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河縣是長白山餘脈中的一座城池,神態安然地坐落於河穀山褶之間。迎著東北亞慷慨的陽光,我和孔蕭竹走下了火車,同車抵達的還有巴立卓。來接站的女子是早一屆畢業的校友,她叫詹萍,我們叫她師姐。師姐身穿灰綠色哢嘰布工裝,親親熱熱地帶領我們坐上了郵車。

    灰綠色的郵車是輛帆布蓬吉普,車後掛著三節裝滿郵袋的拖車,像小火車一樣浩浩蕩蕩。雄壯的郵車穿街走市,轉過幾處街口就到了郵電局。一幢四層小樓和三趟平房箍住了空蕩蕩的籃球場,舉目所見灰綠色的一片。牆壁、門窗乃至籃球架一律塗著灰綠色的油漆,就差把四合院的上空也搞成這種顏色。邁進小樓,撞耳而來的是哢哢哢噠噠噠的聲響,此起彼伏聲勢浩大,恍惚步入了轟鳴的紡織車間,這是步進製電話交換設備齊心協力發出的機械聲響。

    四樓是縣郵電局的機關,牆上金黃色的標語赫然入目:人民郵電為人民。順著細長細長的走廊,財務股、人教股、郵政股、電信股的門牌依次排列,無不透出鄭重其事的威嚴。褚紅色地板反射著窗外的陽光,將政工股長紹勁光的綠上衣勾勒出光亮的灰白。他說人才難得,咱縣局求賢若渴啊。紹勁光堅決而果斷地擰滅了煙頭,他的動作比語言更有說服力。

    大學畢業生是技術幹部,幹部都歸政工部門管轄。遵從紹勁光的指派,孔蕭竹去了市話機房,我做了動力機務員。機務員要三班倒的,每四天一個輪迴。在我值夜班的時候,孔蕭竹會以種種借口來看我,含情脈脈地凝望著我。動力機房裏,老式的鉛蓄電池散發出難聞的氣息,孔蕭竹的臉上顯出羞澀的紅暈。

    白天的市話機房一派繁忙,機架上的器件拚命地翻轉起落,製造出毫無頭緒的嘈雜之聲,儼如無人指揮的大合唱:哢哢哢噠噠噠哢哢哢……直到入夜,機架上的聲響才漸次稀落,偶爾的幾聲很像寥落的蛙鳴。載波室則靜得出奇,機架上是密密麻麻的電子管,儼如紅得發燙的烤紅薯。

    若論詩人氣質,巴立卓遠比師傅遜色,他作詩要打腹稿,而師傅罵人時出口成章。師傅戴副老花鏡,瞧誰都心煩的模樣,隻對郝靜林例外。載波室又稱機務站,郝靜林是站長。郵電局號稱半軍事化管理,站長大小也是領導,不能不放尊重些。晝伏夜出是載波室的工作方式,深夜檢修白天幹閑。其他工種的人不明就裏,都說載波室是養大爺的清淨之地!養大爺的地方也有團團亂轉的時候,趕上風雷雨雪特別是冰淩天氣,機架上的紅燈閃閃告警聲大作,電路阻斷、報路阻斷,眾人搶修慌得手忙腳亂。

    從業務關係上講,長話班和載波室是一對冤家。長話班是清一色的女人,載波室幾乎全是男丁,娘子軍永遠是原告,老少爺們就永遠充當被告。一旦電路不通,長話班長粱菁菁就會拍馬殺到,怨氣衝天地說耽誤她們業務開展了,電話單堆積如山了,她要替六十名話務員姐妹討個公道!話務員是靠嘴皮子吃飯的,個個伶牙俐齒,班長粱菁菁更是出類拔萃。三個女人一台戲,想想看,六十多個女人聚集的集體會是什麽樣子?年紀輕輕的梁菁菁該多麽潑辣能幹?

    話務員的工作很特別,頭戴耳機日複一日地麵對牆壁樣的機台,手拿塞繩在上麵插來插去。應該說,這裏的美人和醜女完全平等,外界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留有印象的惟有甜美而急促的嗓音,就好比電台的播音員一樣美好而神秘。也可以說,話務員和用戶都是盲人,彼此之間一無所知,隻有虛幻的聲音飄來蕩去,近在咫尺卻隔了萬水千山。人工接轉的長途電話需要耐心,用戶不妨把話務員猜想得貌若天仙。

    梁菁菁是話務員中的佼佼者,語調柔和還善解人意,經常收到來自各界的表揚信,由此脫穎而出成長為偶像級的勞模,進而被任命為長話班長。退役女兵出身的梁菁菁是業務過硬的,當然也是儀態萬方的,舉手投足之間洋溢著成熟女人的氣息。不論春夏秋冬,脖子上都要係著搖曳生姿的東西,冬天係紅圍巾、黃圍巾,春秋係大絲巾、小絲巾,她總是把柔軟的胸脯挺得老高老高,好像在示威並向形形色色的女下屬們發出警告。

    梁菁菁仿佛異常耀眼的向日葵,迎向領導時會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卻經常對載波室橫眉冷對。載波電路總出故障,電話接不通、通不暢的事情屢見不鮮,這是梁菁菁所難以容忍的。這天風和日麗,沈陽方向的三組載波機卻哇哇亂叫起來,儀表指針忽高忽低,電路時好時壞。不光粱菁菁惡聲惡氣地鬧起來,就連副局長史群也大駕光臨,責令立即修複。郝靜林派巡線工外出巡檢,報告的結果是外線無異常,此時電路不穩的故障也無疾而終。

    翌日,同樣的障礙又出現了,障礙地點相同持續時段相同,簡直活見鬼了。直到第三天,蹲坑守候的巡線員才逮住了肇事的元兇——一頭休閑的耕牛。原來牛的主人午間小憩,隨手將牛拴在木電杆上,這牛身上犯癢就去蹭電杆,電杆搖搖晃晃導致混線短路。郝靜林心裏窩火,找史副局長申述:這長途外線怎麽維護的?銅線條怎麽稀鬆得像掛麵?

    一般而言,白天的載波室還是風平浪靜的。師傅很少說話,總是手抄袖管偎在坐椅上打瞌睡,那花白的頭顱很像布滿殘雪的草叢。這樣大段大段的空閑時間,足夠巴立卓通讀百家神遊萬裏。紹股長打來電話的時候,巴立卓正在作詩呢,題目就叫《郵的經緯》。巴立卓的詩作被戲稱為巴詩,榮登過局裏的黑板報,值得他歡欣鼓舞再接再厲。電話鈴聲暴響,業餘詩人驚醒了,趕忙將聽筒扣在耳朵上。巴立卓本以為又是話務員申告障礙了,她們經常抱怨電路話音小、串雜音。真搞不懂女人為啥那麽計較,也許是喜歡無事生非吧。

    話筒裏傳出並不是女人的聲音,而是低沉威嚴的男中音。巴立卓想不到,威儀赫赫的紹股長會有事找他。紹勁光的臉上掛著浩然正氣,仿佛他的臉就是一麵黨旗。紹勁光公事公辦地擰開了鋼筆,邊問邊記錄:年齡、家庭情況、有無對象,等等。巴立卓戰戰兢兢,呈堂供狀般一一交代。

    紹勁光輕輕合上了筆記本,又點燃了一隻香煙,然後才說他手頭倒有一個。聽起來像說某種器物,比如鉗子扳子螺絲刀之類的工具,或者花瓶水杯等稀罕的器皿。“這閨女心靈手巧,模樣也俊俏……”

    巴立卓不知如何作答,紹勁光下了指示,如果沒意見的話就安排你們見一見。巴立卓思前想後,給師姐打了電話。電話那端,新婚不久的詹萍很客氣,她輕笑說不就是相親嗎,你閑著也是閑著,盡管看就是了。

    公式化的相親就像是去看戲,看了一場還有下一場,大有應接不暇之感,看得多了會感到興味索然。通常情況下,女方親友團陣容龐大,隆重莊嚴得像舉行大型會議。而巴立卓卻形單影隻,很像是突入重圍單刀赴會。

    冬天早早降臨了,大雪覆蓋了周圍的山巒,街道變得泥濘不堪,爛菜幫子還有枯葉浸泡在雪水裏,嗆人的煤煙低低徘徊。陰冷中,灰綠色的郵電局更顯鬱鬱寡歡,哢哢哢噠噠噠的嘈雜聲一如既往地充斥耳鼓。宿舍走廊裏堆滿了秋儲的土豆白菜,一派迎接隆冬的倉促。

    人畢竟是群居的動物,都喜歡熱鬧都怕寂寞,詩人巴立卓也是。無所事事的詩人在單位裏閑逛,哪裏人多偏往哪裏鑽。小小的營業廳猶如菜市場般擁擠喧鬧。打長途電話要先填單子交押金,然後排隊等著。營業員要通電話之後,大聲喊第幾號去某某號話間!聽見號碼的人飛也似的衝進某個小小的玻璃間,急切又滿懷幸福地和遠方通話。話亭外一大堆人在焦急地等候,常常裏邊的人還沒講夠,外麵就來敲玻璃了。倘若不幸對方沒人接聽,就隻好迴去重新排隊。電信窗口忙,郵政那邊更忙,來自天南海北的掛曆堆積如山。一卷一卷的掛曆被人們捧在懷裏,猶如懷抱嬌嫩的新生兒。巴立卓常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他也向往遠方,打電話或者寫信都行,卻不知道和誰聯係才好。是老家嗎?老家遠在七十裏外的偏僻山村,別說是通電話,郵封信也得走上一個星期。

    古詩裏說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鴻雁捎書,那意境很美很浪漫。巴立卓孑然一身,屬於他的詩意情是寂寞,還有自食其力的自豪。那天他慷慨大方了一迴,掏出十元的大票請郝靜林搓了一頓,並結識了電報班長霍達。電報業務正是紅紅火火,霍達手下兵強馬壯。此後巴立卓常去電報班溜達,看望霍達也順便瞧瞧熱鬧。電報其實是有線電傳,而非老電影裏地下黨按動的那種嘀嘀嗒嗒的玩藝兒。笨狗似的英文打字機唿嚕唿嚕的響著,吐出了一串串洋字母,再翻譯成言簡意賅的中文。來電略經稽核,即按區域下傳給投遞班。投遞員跨上幸福牌摩托車衝出大門,街頭深處濃煙滾滾,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響徹四方。

    巴立卓還隻是個小人物,他想恭維霍達班長,說電報是響當當的主力業務,一日不可或缺的通信手段。哪想人家不吃這一套,霍達拍拍業餘詩人的肩膀說:“你懂個屁呀!電報工種累死牛,我們忙得屁滾尿流。”

    巴立卓笑了又笑,心裏卻很難受。轉身去爬樓梯,吭哧吭哧的爬了好幾個來迴,最後去了衛生間。他蹲在便坑上把剛才的情景想了又想,一個勁兒地納悶:拍馬屁拍到馬蹄上了?

    元旦那天,百無聊賴的巴立卓躺在宿舍裏發呆,抽著九分錢一包的金葫蘆香煙,心裏跳躍著堪比舒婷北島的詩句。潮濕的男宿舍充斥著汗臭腳臭的怪味,混雜著濃鬱的煙草氣息,還有莫名其妙的酒菜餿味,隻有呆得久了,嗅覺才能忽略不計。深夜,火車的聲音很誇張地傳來,迴腸蕩氣地響了又響,像是聲嘶力竭地提醒什麽。

    生活不會總這樣乏味,對於巴立卓來說,有些日子注定要峰迴路轉,許多事情注定要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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