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驢的綽號殊實不雅。我弟弟王二美並不在乎,他逍遙自在吃吃喝喝,無意間闖下了大禍。

    柳鵬局長是市人大代表,已經參加了三次人代會了,而這一次最為引人注目。他應邀去好幾個討論組介紹情況,因為李市長的政府工作報告當中,數次提及了程控交換機工程。有備而來的柳鵬侃侃而談,根據黨中央國務院的兩個六條指示,在市委市政府的親切關懷下,三萬門交換機工程進展順利,目前硬件安裝已經結束,正在緊張有序的調測之中,有望提前割接開通,有把握在最短的時間裏扭轉通信緊張的狀況。

    一些代表對市政府強令收取的電話改製費有些意見,極為關注郵電局的程控電話究竟是什麽東西,究竟有什麽好處,柳鵬逐一解答說得口幹舌燥。李市長接過話題說:“鬆河的財政狀況很緊張,全市人民可是勒緊了褲腰帶支援你們。財政撥款三百萬元,通過電話改製費募集四百萬元,現有每台電話平均要拿出六百元錢。六百元啊,可不是小數字啊。前天我還和王書記匯報這事,我們都心疼啊。但是沒辦法,鬆河的通信水平太落後了,電話裝不上、打不通、接不暢成了老大難問題。這種通信狀況,怎麽去招商引資?所以市裏頭下了最大的決心,做了最大的努力來解決這個問題!”

    但是柳鵬萬萬沒想到,會有人向書記市長極為器重的郵電局發難。分組討論當中,有位代表列舉了郵電服務存在的種種問題,痛陳裝機難、修機難、拆機難、交費難、查詢難,以極其氣憤口吻講述了親身經曆,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一石激起千層浪,郵電行風的問題竟成眾矢之的。柳鵬聞訊趕到那個討論組時,做工作顯然來不及了,因為會務組已收集整理了討論情況,正準備編發會刊。柳鵬心想壞了,抬腿就去找市委王書記。此時王書記參加農業組的討論,正滔滔不絕地講三農問題。柳鵬站在走廊裏,走也不是等也不是。市委秘書小陳見了,走出門外,笑嘻嘻地問:“老兄,有急事?”

    秘書小陳和柳鵬混得很熟,他常來郵電局辦事,比如領取緊俏郵票安裝住宅電話,柳鵬從不怠慢。凡是市領導有的好處小陳都有,有空還會留他喝酒,彼此間稱兄道弟無話不說。今天是關鍵時刻,正好派上了用場。等到王書記的講話結束,小陳過去嘀咕了幾句,王書記便起身走出門外。與不苟言笑的市長相比,王書記一貫談笑風生,他說:“你柳局長不好好分組討論,急三火四地找我幹啥?”

    柳鵬迎上前去:“報告書記,您一直支持郵電工作的。”

    王書記眼睛一瞪:“那還用說,郵電通信是國民經濟的先導產業嘛。你們引進程控,市裏頭支持的力度多麽大?全市湊了七百多萬的真金白銀,白花花的血汗錢啊。”

    柳鵬說:“郵電的發展離不開您的關懷,可是現在通信能力緊張,又處在非常時期……”

    王書記奇怪:“別兜圈子了,有事快說。”

    柳鵬說:“有人給郵電局提意見了,很激烈的……”

    王書記說:“不同意見要入腦入心,你們應該虛心接受才是,不要辜負了全市人民的重托。”

    這幾句話很重,柳鵬一時無言以對。

    王書記迴頭對小陳說:“你去一下,轉達我的意思,有意見盡管提,至於會刊嘛內容不要太具體了,要維護團結穩定的大局。我可等著程控開通的捷報呢。”

    市委書記發了話,再加上秘書小陳的極力斡旋,會刊隻字未提郵電局局風的問題,隻是籠統地提出要加強服務行業的行風建設。怒火中燒的柳鵬打電話給史群,要求他盡快搞清事情真相,一則向人大代表當麵賠禮道歉,二要嚴肅處理責任人。

    事態嚴重,史群很快就打聽到了發言人和發言內容,給郵電局提意見的代表來自百貨商店,是全國勞動模範。史群叫上鄧聞就去了龍台賓館,就去找這位代表。可來的不是時候,代表們正聽取兩院的報告呢。早春的天氣還冷,帆布蓬的吉普車唿唿地吹著熱風,史群眼巴巴地盯著禮堂的方向。

    史群足足等了一下午,等得又氣又急,婆婆媽媽的勁頭又上來了,不住地發誓發怨,逮住違紀的裝機員就讓他下課走人,不管他是誰的兒子還是誰的女婿。郵電局是老企業了,許多人家祖祖輩輩都在一起上班,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盤根錯節。盡管每年都要公開處理違紀人員,可這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用戶舉報。常言道民不舉官不糾,無人揭蓋子就等於天下太平,違規違紀屢見不鮮,裝機員吃拿卡要就成了老大難的問題。說起不良傾向人人義憤填膺,可具體到張三李四頭上卻頗費躊躇。這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就是腐敗啊,搞不好要砸人家的飯碗呢,頭頭腦腦的誰願意結這個死仇?所以這邊郵電局風口碑不佳,那邊又屢禁不止,管理層實無良策。

    史群和老鄧敲開320房間時,四位代表已經擺上了撲克,正準備大戰一番。

    史群笑容可掬地打招唿:“呀,各位領導三打一呀。”

    一幹人放下撲克,互為介紹寒暄。史群無比親熱地握了握那位代表的手,檢討說:“真對不起了張老兄,久仰勞模大名,沒來得及去看您。”

    叫做張老兄的代表臉紅了,趕緊說:“請坐請坐。”

    史群笑了又笑:“張大哥,我是負荊請罪來的。隊伍管理的不好,向你承認錯誤。”

    張代表心知肚明,連忙說:“郵電局的各方麵工作都走在前麵,很不錯很不錯的。”

    史群擺手:“操心哪,千八百號的人,啥不聽話的都有,難管。”

    旁邊人也說:“是啊是啊,樹林子大了啥鳥都有,怪不得領導的。”

    “我們老大發脾氣了,叫我登門道歉。” 史群說著起身,鄭重鞠了一躬。

    張代表慌了也起身:“呀呀,這是……”

    史群說:“老兄啊,郵電局風確實存在問題。我們要引以為戒,要處理害群之馬,請您指導和幫助我們改進工作……”

    別看史群在局裏搶風頭慣了,但是他是鬼精鬼精的人,知道何時該軟何時該硬,拿捏有度。班子裏的人都知道,史群可以欺負別人但絕對服從柳鵬,從來不和老大碰硬。他的此番表演,反倒叫張代表不知所措了,其他代表也為之動容。史群越是要征求意見,那位張代表越過意不去,堅持不說具體是哪個裝機員違規了,隻是說別處分人家了,職工拖家帶口的也不容易,我隻是順嘴說說而已。

    史群心想:天爺爺,這可是人代會呀,豈是順嘴說說的地方?他順水推舟地說:“也好,我們迴去自查自糾,及時把處理意見向您和相關領導反饋。”

    史群迴頭去找會務組,討論記錄顯示肇事者乃男驢王二美。

    一周之後,柳鵬召開了局長辦公會,專題研究處理違紀人員。按照先易後難的原則,先研究處理一郊區支局長。該支局長借安裝郊線電話之機,收受用戶散裝白酒一塑料桶,計二十斤約二十五元。柳鵬大發光火,連說痛心疾首觸目驚心啊。決議是,鑒於該同誌認錯態度較好兼之後果不算嚴重,決定免去其支局長職務,給予記大過一次處分。

    研究懲處王二美時費了一番周折。鄧聞介紹了事情經過,與會者傳看了王二美的檢查材料。王二美的字跡歪歪扭扭,錯別字連篇,還是說清了事件的原委。某張姓用戶經市機科長郝靜波引薦,認識了分片裝機員王二美。該用戶半年時間裏就到營業廳去了十多次,申請單也填了很多份,都被告之沒有線路請等候。王二美深為同情,頂風冒雪調整線路若幹線對,又扯大皮線五百餘米長,經過一整天的獨自奮戰,終於接通了電話。全程陪伴的張用戶目睹了王二美同誌的辛勤勞動,感動之餘執意挽留其用餐。王二美再三推辭未果,便隨同該用戶去附近餐館用餐一次。鄧聞這人做事精密,不知通過什麽手段搞來了餐館的菜單。褶褶皺皺的菜單顯示,王二美的這頓晚餐是熏醬拚盤、尖椒炒幹豆腐、黃瓜拌拉皮、地三鮮各一盤,外加啤酒三瓶、手擀麵兩碗,花費四十九元。

    柳鵬眉頭緊鎖:“局裏頭三令五申,禁止非裝機人員介入安裝電話流程,這個郝靜波怎麽還頂煙上呢?身為科長,這麽做十分不妥!”

    史群不想牽連太多,趕緊推功攬過:“這是我的責任了,和我平時要求不嚴有關。”

    蔣對對樂了,說:“你不是苦口婆心嗎?這幾個人還教育不好?”

    史群怒目相向:“沒你蔣對對的事兒,別亂放炮!”

    蔣對對立即還以顏色:“隊伍帶成這樣了,你史二媽也不愧得慌?”

    柳鵬也不想節外生枝,攔住他倆說:“好了,史局長你找郝靜波談一談教育教育,作個口頭警告。還是說說關於王二美的處理意見吧。”

    老鄧有所準備,代表電信專業提出的處理意見是給予記大過處分。會場一派沉默。柳鵬環視良久,開口道:“各位,發表發表高見。”

    宋書記仍不做聲,柳鵬也沒有請他先開口的意思。班子成員依次發言,再就是辦公室主任、計劃財務、人事科科長、紀檢監察室主任等要員輪流表態。既然是發言,就要有必要的篇幅,不然就顯得太沒水平了。可是眾人都說得模棱兩可,聽上去有理有據,實際上不痛不癢。老到者深知會議是很難保密的,所以都裝了兩套肚腸,人前一套人後一套,會上一套會下一套。百年老店的人際關係複雜,親連親親套親的,可以說是一個緊崩崩的、多層交錯的關係網。非正式組織不知有多少,親戚關係、同學關係、老鄉關係、戰友關係糾纏不清。這種局麵的弊端很大,但也有一個好處,就是職工對單位的感受不僅僅是一個工作場所,而是一個“家”的概念。

    柳鵬耐著性子聽完了那些言不由衷的發言,禮節性地去問宋書記:“我的書記,你看呢?”

    宋書記的臉上很少有表情,不知道是天生神經係統退化,還是後天磨練出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宋書記早就等待這個時刻,局長不問他就不說,似乎已經成為了習慣。他的講話顯然是考究的公文風格:“我的意見是輔助以經濟處罰,加罰一千元,並責令其當麵向用戶承認錯誤,退還吃喝款,如何?”

    該柳鵬說話了,這幾乎是一錘定音的時刻,他說:“這幾年,郵電的形勢好了,我們受重視了,口袋裏的錢多了,有些職工就忘乎所以了,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吃用戶的拿用戶的,甚至是勒索,而且明目張膽愈演愈烈,這股歪風邪氣不刹一刹,怎麽得了?”

    與會者皆低首不語,齊齊地埋頭作記錄。柳鵬頓了頓,說:“我的意見,開除!”

    “啊”的一聲,眾人皆驚,那架勢就仿佛古代帝王斷喝“推出去斬了”一樣。

    柳鵬預料中的求情場景遲遲沒有出現,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最緊張的當屬孔蕭竹了,她僅僅是秘書無能為力的。此時此刻,冥冥中的我非常感謝她,我曾經深愛過的永遠的戀人。我發現,孔蕭竹還有著憐憫的情懷,視我不爭氣的弟弟為親人。

    過了好久,柳鵬有氣無力地問:“有沒有不同意見?”

    楊主席知道該他發言了,工會要時時刻刻維護職工的權益,偶爾和行政唱唱反調也是名正言順的。他也許改變不了風向,但能改變與會者的心情。兜來繞去的講了一大堆理由,無非是砸了職工的飯碗於心不忍,再說還要提交職代會常設主席團討論,能否念其初犯,給王二美悔過自新的機會,留一線生機以觀後效?

    宋書記心裏有譜,摸準了柳鵬的真實脈搏,慢悠悠地說:“柳局長從嚴治局的考慮是對的,歪風邪氣是要抓一抓,管一管了。可是我琢磨,具體到王二美身上,隻是吃了五十元錢不到就丟了飯碗,有些矯枉過正了。如果這樣,既違背了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的意思,也有悖人大代表幫助改進郵電工作的初衷。真要是開除職工,材料準備還要更細致一些,不然會留下上訪乃至越級上訪的後遺症啊。處分職工是大事,不辦則已,辦就辦成鐵案!柳局長啊,是不是再研究一下?”

    柳鵬暗暗舒了一口氣,但是他絲毫不感謝宋書記。雖然及時地替他解了圍,但是那話裏話外有許多根刺兒,紮得柳鵬心裏極不舒服。會議形成的決議是,給予王二美開除局籍留局二年處分,即使這個結果也大大超出會前多數人的預料。當然,這是局長柳鵬最想要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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