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貴人趴在今上肩頭,輕輕攏抱著今上。今上拿著一冊《宋史》,雖看得似乎很出神,其實久不翻頁,心裏思考著什麽。


    韋貴人用手輕輕撓了撓今上,把今上逗笑了道:“你個小蹄子,又在想什麽?”


    韋貴人貼在今上背後笑道:“皇上看書,倒把妾落下了。”


    今上笑著摸了一把她的頭發,長長的青絲散落在她肩上,一陣暗香從發絲之間蕩漾出來,今上便問:“好香!你的頭發。”


    韋貴人一手順發一邊笑道:“妾用鮮花及香露濯發,主上可覺新鮮?”


    今上笑道:“是新鮮。”


    韋貴人便輕輕將今上手中的書取走,起身放在案上問道:“皇上讀了這麽多書,也給妾講講以前的事兒吧。”


    今上被她這樣一說,來了興致便道:“你想聽什麽?哪朝哪代?”


    韋貴人抿嘴一笑:“妾又不懂什麽朝啊代的,就近了說,宋朝不過百年以前,想還去之未遠。皇上給我講一個,我也長長見識。”


    今上便正襟危坐起來,點著那本《宋史》說:“倒有一樁事,不知你聽了怎麽想。”


    韋貴人卻仍攬住今上的脖子道:“皇上說什麽妾都愛聽。”


    今上摸了摸她的手道:“宋朝哲宗皇帝的時候,有皇後孟氏。”


    “孟皇後好麽?”韋貴人看似無心之語,卻讓今上心中一疑:她如此留意皇後好壞做什麽?但神色如故,並不改變,隻笑道:“你聽下去。”


    韋貴人嬌滴滴地點點頭,今上道:“這個孟皇後,的是賢淑,就是哲宗皇帝並不喜歡。”韋貴人聽這話默不作聲,眼中亦有怔仲之色。


    今上看她如此,又接著說:“哲宗皇帝最愛之人乃是後宮劉婕妤。孟皇後有一女福慶公主,福慶公主卻沒有福,生了重病。為了安康,孟皇後的姐姐帶著符水入宮,想給福慶公主看病。”


    聽到此處,韋貴人故作驚訝道:“呀,這種東西怎麽能帶到宮裏來呢!妾想……”她話未完,點到即止,卻令人不免想起當日喜紅所供出來的符咒一事,這符咒一事後來不了了之,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後帶來宮裏的。


    今上此念一閃而過,但仍說道:“可是福慶公主仍去世了,於是孟皇後的養母在宮中祝禱祈福,又行僧道之事,旁人看了,難免心中生疑。那個劉婕妤就趁機進言給哲宗皇帝說,皇後是想用巫蠱之術詛咒皇帝。”


    韋貴人這時是真的驚訝,道:“啊!這怎麽是好呢!後來呢?”


    今上卻搖了搖頭沒有再講下去,隻問:“你說,孟皇後後來怎樣了呢?”


    韋貴人脖子一縮頭一低,小心地說:“哲宗皇帝可還顧及孟皇後呢?”


    今上搖了搖頭道:“孟氏被廢了,劉氏做了皇後。可見寵妃惹禍!一旦心術不正,後患無窮。”


    這話把韋貴人著實嚇了一跳,以手撐在床榻上,皇上此言意有所指她也不是不知道,這幾日為了郭在象廢除相位的事,純妃已經焦急不已,她在純妃宮中豈能不知?


    雖說韋貴人對於朝廷大事也不太懂行,但純妃素日待她極好,春秋時獻,夏紗冬炭,凡有好的,無一不與她和金貴人共享。她女兒好不容易得來的善懷公主的封號,也是純妃出麵說了一句才得來的。韋貴人早把純妃視為親近的人,更兼知恩圖報之意,所以不由替純妃打算起來了:


    皇上將劉婕妤之事特地說與她聽,難不成是在疑心純妃娘娘嗎?


    “並不是說你,你不必怕。許多事你都不知道,比不得劉婕妤這樣的人。”今上看她臉色蒼白,仿佛玩笑似的說了這樣一句話,又讓韋貴人稍稍安了安心思,於是下榻取來一盞茶遞給今上道:“皇上說了許多,或者口渴了,先飲一口再講。”


    今上接過茶盞喝了一小口,顏色略略有些舒緩,韋貴人便笑道:“皇上可是聽說了宮裏什麽話呢?”


    今上才欲飲第二口,聽她這話,手中茶盞輕輕放了下來,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韋貴人便道:“都說高處不勝寒,妾想,上頭的娘娘們也有許多高處不勝寒的苦呢。皇後娘娘是這樣,純妃娘娘、德妃娘娘也是這樣。”


    今上聽她這話,似乎聽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便陰下臉來,一挑眉毛問道:“哦?你怎麽看純妃?”


    韋貴人忙說:“妾在娘娘宮裏,從沒有受過一點兒委屈,娘娘有什麽好的東西,從來都先照顧我們。就說去年冬天那麽的冷,妾宮裏多少炭不夠用的,還得拿年下發的一些米糧折了銀子去買。娘娘就說,何必麻煩,她的炭用不完,把黑炭留給妾的下人們用,再送了上好的來給我。皇上您與宋哲宗相比,那是英明百倍不止,您說,娘娘像是劉婕妤這樣的人嗎?”


    今上聽了她話,笑著摸了摸她的背道:“我又沒說純妃就是劉婕妤,你也太多心了。”話雖如此,多心的可不止是韋貴人一個。


    今上又在韋貴人處歇了一會兒,忽然說要去看奏章,於是出了翊坤宮,連純妃也驚動了,趕緊出來送駕。


    輦駕剛起,純妃拉著韋貴人的手道:“皇上怎麽走了?”


    韋貴人便把今日之事,都告訴了純妃,純妃把韋貴人的手牢牢攥在手心裏道:“姐姐都虧了妹妹才能保全。”


    韋貴人忙說言重,二人相依迴宮,又密語兩三句,分別而去。


    今上輦駕已近了乾清宮,今上忽然對鄭端說:“去皇後宮裏。”


    鄭端道:“皇上才去了韋貴人宮裏,又忽然去皇後娘娘宮裏,明日六宮上下都知道了,韋貴人會臉上無光的。”


    今上冷笑道:“她是不是臉上無光,與朕何幹,朕即刻就要見皇後。”


    鄭端不敢逆旨,便喝令輦駕往皇後宮裏去,皇後此刻已經歇下了,聽見外頭有動靜,凝香慌慌張張跑來唿喚,皇後才紮掙起來問道:“什麽事,這樣慌慌張張,魯尚宮就是不在,若在一定拿你去打屁股了。”


    凝香道:“娘娘,不是奴婢失禮,是皇上來了!”


    皇後一聽,趕忙披上衣服預備接駕,今上鑾輿甚是匆忙,還沒等皇後衣冠齊整,皇上已經駕到了。


    “妾恭迎皇上,皇上聖安。”


    皇後不及行禮畢,今上就把她扶起來問道:“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想來聽聽皇後的意見。”


    皇後便道:“抱廈不是言話之處,皇上且請內坐。”


    於是吩咐人上茶及點心,又將左右之人盡量支遠一些,在內室禦榻上鋪了一條毯子,擺了一麵憑幾,今上上了榻與皇後對坐,又先飲了茶,用了一枚花煎餅。皇後又見皇上夜晚起坐說話,悄悄火者去廚房做夜宵來。


    今上乃問:“郭在象已經罷相,朕早已派錦衣衛暗查清楚,此人累年以來貪贓枉法之事極多,皇後以為該怎麽辦他呢?”


    此是朝廷大事,皇後本不該過問,但今上忽然提起,她亦不得不小心作答,以免落人口實,於是搖頭道:“妾不必說,皇上也自有處置的辦法。”


    今上道:“你話是正理,但朕以為,不辦,縱了他,辦了,惹出事。”


    此事,皇後豈能不知?若是辦了郭在象,朝廷裏多少官員和他有瓜葛?他們必是惶惶不安,或亦抱團結黨,互相通氣,一人有難四方來援,屆時朝政必然弄得更亂。可是不辦郭在象,難道任由這個大貪官安老於家不成?


    “究其根本,是朕銳意於武事,耽誤文治,致使國庫空虛,民力枯竭、朝臣埋怨、又未曾留意子孫所致。”今上其實看得很透,也說到了根本。


    論今上功業,亦不得不說是一代雄主,開邊萬裏,又屢擊韃靼、瓦剌,鞏固江山。然而民本動搖、錢糧虛耗、朝臣埋怨、結黨營私,幾個兒子又互相明爭暗鬥,使其愈發有年老遲暮之感。江鸞在時,威望甚高,借著他這根拐杖,今上壓服朝臣,天下大事一日能決。


    可如今這個首輔鄭器遠是個木訥的老學究,處事低調但不夠圓滑,威望亦遠不如江鸞,比不得江鸞與今上二人相得益彰之美。


    辦與不辦雖在一念之間,可若是走錯了一步棋,恐怕朝廷又要陷於動蕩之中。


    “可是瓦剌和韃靼不得不打,為了朕子孫的江山,不把這兩個邊亂之源連根拔除,朕心一日不能安。可也因為這個,若是朕又在朝廷裏責罰大臣,將郭在象餘黨也連根拔起,恐怕朝廷大亂,朕也不能專注於武事了。”


    皇後聽今上這一番話,不禁低頭歎息:真是頗為無奈,說是說一國之君、執掌政柄。可今上在這巍巍皇都,說破了也不過日複一日坐困愁城罷了。


    皇後聽親近人說:戶部現下已經發不出餘錢來了,可今上還想再興兵征討瓦剌,直刺王庭,連修幾座王府的款目都已經左支右絀,此刻大舉查辦大臣,恐怕並不是時機。


    皇後不言,隻叫人取來紙筆寫了四個字給今上。


    今上細細一看:清濁相抗。


    黃河水清,用之以利民;黃河水濁,用之以利君。郭在象可以辦,但是辦了他一個便罷了,其他人一概不要追究。


    皇後的意思已囊括在這四字之中了。


    今上卻道:“你知道純妃和太子還有郭在象之間的關係麽?”


    這話把皇後著實嚇了一嚇,她沒想到今上會直接挑明了這話說給她聽。她不能迴答,隻能點頭示意。


    “他們打的什麽算盤?朕豈能不知?宋哲宗廢了孟皇後豈是因為巫蠱?因為太皇太後高氏不喜歡宋哲宗搞新法,而孟皇後是高氏選的,所以宋哲宗本來就不喜歡孟皇後。宰相章惇又支持新法,劉婕妤想整死皇後,宰相豈能不樂意?二人一拍即合,廢了孟氏。朕就是怕外朝的勢力跟純妃勾結,對皇後不利啊!”


    此言一出,皇後驚得啞口無言:今上,竟然什麽都一清二楚。


    “朕近來時時在想江鸞死前對朕說的話,江鸞與朕說,殺出……話之未盡,溘然已逝。宮中並無姓出之人。朕在想,他是不是那個字未曾說完呢?殺的不是出,殺的是……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龍樓獨望玉花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殷承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殷承霜並收藏龍樓獨望玉花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