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寸長的鰟鮍,小巧,略扁,像是鯽魚,更似縮微的鯿魚。鰟鮍是水中最草根階層的小魚,經常群聚在悠緩流水處覓食,很容易被各種網具捕撈到。從來不被人看得起的鰟鮍又稱作“屎鰟鮍”,就是因為這種小魚肚子特別大,一旦擠盡那一大團肚腸,身子立馬就空癟了。


    炎夏捕來一堆小魚,總是鰟鮍肚子爛得快。大概鰟鮍最易用碎米糠誘捕,故它們又被訛喊成“糠糠屁”,“糠糠屁遊西湖”這句俚語,是專門用來譏笑小人物見大世麵的。


    鰟鮍屬水皮上魚,很隨和,敢於親近人,卻又與人若即若離。在那些綠瑩瑩的水草叢中,成群的鰟鮍不緊不慢地遊來遊去。它們嘴一張一合著,有時不經意間一翩身,鱗片在陽光下發出五彩迷幻的光亮,漂亮極了。


    鰟鮍有一種相當古怪的習性,到繁殖期時,尾後的肚皮下會拖出一條一寸來長的飄帶,那是它的產卵管。當它相親一樣選中合適的河蚌後,這條產卵管便會伸進蚌殼裏產卵,魚卵發育成幼魚才離開河蚌。幾乎在鰟鮍產卵管插進河蚌的同時,一直悶在貝殼中的幼蚌就乘機離開母親,附在鰟鮍體外寄生,直至可以獨立。所以鰟鮍和蚌有著一種相輔相成的共生雙贏的關係。


    據說顏真卿當年任湖州刺史的時候,曾與張誌和嚐到過長達五六寸的鰟鮍,驚為鰟鮍中的龐然大物。但在我們家鄉那裏確實有一種鰟鮍,橫闊的身子,足有成人的掌心那般大,最顯眼的特征,是胸鰭特別是尾鰭下方有一大塊標誌性的白斑,看上去很像熱帶魚中的扯旗。這種大鰟鮍喜愛成群地遊動在水流的中上層尋覓食物。有時你坐在船上,不經意間可以看到一些淡青色的影子一閃又沒了,隻來得及看清標誌性的黑白胸鰭。


    “八鰻九蟹十鰟鮍,十一十二吃鯽魚。”這是我在蘇南聽到過的一句食諺,當時就很感到奇怪。我們這裏的人,一般不太願意吃鰟鮍,因為這東西實在不起眼,還特別容易爛肚子而染有一股洗不淨的苦味。沒有人專門捕撈這種小魚,那些跟在網裏一道給捕上來的鰟鮍,通常都是在賣別的魚時免費搭送給人家。收拾鰟鮍,隻需用手一掐肚子,擠出繞成一團的肚腸,指甲再順勢略批一下鱗片就完了。


    不過,倘是尚未爛肚子,這樣的新鮮小魚洗淨後,拿油煎透保形,放足水磨大椒紅燒,直燒得骨刺酥爛,略撒些芫荽末兒,味道之鮮美,截然不同於大魚。搛一條入碗裏,淋著紅湯的肉又香又細,牙齒輕剔下背脊和肚腹兩邊的肉,用舌頭細品——然後,才能感覺到那種小魚獨有的平和的鮮美。若是再給自己倒上一杯稍具品相的幹紅,筷子頭上夾著鰟鮍,慢飲細嚼,餘味極是綿長。“正月鰟,二月肉,賣田賣地嚐一嚐。”我認識的一個老家是湖州的朋友,他說下的這句鄉諺或許正可為佐證。難怪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不喜歡吃正經的大魚,倒是專尋一些亂七八糟的小雜魚來調節口味。


    在蘇南水鄉那些臨河的食肆裏,從菜譜上看,鰟鮍的烹製方法,有紅燒、清蒸、做湯、燉糟和幹煸,等等。那一次去古鎮同裏,被人招待了一餐富有水鄉特色的菜肴。冷菜中便有一道椒鹽鰟鮍,置於很精致的墊襯著淡藍紙巾的小藤籃裏,數量不多,油炸過,還配上細碎的幹紅椒和幹豆豉,脆生生的,而且又綿韌耐嚼,頗具風味。


    水跳邊總是它們最喜歡出沒的地方,夏天,赤腳站在水中淘米洗菜,很快就有大群小魚跑來,追食碎菜葉和碎米粒,並癢癢地啄你。若是把淘米籮或菜籃子沉到水下,看清有許多黑影子鑽進去,猛地一提,就能兜起一把比火柴棒長不了多少不諳世事的小細魚秧子。那些長過手指的餐鰷子則完全不同了,它們見過世麵,經驗老到,總是在你夠不著的地方靈活地穿來遊去,你稍身影一動,它一扭尾巴,打一道水花就閃了。


    楝樹開出一串串紫藍小花的時候,夏天就到了。垂柳拂水的晨間或是傍晚,水麵總是有眾多青春年少興致極好的餐鰷子在遊圈,攪碎清波。“刷餐鰷子”便成了夏日的常景。這通常是一些半大的男孩,也有成年人玩的技術活。細竿細線,蛆蟲飯粒還有蒼蠅什麽的做魚餌,也不要浮子,全憑眼快手準,看見餐鰷子遊來遊去,就將魚餌拋過去。餐鰷子以為是落水的小蟲子,掠一道漂亮的弧線,就啄到了餌,你“刷”地一揮竿,一條亮閃閃的魚就活蹦亂跳地掛在竿下麵。水平高的,不歇手地往上提,直讓旁邊的觀者看得津津有味。


    如果是深水區,有一種叫“翹嘴白”的餐鰷子,最大的甚至有五六斤,銀鱗白肚,綠背弓起,嘴巴又翹又大,遊動快捷,有“浪裏白條”的美稱。這種魚慣愛追食水麵上一些蚊蠅飛蛾,吃起食來特別兇猛,叼著就吃,啄了就跑。瞅見黑影一閃魚線下沉,就得快疾“刷”竿。


    餐鰷子的家族中,成員複雜,大小懸殊,有尖嘴餐(平)、圓頭、黃郎、紅、肉,還有一種肚皮泛一層金色光暈身材肥厚呈梭形的油。它們的共同特點,是有著刪繁就簡的形體,善於躥遊,活得興興頭頭,愛湊熱鬧,時不時就躍出水麵,打一個水花給你看。總之,是哪裏水響哪裏就有它們。


    倘是不耐煩“刷餐鰷子”,就弄來一條絲網,直直地拉在水中,然後撒些糠秕。沒多久,就有許多的深青色影子在水裏上下遊動著,不停地變幻,分散,水麵一片唼喋聲。待水麵糠秕風卷殘雲般啄盡,扯起絲網,每一個網眼都晶亮地滴著水珠,若網上銀亮亮一閃一閃的,那是被嵌住的貪吃者在徒勞掙紮著細長的身子。拿迴家掐盡內髒批去鱗片,洗淨,用油煎了,味道當然是鮮。美中不足是肉中刺極多,隻有將肉同刺都一起煮酥了才好吃。


    家鄉有句譏人做事性急的土話,叫“拎著尾子煎魚”。要想把餐鰷子燒出特色,油煎是關鍵。燒熱油鍋,一條條地擺好煎,火不要大了,放耐心一點,把一麵煎黃,再翻過來煎另一麵。直至煎出那種賞心悅目的金黃色,方鏟起疊作一堆,澆上料酒、板醬、水磨大椒,投入精鹽、薑、蒜,蓋鍋以小火煮到酥爛。若是將那種指頭粗細的小餐鰷子稍稍鹽醃後,拖上麵粉油炸,入口極脆,包括魚尾都是至味。


    餐館裏有一道清蒸白魚,規範寫法應是“清蒸魚”。魚就是大餐鰷子“翹嘴白”,上海、蘇南人唿作“白絲魚”,以肉質鮮美、營養豐富、味似江中刀魚而著稱。“翹嘴白”盡管在水中遊動快捷,但出水即死,故市價昂貴。清蒸講究原料,重在維護那點鮮氣。洗淨魚斬作兩段,加少量的鹽醃一會子,一般家庭,可加上作料和料酒,用電飯煲上蒸屜蒸。“翹嘴白”清蒸後,因為肉特別細嫩,故而感覺刺多且硬挺,雖不像刀魚刺那樣糾纏不清令人生畏,但對於不會吃魚的人來說,也夠麻煩的。


    餐鰷子最宜曬成幹品,不像鰟鮍和鯽魚,曬幹了隻有殼。捕得多了,一下子吃不掉,鹽醃後,曬幹存起。想要吃時,放在飯鍋上蒸熟,鹹鮮適度,極有咬勁,很是下飯。一般來說,山區是不產魚的,但無論是黃山、九華山還是天柱山,我都在那些賣幹筍和幹蘑菇的土特產店裏看到整大袋的幹餐鰷子魚,看標簽,都表明是出自當地山溪裏的綠色食品。我不知道那要多少水麵才能捕獲這眾多大小劃一的餐鰷子,看那鹽漬過重的黃褐色,肯定與我們鄉土歲月時小鹹魚的味道相去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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