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有平康坊者,妓樂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於此。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


    午時剛過,平康坊正是清靜時。教坊樂司的娘子們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補眠。這是沈綏第一次進平康坊,以往她總是能避則避,絕不來此,聽聞平康坊的娘子們都相當的厲害,這厲害是各種方麵的。


    平康坊入北門,向東繞一圈,所過之北、中、南三曲,即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輩,多在南曲、中曲單獨開屋,攜仆從清靜獨居。緊沿著坊牆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頗為南、中二曲輕薄貶斥之。南曲中曲,門前通十字街,初登館閣者,多於此遊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寬靜,各有三數廳事。前後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對設,小堂垂簾,茵榻帷幌之類典雅裝飾。


    崔錢有不少酒肉朋友是這裏的常客,他自己也來過許多迴,對這裏的情況了如指掌。且,千羽門在這裏當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東第三家,就是千羽門的產業,也是崔錢在管,屬於長安總舵的下屬機構。因著此間假母(即鴇母)藝名喚作霖燕,而又被簡稱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綏等人來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實際上很是惹人矚目,總得找個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遠,街上幾乎無人,他們很快就來到門前,自有龜奴迎他們進去。


    穿過前堂,入遊廊,過後院,拐入別館,這裏是鴇母與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別館的偏廳,一行人除履上筵,紛紛落座,龜奴端案奉茶。


    沈綏舉起茶盞,碧色的玉盞,微綠的茶湯,竟是少見的白毫。輕抿一口,頓時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綏不由彎唇,飲盡杯中茶後,一麵將玉盞在掌中把玩,一麵開始打量起屋內的陳設。


    雖說這裏是千羽門的地盤,但沈綏卻是第一次來。這裏的鴇母霖燕,沈綏也並未見過麵。隻聽說年輕時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權臣被陷害,全家被罰沒為奴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這樣的經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並無任何特殊。隻要是在平康坊出了頭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備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匯聚的地方,沒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綏隻不過一眼掃過去的功夫,就發現了幾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掛畫和題字,更不用提,牆角還架著一副古拙無華的琴,吸引了沈綏的目光。


    沈綏認出來了,那可是當年陳後主宮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傳了,後世人幹脆就稱唿為“後/庭花”,代表這琴是曾演奏“玉樹後/庭花”此等亡國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過此琴,卻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了。


    等了沒多久,香風拂來,一位縵紗博帶一襲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過十四五歲的年齡,一出來就在沈綏身側跪下,俯首拜倒,婉轉的嗓音響起:


    “舉舉拜見門主。”


    “娘子快請起。”沈綏雖不知此女是誰,但實在不習慣受人如此的大禮,急忙探身相扶。


    還沒等她將人扶起,後堂又傳來腳步聲,另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出來了,見到眼前的場景,急忙跪下,對沈綏拜道:


    “霖燕見過門主,我家舉舉聽聞門主來了,突兀跑出來,實在是失禮了。”


    沈綏雖然對風月場內的門道不是很懂,但也是聽過長安幾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應過來,這迴聽霖燕再喚“舉舉”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鄭舉舉?


    “可是那位‘話別一樽酒,相邀後無期。’的鄭娘子?”沈綏笑著問道。


    鄭舉舉抬起頭來,芙蓉桃花麵,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動得泛起淚來,道:


    “門主能知道舉舉,是舉舉之大幸。門主對舉舉有再造之恩,您或許並不清楚,但舉舉一直銘記在心。”


    沈綏有些懵,她並不知道自己對鄭舉舉有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對麵的崔錢。崔錢笑道:


    “門主,您真是貴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給您寄過一封信,當時舉舉家中遭難,我與她父親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卻不知該如何安置。是您讓我將她安頓於霖燕家,兩年後,又替她報了大仇。您不會都不記得了吧。”


    沈綏心底那叫一個尷尬,她算是反應過來了,五年前,那是她剛剛赴任河南府司法參軍的時候,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於公務,根本無暇顧及門中事務。那一段時間,都是琴奴在替她處理事情,彼時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門中事務,所以都是用她的名義。此事確實就是在那段時間之中發生的,琴奴直接處理了,事後簡單和她提了下,她都沒當迴事,直接拋到九霄雲外了。如今想起來,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於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謝錯了人,幫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這大禮某受不得。”


    “您與副門主一體同心,謝誰不是謝啊,不論是您還是副門主,舉舉這條命都是千羽門給的,將畢生效力於千羽門。”鄭舉舉非常會說話,立刻就給沈綏圓了場。


    沈綏嗬嗬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離不了琴奴了,若是沒了琴奴,我豈不是絕無與鄭娘子見麵的機會?那可是畢生之憾啊。”


    坐在沈綏後麵的忽陀內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會圓場的那個。


    一番小波折過去,賓主落座,一眾人寒暄結束,總算進入正題。沈綏從袖袋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展開來放在案上,道:


    “霖燕、舉舉,你們看這個,可知是什麽?”


    二女聞香見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脫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門主為何有此一問?”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體來曆,究竟是誰帶來的,現在還有誰在用,越具體越好。”沈綏道。


    霖燕與鄭舉舉相視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誰帶來的,這個真的是不清楚了。時間太久了,隻知起碼是十數年前開始流行的。不過,究竟還有誰在用,這個很清楚。金醉坊是過時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們摒棄了。就隻有北曲的低檔館所還在用,但也隻是個別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塊兒,因為這個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來掩蓋身上狐臭用的。”


    沈綏點頭,這些她已經知道了,之前從西市那裏賣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經得知。如今西市也幾乎買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這還是香料鋪的老板數年前從一個西域客手中進的存貨,一直未曾賣出去,如今被沈綏全部買下了。


    沈綏想知道更具體的訊息,於是她又看向鄭舉舉,想聽聽舉舉的說法。


    鄭舉舉思索道:“舉舉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離,不過我還知道這個香,是可以調製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綏雙眼一亮,連忙追問道:“此話怎講?”


    “我聽說,若是用於催情,則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於安眠,則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棧香。但是無論怎麽換,這金醉坊的色澤、香味都不會變,全因其基礎配方能與任何藥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觸,十分神奇。然而這基礎配方秘而不傳,估計如今也甚少會有人知曉了。”


    “這麽說,這金醉坊並不一定是催情之藥了?”沈綏抓住了關鍵。


    鄭舉舉點頭:“金醉坊當然並不一定是催情之藥,實際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卻催情、安神等功效外,還能防腐防蟲。我曾見過有人將金醉坊塗抹在書籍紙張之上,用來防蠹蟲,十分有效。”


    沈綏腦海中驚雷貫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顧其他,直接奪門而去。驚得眾人急忙跟在後麵追,不知這位一查案子就什麽也顧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麽了。


    霖燕家斜對麵的小巷曲之中,千鶴正環抱東瀛刀,靜靜等待著。猛然聽聞大門洞開的聲響,和眾人唿喊沈綏的聲音。她耳廓動了動,悄悄擇路,跟了上去。


    ***


    時近申正,張府的聚會到了尾聲。


    告辭的話說了三遍,李瑾月卻沒有起身的意思。張家女眷們再眼拙也看出來了,公主這是在暗示要和張若菡單獨相處。老夫人心中歎息,卻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無奈之下,隻能做出讓步,她相信自己的孫女能處理好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來。


    “不敢勞長者相送,您腿腳不好,瑾月打擾多時,自行離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順著話頭道:“既如此,蓮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話一出,算是給了李瑾月一個與張若菡單獨相處的機會。二房媳婦、妾孫氏上前去扶老夫人盧氏,李瑾月則拜別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內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間拴長劍的蹀躞鎖鏈叮當作響,好似催促張若菡的鈴聲。


    張若菡起身,歎息一聲,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嬸,看到她們眼中的擔憂。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然後從容邁出內堂,去會李瑾月。貼身侍女無涯接到老夫人暗示,遠遠跟在後麵,雖不敢靠近,但亦不敢遠離,若是公主對自家娘子有什麽過激舉動,她必須得保護娘子。雖然這個可能性不大,但是還是得以防萬一。公主長年行軍打仗、武藝高強,娘子沒有武藝傍身,糾纏起來根本不是對手。


    張若菡走出內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間,注視著院內池塘中的錦鯉,雙手負在身後。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遺傳,極為英氣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戰沙場,早就習慣了穿著武服勁裝,即便平日裏也是一副男裝打扮。早年間,她的著裝還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間,特別是亡駙馬蕭八郎和生母王皇後去世後,除了非常莊重的場合,幾乎看不見她穿女裝了。


    但張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裝,與喜好無關,她心裏其實有個解不開的結,一個關於自己的結。她跨不過去,即便如此著裝,也不過是徒增悲哀罷了。


    張若菡緩步上前,來到她身邊。李瑾月側頭看了她一眼,眉眼間溫柔溢出,道一句:


    “走罷。”說罷,讓開身子,請張若菡與她同行。


    二人並肩漫步,遊走在精致富有嶺南風情的張家庭院之中。鬆石清泉並不能吸引她們的注意力,複雜難言的情緒在二人之間彌漫,一時之間,誰也沒有開口。


    “蓮婢……我三年未歸,好不容易迴來了,你就真的沒有什麽話和我說的嗎?”快出內院時,李瑾月走入一處水榭之中,終是迴身看向張若菡,說道。


    “我想與公主說的話,早在三年前已經說盡了。如今,公主不變,我亦並無新語可言。”張若菡淡淡說道。


    李瑾月柳眉緊蹙,薄怒道:


    “你還想著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離我們而去了,你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廢墟外的玉佩,至今並未找到的屍身,一個活人,怎麽能就此消失不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還活著,為何公主不願相信?”張若菡輕聲道。


    李瑾月啞然,頓了半晌,憋著一口氣道:


    “十六年了,翻過年來就是十七年,這麽長時間,這個人即便還活著,也早已對長安毫無眷戀了,對我們這些舊人毫無眷戀了。她的身上發生了那樣的慘劇,絕不會再願意踏入長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尋覓這樣一個斷了緣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說過,薄情寡義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過你的日子,莫要再來打攪我。有些話,我不願明說,是給你留情麵。說出來了,那就難堪了。”張若菡清冷的聲線中透著生硬,顯然罕見地動了真氣。


    聽她連姓帶小名地喊自己,口氣如此冷硬,就連自己的家人都被帶了進去,李瑾月隻覺得心中絞痛,一口氣喘不上來。她是何等的驕傲,天家貴女,當今唯一的嫡長,金戈鐵馬戎武至今,幾乎戰無不克。卻在這個女人的麵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塵埃裏。她的心意難道還不夠嗎?為何張若菡就是不明白?


    難道,她真的就永遠比不上那個人?自幼起,她就始終屈居於赤糸之下,讀書、習武,皆不能贏。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貼心的密友,她從未嫉妒過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如此妒忌,妒忌一個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蓮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氣,又長歎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話不投機,改日我再來尋你。”終究還是放不下她,自從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牽掛,纏纏綿綿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迴長安城,就無時無刻不想著去尋她,可是俗事纏身,再加上慈恩案爆發,她一直不得機會。


    可見了又如何?不過徒增傷懷。


    李瑾月走了,張若菡獨自站在水榭之中,看著腳下池水裏,歡樂遊鳧的三條錦鯉,心口沉悶。


    閉上雙眼,她緩緩撥動手中持珠。


    作者有話要說:  李瑾月,字瑾月,乳名“卯卯”,因為出生於八月十五卯時,所以起乳名“卯卯”,意味小兔子,另外也有人以“玉兔”代指她。唐時,中秋節剛剛誕生,不是特別重要或流行的節日,還不如唐玄宗生日的“千秋節”熱鬧。


    關於平康坊的那段描寫,截取了《開元天寶遺事》《北裏誌》的個別文句。


    【注】唐代妓院青樓,不存在“萬花樓”“春香園”這類俗掉牙的名字,一般都是以街道的位置命名。比如南曲十字街第三家,簡稱為南曲東三家,或者以鴇母的名字來稱唿。鴇母,或稱“假母”。娼妓由低到高分為小先生、尖先生、大先生三個等級,一般以年齡和閱曆區分。


    鄭舉舉,唐代名妓,生辰年月不詳,性格豪放,以口才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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