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慕容熙一天都在前庭忙碌,直到晚邊才迴到乾嘉宮。


    深秋夜色明淨,無風無霧,十七的月亮又大又圓,跟個玉盤似的掛在半空,寧靜悠遠。


    程筠知道皇帝忙碌了一天,特地吩咐禦膳房做了幾樣皇帝愛吃的小菜,親自帶著人送來了乾嘉宮。


    皇帝平日在側殿小閣內起居,正殿恢宏繁華,年輕的皇帝卻喜歡小閣內的精致優雅,時而還能到後邊的小池邊漫步漫步,皇帝很喜歡這裏的景致。


    隔著簾子,程筠邊聽到裏頭皇帝揮斥的聲音。


    “都撤下吧,朕整日吃這些大魚大肉,心裏油膩得很!”


    這該是每日皇帝的分例,


    程筠到門口時,正見一個太監帶著兩個小太監苦著臉出來了。


    他一看到程筠立即神色一亮,滿臉欣喜,終於來了救兵。


    程筠淡淡頷首,帶著人進了裏頭。


    皇帝不但沒吃飯,還坐在書案後在練習毛筆字,寫的正是《靈飛經》,小楷飄逸瀟灑,得了七分的神韻。


    程筠從容走過去,拱手行禮,“陛下的字又精進了!”


    “真的嗎?哈哈!”皇帝爽朗一笑。


    他知道程筠的性子,從不說虛偽的話。


    他寫完最後幾筆,太監躬身去接筆,皇帝笑容滿麵站了起來,從書案後走了出來。


    “陛下心情好像不錯!”程筠順手從小太監手裏接過一方濕巾,遞給皇帝擦手。


    皇帝邊擦手邊盯著她笑道:“正是,今日朕定下了半年後科舉的章程,王堅和王慧綸都十分讚同,你知道的,他們兩個可是老狐狸,仗著是先皇顧命大臣,朕有錯也是直言不諱的,這一次能得到他們的讚同,十分不容易。”


    程筠麵不改色點頭,“陛下龍姿偉儀,繈褓登基,從來就站在至尊之位,自然比任何人眼界都要高闊,這麽多年來,陛下政務越來越純熟,大臣隻有仰望俯首之份!”


    皇帝哈哈大笑,自從親政後,多多少少還是備受掣肘,大臣難服,小官難訓,今日朝臣齊齊俯首稱讚的感覺確實很好。


    程筠知道他心情好,便順勢揮手,示意小太監把吃食都擺在案幾上,再扶著皇帝往案幾後走,“陛下,勞累了一天,您該進食了,不能仗著年輕不愛惜自己的身子!”


    程筠麵無表情,話卻說得溫和,皇帝很喜歡她這樣。


    “好,朕聽你的!”


    皇帝坐下一瞧,都是自己喜歡吃的菜,心情又好了不少,掄起袖子就開吃。


    身為皇帝也不容易,吃什麽東西都不能盡興,一樣菜不能吃第三口,皇帝到底年輕,還是有自己口味的,做不到像老皇帝那麽不動聲色,程筠知道這一點,偶爾在皇帝不肯吃飯時,便悄悄做上幾樣菜給他吃。


    食不語,皇帝吃飯,更加沒人敢吱聲,程筠親自在一旁布菜。


    等到半刻鍾後,皇帝吃得差不多了,漱口淨手後,皇帝坐下喝茶,跟程筠講起了朝政之事。


    程筠做個合格的聽眾,皇帝不問,她從不主動談政。


    “去,把朕的奏折給搬來!”皇帝越說越起勁,朝貼身太監吩咐。


    賀敏知道皇帝這個習慣,立馬把從前庭搬來的奏折擺好。


    除了賀敏和程筠,其他小太監都退了出去。


    皇帝又坐迴了書案,一封封奏折看過去,有些放在自己眼前,有些丟給程筠,道:“阿筠,這些普通奏折你給我批複便行!”


    程筠眉頭微微一皺,不過她也沒推辭,而是接過那些奏折,在禦案旁邊的小案上看了起來。


    知道這樣犯忌,程筠卻沒有推辭,一切從心,她知道自己不會是個亂朝的太監。


    來京城之前,她備受師傅影響,從小聽著師傅將家國大業,自小便有一份與別人不同的胸襟,來到皇宮之後,皇帝很信任她,什麽事都不瞞她,還跟她探討,她樂於貢獻自己的意見。


    程筠批複的都是簡單奏折,幾乎是可與不可,皇帝還是很有分寸,隻是他把程筠當朋友當心腹,沒有把她當一個閹人。


    約莫半刻鍾後,奏折批改得差不多了。


    這個時候,一個老太監帶著一個小太監進來了,小太監手裏端著一個紅漆盤,裏頭擺著一些木牌。


    程筠立馬站了起來,退到一邊漠然淡立。


    “陛下,您也該安寢了,您瞧瞧,今夜去哪位娘娘那呢?”老太監顛著一顆心問道。


    皇帝聞言筆下一頓,抬頭看了過來,俊朗的麵容滿是不耐煩。


    “朕今日累了,就歇在乾嘉宮!”


    後宮那幾位妃子都是胭脂俗粉,看到他就恨不得貼過來,即便再裝都掩飾不了眼中濃濃的期許。


    不知為何,皇帝發現自己很不喜歡那一套。


    要說他不喜歡諂媚,偏偏每次有朝臣在他麵前卑躬屈膝時,他心裏滿足感很強。


    要說他喜歡諂媚,每次在後宮見到那些妃子太監和宮女對他百般討好,他就很嫌惡。


    他到底是怎麽了?


    這麽一想,不知不覺,餘光注意到了程筠,程筠麵如玉盤,白皙泛光,也沒有任何表情,哪怕麵對他這個天子,她幾乎都沒有笑容,更別說什麽討好諂媚,她對他好是真的為他好而並非討好利用。


    他喜歡這樣的,令他舒適自然。


    或許是見慣了程筠,所以後宮其他人的伎倆招數他都覺得煩。


    那老太監哪裏肯善罷甘休,頂著一張足以夾死幾隻蚊子的皺臉,苦口婆心道:“陛下,您今年已經十六歲,也該為後宮添幾位皇子公主了,先皇駕崩才有您這麽一位皇子,太後娘娘一直以此為念,吩咐老奴們一定要盡心盡力,讓您為大雍繁衍子孫,您都半個月沒去臨幸後宮的娘娘們,娘娘們盼您如久旱盼甘霖呀!”


    老太監費了很長時間才講完這番話。


    皇帝不知為何,竟是覺得想笑。


    不過他說得是事實,先皇隻有皇帝一個皇子,還是駕崩之時,皇帝才出生,當時江山岌岌可危,這種事發生了一次,不能發生第二次,這是太後的心病,她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她兒子身上,所以安排這個老太監整日來督促皇帝臨幸妃子。


    這位老太監是太後身邊的人,說話有幾分資曆,奉太後之命,皇帝也不敢駁他的麵子。


    “你說的話,朕都明白,隻是朕還未大婚,到也不急於一時,老公公的話朕都記在心上,朕這幾日朝政很繁忙,還要奏折沒批完呢,老公公早些去休息吧!”


    皇帝說完瞅了賀敏一眼,示意賀敏送客。


    哪知賀敏苦著臉弓著背不敢吱聲。


    皇帝立馬明白了,這肯定是太後放話了。


    他再看程筠,程筠麵如明鏡,不動如山,仿佛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皇帝苦笑,再看老太監,老太監滿臉皺巴巴地繼續道:“陛下,您這話老奴都聽了無數遍了,您就別為難老奴了…..”他還得給太後複命呢。


    皇帝又氣又怒,他不喜歡後宮那些妃子,還逼著他去臨幸不成,他刷的一下站了起來,麵色不霽道:“到底是朕為難你,還是你為難朕,朕不喜歡她們,你奈朕何?”


    這話其實是他想利用老太監傳給太後的話。


    老太監支支吾吾,眼皮耷拉著看向了程筠。


    程筠微微垂眸,不再當透明,而是走過去從小太監手裏接過那個盤子,示意老太監先迴去。


    老太監這才鬆了一口氣,知道程筠這是要接手了。


    她接手,什麽事都好辦。


    皇宮裏最為難的事到了她手裏就都不為難了。


    皇帝神色一變,不知為何,越發憤怒,他負手盯著比自己矮一半個頭的程筠,恨不得把她盯出一個洞來。


    程筠單手托盤,像是店小二托菜似的,樣子瀟灑而從容,“陛下,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十七的月盤最大最亮,中秋未能好好賞月,今夜陛下賞月如何?”


    皇帝聽了這話以為她是故意支走老太監,臉色立馬如沐春風。


    “好,走!”


    於是程筠和賀敏一左一右陪著皇帝出乾嘉宮,往禦花園那走。


    不一會,三人帶著侍衛太監們來到了禦花園的半月湖。


    半月湖形狀像月牙,在正中出肚子微微一鼓,像是天上掛著的彎月。


    半月湖湖肚頂上有一座五角亭,亭子下麵是一方白玉砌成的貼水寬台。


    還要枯枯的睡蓮貼在水麵,這裏因人工維護,水溫比一旁的湖溫度要高,是以還有些綠植。


    皇帝和程筠站在白玉台之上,微風拂麵,十分清爽,但也有幾分寒意。


    程筠習武之人,自然無礙,皇帝年輕也還好,賀敏年紀有些大,倒是打了個寒顫。


    皇帝指了指亭子裏頭對賀敏道:“你去避一避吧!”


    賀敏萬謝退到亭子裏頭,站在柱子旁,有小太監暗自給他擋風或著人去弄手爐。


    皇帝和程筠背身站在水麵邊,腳下波光粼粼,衣角翻騰,似有踏浪之意。


    程筠的紅漆盤早已交給小太監。


    站在皇帝身側,她垂手而立,微微抬頭,一如既往秀逸如峰。


    慕容熙負手昂頭賞月,隻覺靈台一片清明。


    “陛下為何不想去後宮?”程筠淡淡問道,


    隻要她解決這個問題,太後必然不會再懷疑她惑主。


    皇帝聞言心頭稍稍失落,“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喜歡那些女人…..”


    程筠聞言大感頭大,“陛下是不喜歡那些女人還是討厭女人…”


    她輕聲探問。


    如果是前者那還好解決,找他喜歡的就得了,如果是後者….那就是病,而且還不好治,還會殃及她自己。


    程筠暗暗心煩。


    皇帝沒想到程筠會這麽問,偏頭過來靜靜凝望著她,還帶著笑意。


    “我也不知道,反正至而今,我也沒見到心儀的女子,不知道是不喜歡女人呢還是不喜歡後宮那些女人!”


    皇帝聲音很輕快,似乎一點都不苦惱。


    程筠差點翻白眼,


    “陛下乃是江山之主,屆時隔三年都會有一次選秀,陛下不愁遇不到心儀的女子!”


    皇帝突然又笑著看她,“其實如果女子像你我必然是喜歡的!”


    程筠心頭猛跳,差點咬了舌頭。


    她漠然沒有迴應。


    皇帝也不覺得怎麽,而是望向湖麵,那裏月光灑落了一地星星,明亮而璀璨。


    “其實呀,你要是女子便好了…..”他不知不覺喃喃開口。


    這樣他就可以放心大膽留她在身邊。


    其實她是個太監,他也一樣能長長久久讓她服侍他,皇帝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


    他的聲音很輕,跟青煙似的飄入程筠的耳簾,嗆住了她的喉嚨,她差點失態,使勁咳了咳。


    “阿筠,你怎麽了?著涼了?”皇帝擔憂問道。


    好在月色白瑩,他看不出程筠麵龐窘紅。


    程筠搖搖頭,好一會才穩住心神。


    很快她又麵色如常道:“陛下,其實…這種事跟喜不喜歡也沒太多關係,將來陛下大婚,後宮會充盈許多女子,必然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但這不妨礙陛下臨幸她們,畢竟陛下得為子嗣著想。”


    程筠口吻恬淡。


    卻聽的皇帝心生不喜。


    皇帝自然知道程筠是什麽意思,可這樣他算什麽,生孩子的工具嗎?隻是為了孩子去跟女人…..


    皇帝越想心情越差,其實他也不是不可以這麽做,但他確實不喜歡,別人都可以勸他,這話唯獨從程筠口裏說出來,他十分生氣。


    隻是皇帝剛剛無心的那句話,已經惹了程筠不快,她不能任由他這樣任性。


    “陛下,微臣聽說今夜麗嬪娘娘為了陛下親自熬了一盅藥粥,最是解乏提氣,陛下不如去秀麗宮安寢?”


    程筠語氣平淡毫無波動,卻也徹底激怒了皇帝。


    她就這麽喜歡他跟去臨幸女人!


    好,成全她!


    皇帝怒氣衝衝轉身,大步走上亭子,“擺駕秀麗宮!”


    “遵旨!”


    賀敏大喜,一邊躬身隨著皇帝過去,一邊暗地裏朝程筠豎拇指。


    程筠靜靜站在白玉台上,望著皇帝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再抬頭望月,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她眼底的一片迷茫。


    師傅,皇宮裏處處危機,您老人家為何要我入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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