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公主府, 位於長安城東北隅永興坊。北靠大明宮丹鳳門前的丹鳳大道,南麵才子薈萃的崇仁坊, 西依皇城景風門北段牆, 東向安興坊。公主府占據了北曲一曲的麵積,府內軒敞寬闊至極, 亭台樓閣修築得富麗堂皇, 大氣磅礴。


    然而晉國公主李瑾月一年之中,少有時間居住於此處,以往她總是奔波於前線,每每迴來, 也不過一兩月。最長的一次,她被囚禁於此大半年,對於李瑾月來說,並不是什麽美好的記憶。


    十七日這日臨近午時, 當公主府長史徐玠拿著一封白麵信找到李瑾月時, 她剛剛從城北禁軍軍營迴府,正在更衣, 準備用午膳。


    徐玠負手站在屋外,等待公主更衣畢。一身素袍,玉簪綰發。沉如山, 深入淵,笑藏刀,不怒威,這位罕見的朝廷三品女官, 身上有著不輸於其他任何男性官員的氣場。


    晉國公主有著當今聖人賦予的諸多特權。最大的特權,就是她能以女性的身份參與軍政,並開府建司。開府儀同三司,這是一品的散官,也代表著聖人授予晉國公主的實際權力。也就是說,公主可以開設自己的府衙,招募屬於自己的臣屬班底。而長史則是府內的總管,是公主最得力的第一輔臣。


    值得一提的是,公主府幕僚之中,雖然隻有徐玠這一位女文官,但公主的親衛軍,卻全部都是由英姿颯爽的娘子軍組成。此親衛軍下轄在瀚海軍下,軍號“拱月”,是一千人的團營建製。此一千人如今就單獨駐紮在北部禁軍大營的一隅,每旬,都有三百人的隊伍輪班入城,拱衛戍守公主府。徐玠,包括這些女校尉女軍士,全部參照武皇時期設立的女官製度,特別享受同品級的官員待遇。女官製度雖早已被廢,但單獨給公主府開設女官,也昭示著聖人對李瑾月的一番拳拳愛護與彌補之心。


    隻可惜,這些親衛軍並不能隨隨便便跟著公主亂跑,必須戍守公主府不得離開,因而公主每日帶在身邊的侍衛都是北衙禁軍劃撥來的。聖人的猜忌,永遠與他的寵信如影隨形。


    話說迴來,徐玠出身自英國公徐世績第四房旁支。想當年英國公輔助高祖太宗開創大唐基業,武功赫赫,被封為英國公,賜姓李。爵位世代承襲,福蔭子嗣。奈何子孫不爭氣,到了武皇時代,被孫子李敬業一通造反,統統敗光。爵位被剝奪,賜姓也收迴,李家重新變迴了徐家,家族中男丁幾乎被殺殆盡,女眷罰沒掖庭。隻有一些旁支逃開遠遠,得以幸免。自此以後,世間再無英國公。


    當年,小小的徐玠就是出生在逃亡安西都護府的路上。在沙海綠洲中長到三十多歲,雖苦讀學問,卻受盡苦難無出頭之日。是當年剛到安西都護府來的公主收留了她。自此以後盡心盡力輔佐公主,從無二心。算算時日,到如今也快有十年了。


    她自詡是這世間最了解公主的人,可最近,公主卻讓她有些看不透了。關鍵就在於,公主個人的感情走向愈發不明晰了。這不隻是個人情感問題,更關係到整個公主府上上下下命運的走向。


    想起這件事,徐玠心中就頗為感慨。李瑾月傾心張若菡,並不是毫無預兆的事。據徐玠所知,這應當是被深藏壓抑多年的情感種子在某種合適的環境中終於發芽開花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李瑾月很有可能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對張若菡有懵懵懂懂的情感,但是她卻不自知,這感情並未訴諸於表,而是深藏在了心底。直到四年前,終於因為各種各樣的機緣巧合,爆發而出。


    她並非質疑這樣的感情,可她卻認為這樣的感情必將給整個公主府帶來災難。如今聖人招公主迴長安,除卻平衡武惠妃勢力這樣的目的之外,在徐玠為代表的這些公主府幕僚之中,還有一個共同的猜想,那就是聖人是打算給公主重新指婚。這對公主來說,既是困境,亦是機遇,若能把握好,或許就能在朝中掌控到更多的話語權。這對於實現公主自己的理想抱負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


    但是公主卻始終對此提不起興趣,隻說讓徐玠他們自去張羅此事,自己卻整日待在校場,不見人影。這讓徐玠很是著急,此事關乎公主的人生大事,他們又怎可隨意做主?沒有公主自己主持此事,是萬萬推進不下去的。


    這也罷了,公主最近竟然開始關心起那位“雪刀明斷”沈伯昭起來了,讓徐玠多留意此人,可以嚐試著與沈伯昭多接觸。看公主的神態語氣,並非是要找這沈伯昭的麻煩,反倒有一絲絲欣賞的感覺透出。聽傳聞,公主與沈伯昭在上元節那晚曾於鷺台之上共舞,難道說公主是看上這個人了?那可就糟糕了,沈伯昭不過一個沒有背景的六品小官,對公主的大業起不到什麽大作用。


    上元節後,公主也並未再去尋過張若菡,似是對張若菡的熱情淡了。這對徐玠來說大約也不是壞事,但公主對張若菡的感情絕不可能說斷就斷,何況張若菡似乎對公主也並非真的完全不感興趣,今日居然遣了人來給公主送信,女人心、海底針,實在是需要繼續提防啊。


    徐玠忍不住暗中腹誹:李家人啊,真是改不了的風流本性。


    剛想到此處,李瑾月終於換了一身居家直裰出來了,見到門口站著的徐玠,笑道:


    “徐先生怎麽在此站著也不通報一聲?”


    “公主奔波校場辛苦,屬下多等一會兒又何妨?”說著不等李瑾月詢問來意,就遞上那封白麵信,道:


    “張家三娘遣人來送信,要公主親啟。我接到後不敢耽擱,立刻送來了。”


    李瑾月聞言登時雙眼一亮,忙不迭地搶過信來,返身入了屋。取了書案上擺著的小匕首,她小心翼翼地起開了信口,取出信紙,展開來看。


    【晉國公主閣下賜鑒:


    早春伊始,歲初清寒,望知冷暖。菡聞凡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奈何囿足於閨,不可得見。今年歲漸長,書牘累閱,好奇難抑。恐年來不出遊,往後再無機緣。山川大地,寺院無數,藏奇人奇事,暨待我尋,此惟我所願矣。以聞公主幕府之下,有巡禮女官位,或可得勘合監本,使我行路無礙。菡請位,望公主得啟還應。特此拜懇,頓首不備。


    敬頌戎綏正月十七菡】


    書信寫的簡短隨意,字體看著有些虛浮,但依舊漂亮。李瑾月沒有過多在意這些細節,她更在意的是,張若菡居然會寫信給她求女官職位此事。這對李瑾月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看張若菡信中的語氣,似乎還十分緊迫,想要立刻就出遊。李瑾月內心忐忑,難道是上元那晚,真的惹她氣惱了,她不打算再留在長安城中了嗎?


    均田製下,離鄉困難。如今盛世大唐,老百姓安居一方水土中,想要離開家鄉前往外地行商、辦喪、慶喜等等事物,需要辦理大量的手續,接受綿密的調查,並等待官府判下過所公驗,才可出行。這過所公驗,還是有時間和距離的限製的,因而出行十分不方便。


    張若菡雖然是官員家的千金,出行也是需要這樣的過所公驗的。特別她想要遊曆的地方比較多,比較散漫自由,就需要更高一級的巡吏身份,才能保證行走各地無礙。她是女子,吏部的巡吏官牒都是頒給男性官員的,她不可能拿到這樣的官牒。隻有李瑾月這裏有女官的空缺位置,她才會想要從李瑾月這裏求得一個巡禮女官的官職,好方便出行。


    所謂“巡禮女官”,其實是武皇的一個首創,由禮部來領導,最初其實是巡演團,當中都是一些教坊樂司的娘子。後來演變為派出機構,到各地貴族家中教導即將入宮的娘子們宮廷禮儀規範。其實以前這些事情,都是由宮中年長的、有品級的尚宮嬤嬤來做,武皇時期,這些尚宮嬤嬤都被劃撥出來,列入控鶴府管轄下,專為武皇、公主和貴婦挑選俊美兒郎。此外,還有以上官婉兒為首的一批女官,專司奏疏整理、批複。女官製度廢除後,這些尚宮嬤嬤恢複本職,挑選宮娥美女的事,交由高力士率領的內廷宦官來做了。而原本的巡禮女官,也就隻有在公主府裏,才象征性的有幾個位置。


    忽而苦笑,李瑾月眼中有著自嘲與悲哀。蓮婢,你是知道我沒有辦法拒絕你的吧。若我為了自己私欲,強行將你留在長安,又有什麽資格口口聲聲說愛慕你。到底,還是要放你走,我留不住你。


    你對我太狠了……


    將信緩緩折起收迴信封中,她打開案上信格,將這封信鄭重放入其中。隨後平複了一下情緒,迴身對候在不遠處的徐玠道:


    “先生,麻煩擬一道任命劄書,拿上巡禮女官的符牌、官服、官牒等物,送給張府三娘子若菡,從今日起,她就是我晉國公主府的巡禮女官了。”


    徐玠錯愕,半晌才滯澀道:


    “公主當真決意如此?”


    李瑾月隻是點了點頭。


    “屬下明白了。”徐玠向李瑾月一揖,歎口氣,緩緩轉身離開。


    李瑾月獨自站在書房中,雙眼不自覺地望向那封信,不經意間,忽的看見那信封中,還夾了一張薄薄的紙。她輕咦一聲,小心抽出那張紙,一片空白。她將紙翻來覆去,又對著窗外亮處看了看,隱約中看到顯出一行字來:


    【有鷹盤旋高空欲撲兔】


    李瑾月目光一凜,迅速將這張紙點燃,扔進火盆中。


    當日晚些時候,位於長安城東麵新昌坊的青龍寺中,一名年輕的青衣尼姑正手中執信,快步穿行於廊道中。她本不是這青龍寺的僧人,青龍寺是男僧寺,而非女尼寺。她隻是與師尊客居於此。


    行了一會兒,她來到了一座獨立的僧院,進入正堂,就看到一位一身白衣的女尼背對大門,正趺坐於蒲團之上,麵對著身前的佛陀塑像,手中緩緩敲著魚鼓,低聲誦念經文。女尼眉清目秀,容貌極為出色。一身白色僧袍超凡出塵,透出絕佳的高士氣度。唯獨眼角絲絲縷縷的皺紋,印刻著她已走過的漫長歲月。


    青衣尼姑上前合掌行禮,道:


    “師尊,心蓮居士遣人送來書信。”


    白衣女尼停止誦念經文,抬手接過書信,展開來看。不久,輕輕一笑,道:


    “了弘,磨墨,我寫一封啟文,明日你盡早替我送入祀部。【注】”


    “是,師尊。”


    ……


    夜已黑了,跑了一天的無涯疲累歸家。悄悄進了臥室,見張若菡正沉沉睡著,氣息平穩,病情似是好了不少,她不由喜上眉梢。她本想任性一迴,請大夫迴來給三娘看病。可等她送信歸來,宵禁開始,醫館都關門了。無法,她隻能先迴來,打算明日再去尋大夫。沒想到三娘自己就好了,這可真是驚喜一樁。


    無涯掌了燈,開了窗,打算換換屋內的空氣。卻無意中看到放在案上的一張新書寫的紙張。她拿起來看,居然是一張方子,除卻藥方外,上麵還寫著醫者的備注。當無涯看到“老夫人相請”時,汗都下來了,暗道完了完了,老夫人居然知道三娘病了,還找了大夫來看。偏巧她還不在三娘身邊,這可如何是好?萬一老夫人生氣,將她趕走可怎麽辦?


    正胡思亂想間,忽的有人影投在不遠處的窗牖外,嚇得她跳了起來,差點就叫出聲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千鶴迴來了,不由大鬆一口氣。


    “你嚇死我了……”等千鶴從牖窗躍入房內,無涯悄聲抱怨道。


    “抱歉抱歉。”千鶴笑道。隨即她眉頭一皺,道:


    “你這點的什麽香?似乎與平時不同。”


    “是嗎?我怎麽沒聞出來。”無涯奇怪道。香已燒完,她打開狻猊香爐一看,卻發現裏麵多了一些安神草的碎屑,頓時奇道:


    “咦?我沒有放安神草啊?”


    千鶴轉頭向她所在的位置,低聲道:


    “你之前出去過?有人來過這裏。”


    “或許是大夫吧。”說起這個她就哭喪著臉道,“千鶴,怎麽辦?老夫人發現三娘病了,還帶了大夫來看病,偏偏我不在……”


    “這……”千鶴一時語塞,隻能安慰道:“沒事,有三娘呢。”


    這安慰還真是不如沒有呢,老夫人狠起來,三娘也是攔不住的。無涯隻得拿著新方子道:“我去熬藥了,這上麵寫了行針的時間,說三個時辰內不能服藥,現在差不多了。你替我看著三娘,還有,如果三娘醒了,你千萬替我求求三娘。”


    “行了,我知道了。”千鶴好笑地搖搖頭,這丫頭的煩惱,相比他們這些人來說,還真是天真可愛得緊。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中出現的女官製度純屬原創。


    【注】祀部是禮部下轄的一個部門,負責管理天下寺廟道觀。禮部分為:禮部、祀部、膳部和主客四個部門。


    另提一嘴,張若菡書信最後的“敬頌戎綏”,意思是祝您戰場平安。是專門寫給武將的書信結語。


    這些日子有些問題積累了下來,這裏統一迴答一下:


    1、沈綏與張若菡十歲就情根深種是不是太早了?


    此問的前提有問題,因為我從來就沒在文中說過,兩人在十六年前就情根深種。頂多是彼此間有懵懂的感情,但都不懂。但是在分開後,伴隨著年齡和閱曆的成長,感情愈發濃鬱明顯起來。蓮婢開竅是最早的,最先知曉自己對沈綏的情感是愛情,開導她的還是一名僧人。沈綏開竅比較晚,但是開竅之前也總是會思念蓮婢。沈綏是科考那年,重迴長安開竅了,明白了自己對蓮婢的情感。


    就像本章中寫到的李瑾月的感情是一樣的,都是後來才發現的。


    這些東西都會在後文寫到,本不想現在就解釋,但既然有很多朋友有疑問,就提前拿出來說一下。


    2、到底誰和誰是cp?


    關係是這樣的:


    (1)沈綏想要輔佐公主;沈綏心愛蓮婢,想與其廝守。


    (2)公主目前對沈綏有事業上的興趣;公主心愛蓮婢,想與其廝守。


    (3)蓮婢對公主有朋友之誼,但苦惱於她的糾纏;蓮婢心愛赤糸(沈綏),想與其廝守。


    3、到底啥時候更新?


    《唐謎》的更新是不定期的,一般來說間隔不會超過兩天,每周能保證有起碼四章的更新。如果間隔超過兩天,應當會有雙更彌補。雙休日兩天能保證都有更新,狀態好的話,或許會加更。


    請諒解,書某不是全職作家,也不是閑著沒事幹的大學生,不可能整日坐在電腦前碼字寫小說。我每天還有很多事要做,這些事要霸占我太多的時間。寫小說對我來說是一種休閑娛樂的方式,我不會將這種方式變作自我折磨。況且,《唐謎》不是一篇好寫的文,平均每章我都要寫四個小時才能寫出來。我很理解大家急切追文的心,但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按部就班來,才是墜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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