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應門靈敏地敞開,又迅速地合攏,將冰雪世界隔在了賓館之外。大堂內春意融融,花團錦簇的杜鵑和高大的熱帶植物相映生姿。

    巴立卓旁若無人地穿過大堂,迅速消失在電梯裏。

    房門開了,林紫葉心裏的那扇門也開了,眼前的男人就好比一縷陽光射了進來,照得她整個人兒都暖洋洋的。所有不快都將煙消雲散,林紫葉想原諒他了。

    房門輕輕帶上了。巴立卓親了林紫葉一下,說:“我有半年沒親過你了。”

    林紫葉的眼裏馬上湧出了淚花,不勝幽怨地望著他。巴立卓說,“不管怎樣你都要相信我,我一直都是愛你的,隻愛你一個。”

    林紫葉的心頭一顫,他看著巴立卓的臉,在判斷他說的是否是真心話。

    迎著疑惑的目光,巴立卓說:“我從前愛過你,現在仍然愛你,以後也是!”

    林紫葉搖頭,眼淚不由自主流了出來,“可是,你一直在躲避我的。”

    巴立卓向前靠近。林紫葉步步後退,一躲再躲的就坐進了沙發裏。巴立卓居高臨下地抱住了她。林紫葉被抱的喘不過氣兒來,先是掙紮兩下,然後就徹底軟在巴立卓的懷裏。

    林紫葉聽見巴立卓說:“紫葉啊紫葉,你知道我是多麽的愛你呀!”

    林紫葉揩眼淚:“不知道。”

    巴立卓:“我想聽你說一句相同的話。”

    林紫葉:“什麽話?”

    巴立卓:“就說你多麽的愛我。”

    林紫葉扭頭:“不說!”

    巴立卓用嘴唇迴擊了林紫葉的執拗。雖然林紫葉心裏還很委屈,但她不肯放過這親熱的分分秒秒。巴立卓的舌頭伸到她的嘴裏了,林紫葉不由自主地又是一陣眩暈。兩人的身體都瑟瑟發抖,而越是這樣,越不肯鬆開對方,仿佛彼此的嘴唇就是一根救命繩索,一旦鬆開就會墜入無底的深淵。林紫葉做愛的時候不像孔蕭竹那樣麻木,她從不壓抑自己的衝動,大膽歡娛地呻吟,仿佛全身的每個毛孔都散發著炙熱的快感。無法否認,他們經曆了一次荒謬而激昂的感官之旅,直到雙雙衝上快樂的顛峰。

    高潮消退,兩人的身體終於分開了。巴立卓被一種莫名的傷感纏繞,林紫葉也清醒了,就好像陽光驅散了迷霧似的,一切又變得清晰起來。她說:“巴立卓,我恨你!”

    巴立卓明知故問:“你恨我什麽?”

    林紫葉咬牙:“恨你的疏遠,恨你的冷淡,恨你恨你恨你……”

    巴立卓笑了:“愛之深才恨之切,是不是?”

    麵對巴立卓的嬉笑,林紫葉縱有十八般武藝也無法施展,而隻能說:“你故意的,故意冷落我,怕我影響你的仕途。”

    巴立卓一如既往地貧嘴,嚴實得水潑不進。“沒有啊,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巴立卓,我還是恨你!”

    巴立卓:“你看你,被愛情衝昏了頭腦,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得了吧,花言巧語的詩人。”

    巴立卓:“紫葉,我不是詩人,我隻是個俗人,無法在得到愛情之後還那麽崇高,還那麽完美。”

    林紫葉不理他,起身去了衛生間。巴立卓關掉了手機,笑嘻嘻地尾隨女人而去。

    床上的快活還是多於內心自責的,巴立卓忘記了時間。整整一下午和一晚上,巴立卓都沒有離開607房間。他和林紫葉睡不著覺,也不知道餓,仿佛又找迴了在德國時的那種蜜月感受。林紫葉躺在巴立卓的懷裏說:“我現在才明白,人們為什麽都要結婚了。”

    巴立卓撫摸著女人的脊背,暗笑:“為什麽呢?”

    林紫葉用指甲輕劃他的前胸:“為了上床。”

    巴立卓拍拍她:“結婚並不這麽簡單。原因多了,為了搭夥吃飯,為了生孩子,為了孝敬老人……”

    林紫葉撇嘴:“我看不是,起碼你巴立卓不是。”

    巴立卓:“要是光為了床上這點事,你何必跑這麽遠來看我?”

    林紫葉生氣了,想推開他,“你怎麽這麽壞!”

    巴立卓猛地把林紫葉又壓到身下,“我怎麽能舍得你呢?別的男人要是動了你,我會……”

    林紫葉不宜久留,巴立卓也不便遠送。依依不舍之際,巴立卓說看來我要學開車了,接你送你都方便一些。

    據說女人一接觸到愛情,淚腺就開通。林紫葉再次眼淚汪汪了,她在心理上產生了強烈的依賴感,她確實深愛著巴立卓,她很想表達那種願望,希望有朝一日巴立卓能娶了她。她不是因為失身才非要賴著他,她沒那麽陳舊老套,而是想完完全全地擁有他,而不是這種情人關係。但是林紫葉現在沒法開口,隻有等待時機成熟再說。

    與林紫葉的蜜月感受截然不同,巴立卓把短暫的同居看成是一場愛情遊戲。他既貪戀又害怕這種遊戲,並且不能自拔,他希望遊戲的時間能長一些,而遊戲的結果晚些見到,倘若沒有結果更好。巴立卓聯想到,一男一女企圖用婚姻把愛情固定下來,遊戲可能也就結束了。想到這裏,巴立卓體貼地擁了擁女人,隨手從皮包裏摸出那個信封塞給林紫葉。一見是錢,林紫葉嚇了一跳,轉而發怒:“這是什麽意思?你拿我當小姐嗎?”

    巴立卓連忙說:“沒什麽意思,沒什麽意思。”

    林紫葉說:“你想一刀兩斷?就拿錢打發我?”

    巴立卓拍腦袋:“天爺爺,你想到哪兒去了。不要就算了。”

    林紫葉戚戚哀哀地將頭靠在男人的胸前,“巴立卓,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

    直到上午十點多鍾,一身疲倦的巴立卓才迴到單位。郝靜波見了他就說你可迴來了,昨晚孔台到處打電話追查你的去向呢。巴立卓“哦”了一聲,就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布置完節前檢查的事兒,巴立卓就打電話找小張,小張人就在電信科呢,他顯然想和梁菁菁等人打成一片。小張一路小跑著來見巴局長。巴立卓一臉威嚴道:“你把門關上。”

    小張趕緊關了門,知道重要的時刻就要到來。

    巴立卓說:“有兩件事請你幫忙。”

    小張激動得有些結巴了,“行行,二十件也行。”

    巴立卓:“第一,你要幫我證明,昨晚我們一直在一起,做什麽呢?下圍棋。”

    小張糊塗了,但還是堅決保證:“嗯嗯,下圍棋。”

    “這第二件事嘛,你也要聽我的,”巴立卓從皮包裏拿出那個信封,順著桌子推了過來,“這個你收迴去,封金璧還!”

    小張萬分緊張,難過得連哭的心都有了。他說:“巴局長,我的項目沒希望了嗎?”

    巴立卓說:“兄弟啊,我你都是農村長大的孩子,我知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小張發誓:“巴局長,相信我好了。”

    巴立卓搖頭:“我是那種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的小人嗎?我的情操不想被人小瞧。”

    小張想逃又不敢逃,“我是實心實意的,這也是互利互惠。”

    巴立卓:“奇談怪論,誰和誰互利互惠?”

    小張低聲:“市場經濟本身就是互利互惠的。”

    巴立卓釋然了,“當然如此。郵電局對我不薄,我需要考慮局方的利益最大化。”

    小張:“巴局長,請理解我。我是誠心誠意地答謝你,也想請你幫忙。”

    巴立卓:“我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的項目我會出於公心的,我也希望和你成為朋友。”

    小張還在左右為難。巴立卓語氣嚴厲起來,說:“東西你給我拿走,你打聽打聽我的為人,做市場沒有公關不行,可和我用這些公關手段不行。你要是硬留下東西,你的事情我就投反對票!”

    小張嚇得使勁點頭,“謝謝巴局長。”

    巴立卓不由分說地將東西塞到小張手上,還很自然地拍了拍他,很有點老革命拍紅小鬼肩膀的意思。

    春節過後鬆河局招標領導小組召開會議,工作痕跡很清晰完整。至於結果會前就已確定,史群和巴立卓早就溝通好了。蔣對對是明白人,隻有表態讚成的份兒。巴立卓的餿主意很對史群的心思,他們倆內定,柳樺兩縣四十六個支局的單子給天威,柞縣二十二個支局的份額給龍興。於鬆河郵電局來說這確實是上佳的選擇,兩邊的朋友都說得過去。天威科技覺得意猶未盡,獨霸鬆河本地網農話設備的計劃落空了。按照巴立卓的說法,鬆河局留了一手,既可以避免擴容升級時對方漫天要價,又可以在未來的談判中居有利位置。

    巴立卓發現自己的口才確實不錯,如果不是顧忌局長史群的感受,他的即席講話會更加遊刃有餘。郵電局本來會議就多,會議的規模有大有小,務實的務虛的和不知所雲的,幾乎逢會必有巴立卓副局長的身影。巴立卓侃侃而談,神情自若地“做指示”,管他三七二十一張嘴就來。你水平比我高學問比我深年齡比我大資格比我老,那又能怎麽樣呢,起碼在此時此刻我在台上你在台下,我可以表揚你批評你鼓勵你評價你,你要埋頭做筆記還不能不服氣,你如果非要有什麽想法的話,那麽你隻能怨命運沒有垂青你,是你自己的命不好。

    男人的氣度和瀟灑全是社會地位折射出來的,有求於巴立卓的人越來越多了,大有絡繹不絕愈演愈烈的勢頭。許多人又上煙又陪笑,口氣謙恭主意堅定,像膏藥一樣攆都攆不走。僅僅減免電話初裝費和核批吉祥號碼兩項,就足夠他門庭若市忙得不可開交。巴立卓開始成為這座城市裏的一顆耀眼的新星,接踵而至的是團市委委員青聯常委青年企業家殘疾人協會理事等等眼花繚亂的頭銜。巴立卓的朋友遍布工農兵學商社會各界,巴立卓的知音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巴立卓的聲名遠揚甚至臨局都耳熟能詳。巴立卓的親朋好友多如過江之鯽,都以和巴副局長相識相知引為榮耀,都希望以親情友情加熱情掀起巴副局長心頭的漣漪。國內國外的廠商代表在門外排起了長隊,形形色色的熟人競相邀請巴副局長賞光赴宴。實踐使巴立卓體會到,做人上人的感覺真好。對照部下狂熱求官的厚顏無恥,巴立卓深感對不起精心栽培他的前局長柳鵬,從前的詩人巴立卓太不懂人情世故了,隻給老局長送過兩瓶五糧液。小兒科式的禮物比起高山仰止般的大恩大德,宛如滄海一粟,太微不足道也太令自己汗顏。

    應該說巴立卓還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幹部,盡量不多吃不多占不多拿,屢屢拒吃請並做到了義正言辭。局長史群看出了端倪,漫談似的點撥了一番,說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幹部要經得起風浪,既要堅持原則又要人情達練,適當的吃喝還是應該的必要的,感情也是生產力,你不吃不喝就等於喪失了交流溝通的機會,也就等於井底之蛙淪為孤陋寡聞。再者說人家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卻以宴請你的名義去報銷也未可知也。既然局長有話,巴立卓就非常愉快地接受八方邀請。可能全世界沒有幾所大學開設勸酒陪酒的專業課,但是喝酒其實是大有學問的,形形色色的酒局一直是人際關係的試金石。巴立卓想到,這年頭有誰會饞著你的那頓宴席,我是同意了你的飯局是給了你的麵子,傷害了我的肝胃升高了我的血壓增加了我的體重,還浪費了我的時間。所以說我吃了你的飯,是我和你關係良好的初步體現,是我送給你的天大人情。

    凡事都有從陌生到熟練的過程,原本不勝其煩的巴立卓很快就安之若素了,他漸漸習慣了下班之後趕場赴宴,倘若萬一哪天沒有酒局的話,他的心裏空落落的,會叫幾個部下自己湊上一桌。麵酣耳熱的巴副局長頻頻舉杯致意,誇誇其談地賣弄新感悟的生活哲理,神采飛揚地享受著酒後人生。那天王二美特意糾集了幾個老朋友,當年住單身宿舍的室友一起卷旱煙抽的煙友,共同宴請巴副局長,共同追憶往昔的寒酸時光。不知怎的就說到了男女之事上,巴立卓發表高見:“性乃大事,曆史學叫繁衍,生物學叫交配,政治學叫媾和,宗教學叫淫穢,文學叫雲雨,法學叫強奸,藝術學叫交融,醫學叫性交……”

    一番話說得王二美之流目瞪口呆,他們都說巴哥你太有才了,所以你才能吉星高照步步高升。

    才華橫溢的巴立卓還是懂得“大小王”的,隨同史群外出應酬時謹言慎行,有其他局領導在座,也決不信口開河。因為餘赫早就向後起之秀的巴立卓發出過忠告,請重視並遵守圈子裏的潛規則,否則的話會被清除出局,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巴立卓不認為他的鄰居在危言聳聽,他覺得餘赫就是他的好鄰居好大哥,是他官場生涯有益的啟蒙者和指導者。餘赫形象地指出,單位好比一棵大樹,我們都是樹上的猴子,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臉,左右呢全是耳目。巴立卓特意敬了餘赫一大杯,說我們確實是猴子啊,你我副職全都在看史局長他老人家的屁股啊。餘赫敲了敲桌子,提醒他說:“巴猴子不要得意忘形,你的左右還有耳目呢。”

    自比猴子的巴立卓深覺郝靜波就是耳目,當然郝靜波也是郵電局這棵大樹上的一隻猴子,一隻防人保己趨炎附勢的猴子,隻不過人家不怎麽稀罕他的屁股,而是專盯史群的屁股。巴立卓心裏不舒服,總覺得郝靜波不拿自己的屁股當屁股,挺忌諱他的想尋機教訓教訓他。眼下就是個好機會,按照郵電部電信總局機構改革的意見,各省局的電信處解體了,隨之而來的是成立了電信經營服務部、運行維護部和工程建設部。上行下效,各地市局也要照此改革。郝靜波注定是鬆河局的最後一任電信科長了,無論他的去向如何都值得巴立卓竊喜。

    郝靜波自己做出了選擇,做通了史群的工作,去運行維護部當了主任,而經營服務部由霍達擔綱,至於工程建設部的人選無需另議,原引進辦主任即可。霍達在分局當局長當慣了,凡事好講個排場還喜歡自作主張,郝靜波瞧他不順眼,工作配合上很成問題。霍達履新不到一個月,就和郝靜波連吵了三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異曲同工之妙在於都找主管領導評理。巴立卓腦袋都大了,心裏就想,這兩隻吱哇亂叫的猴子,不僅是耳目還是敵人呢。

    這天,郝靜波和霍達兩個又幹起來了,起因是都搶小龔的車子。兩邊都是領導,誰的話小龔話都得聽,又都沒法執行。結果,郝靜波拍了桌子,霍達摔了杯子,嚇得小盧等人屏氣息聲,其他科室的人都來看熱鬧。巴立卓忍無可忍,走出門外宣布:“小龔的車子歸我調度了,從明天開始我要學車!”

    巴立卓說學就學,至於駕照嘛還不是小菜一碟。巴立卓上午給交警支隊去了個電話,下午就派人取來了本子。巴立卓專題向老猴子做了匯報,史群挺開明的,說年輕幹部是該有多種本領,上麵不是要求會外語會電腦嗎?我覺得應該再加上一條:會開車。你小心就是了。

    練車場選在了樞紐樓空曠的基建工地上。巴立卓第一腳油門就衝向了沙子堆,嚇得小龔大叫:鬆右腳!鬆右腳!巴副局長學車可是件大事,鬆河局的司機都樂意充當陪練,雜七雜八的猴子組成了草台班子,既有長於理論者又有工於實踐者,共同的特點是不遺餘力地糾正前任教練的錯誤,使巴立卓的駕車風格取眾家之長。巴立卓進步神速,不多時日便驅車上路。但是他麵臨著信任危機,除了陪練沒誰敢坐他的車。孔蕭竹去南京郵電學院培訓了一個月,歸來時巴立卓親自接站。女人隻把行李丟在車上,自己打的迴家,害得巴立卓跟在出租車後麵窮追猛趕。這天巴立卓路遇蔣對對,再三哀求他上車坐一坐。蔣對對緊張得頭皮發麻,竟把打火機捏出了一把汗。巴立卓虛心征求意見,蔣對對說手捂胸口說脈衝編碼多些,言外之意是車子老是脫檔篩糠。虛驚一場的蔣對對四處宣揚巴立卓駕車典故,極為生動地描畫了巴副局長的英姿——某日驅車穿越,某鐵路道口,發覺忘記了左右瞭望,遂將汽車倒迴, 重新過了一次道口。

    巴立卓自認為可以獨駕遠行時,悄然驅車去了平原市。在夏日的漫天晚霞裏,巴立卓喜滋滋地出現在林紫葉麵前,女人的驚愕如遇天外來客,激動之餘,轉身去揩那滿眼的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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