敢作答。琴袖自顧自地說:“四川已生民變,朝廷大軍一麵要攻打裕王、吉王,一麵要應付流寇作亂,左支右絀倉皇至此,勝算並不大。加之人馬眾多,私心料定,最多隻能撐的了三個月。三個月後若一事無成,便叫反賊更加輕視朝廷,屆時各地風起雲湧,朝廷又拿什麽來抵擋呢!”


    這話說得袁可忭冷汗直冒,連蕭繕、蕭紋都嚇得筷子落在桌上,張口無話。


    袁可忭慌忙離席朝琴袖拜了一拜道:“良媛此言竟已點出我軍實情,下官拜服。但問良媛能有何計策,若能一舉克敵,他日必當奏明朝廷,表彰勳勞。”


    琴袖道:“我不求什麽功勳,但求皇上能放過我們王爺。”


    袁可忭點頭連忙答應下來。琴袖看他意誠便說:“論計則有一條,以我所見,吉王是庸弱無能之輩,大將軍可代朝廷修勸降文書一封,說隻要不再造反就保他親王爵位,仍享受榮華富貴。我觀吉王此人看了勸降書一定動心,再派幾人假裝勸降使節,不日吉王即可投誠。”


    袁可忭拍手歎道:“果然妙計!”


    蕭繕忙說:“妹妹,偽造朝廷文告是死罪,如何使得?”


    琴袖指著蕭繕道:“你看看你,這點事都不敢做,難道非要讓大軍一敗塗地才好麽?況且皇上要的是打勝仗,若是能平定二王叛亂,誰還管你是用什麽手段平定的?區區一封文告又有什麽關係?以我之計,不費吹灰之力必能降服吉王。降服吉王以後,裕王那邊必定軍心動搖,屆時一舉拿下指日可待,立功就在眼下。”


    三個男人聽後佩服得五體投地,袁可忭依琴袖之計,急忙修書一封,等他寫完琴袖拿來一看,通篇文章都是在說朝廷大軍如何威武雄壯,今上仍懷憐憫,若能投降朝廷則保住吉王榮華富貴雲雲。


    這文辭讓琴袖看得直搖頭,她找到袁可忭說:“大將軍這樣寫,吉王非但不會投降,而且一定以為朝廷黔驢技窮所以想來勸降,反倒更要造反了。”


    袁可忭便問:“良媛以為該如何修書呢?”


    琴袖命人取來紙筆,思考片刻便動筆,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寫成一篇千字文告,洋洋灑灑一氣嗬成,文告之中不提朝廷大軍,隻以許王口吻說起兄弟手足之愛,今上惜弟之情。文中隻提過去兄弟故事,把至親之情寫得絲絲入扣,連袁可忭看了都不禁潸然淚下。


    “這樣就萬無一失了。”琴袖擱筆,袁可忭拿起那張寫滿字的紙捧在手中又看了一遍,邊讀邊讚歎不絕,急忙叫人謄錄一份發給吉王。


    不過三四日時間,福建那邊就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吉王上表請降了。


    朝廷大軍便從東抽身,常必躬率南直京營大軍趕往江西助陣與袁可忭之軍匯合猛攻江西。不出十日,江西克複。這樣一來,裕王壓力驟增,急忙調兵迴湖廣做最後的掙紮抵抗。


    理王順帶著被綁架到了長沙,起初尚且還頗為給養,從容優待,可是情勢急轉直下,裕王那邊軍糧耗盡錢財緊張,供養他一個閑人已經不可能了,於是漸漸斷了他那邊的錢糧,每日隻給理王吃一些稀飯。


    又一旬過去,武昌城被攻破,裕王南逃而下,左右謀士都勸裕王投降,可是裕王死都不肯。他料定今上是個狠毒之人,即便如今投降了日後難保不會被他羞辱至死,與其這樣不如抗爭到底,也能死得體麵一些。


    況且,死之前還可以拉一個墊背的。


    理王不知,一場危機悄悄朝他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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