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美麗與哀愁:人生若隻如初見

    作者:安意如

    目錄:

    人生若隻如初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潘嶽悼亡猶費詞

    天不絕人願,故使儂見郎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薛濤箋上十離詩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三生杜牧、十裏揚州,前事休說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江城子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風住塵香花已盡

    一杯愁緒,幾年離索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斷腸詞

    問世問、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斷腸人在天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當時隻道是尋常

    後記:功夫應在詩外

    人生若隻如初見第一部分

    人生若隻如初見(一)怨歌行

    說班婕妤應以《怨歌行》開篇,說楊貴妃更應該拿《長恨歌》來作題,可是不,有了納蘭容若的一句“人生若隻如初見”,一切有了開始存在的理由。

    夜深不睡,讀《飲水詞》,通書看下來,我仍覺得這句最好。其實這一闋詞著實平淡,但這一句又實在叫人啞然,像張僧繇畫龍的一點,又像西門吹血的劍,準確,優雅,無聲地吻上了你的脖子。感覺到的時候,

    已經迴不到最初。

    “何事西風悲畫扇”,講的是漢成帝妃班婕妤,史書上著名的幽雅賢德的女子,名門閨秀。成帝初年入宮,因美而賢,深獲殊寵。一次,成帝想與她同輦出遊,她言道:“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退而不敢奉詔。

    那是君王愛戀正濃的時候,因讚她賢,後宮亦逢迎她,傳為美談,仿佛她是那楚莊王的樊姬,李世民的長孫賢後。她也自得,以為深承君恩,又不沒家訓,如此地相得益彰。許皇後愚鈍,她是不動聲色寵冠六宮的人,這樣好的日子哪裏找去?隻願恩愛長久,如宮名長信。

    可是,有一天,她來了!她帶著她的妹妹合德一起來了。

    飛燕入漢宮,是她寂寞的開始。一切,是那麽地出乎意料。所有的憐愛,寵幸,都隨著那身輕如燕的舞女入宮,戛然而止。

    山盟雖在情已成空。

    人世如此翻雲覆雨,似納蘭說的:“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也似劉禹錫的《竹葉詞》:“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她作《怨歌行》,又名《團扇歌》,以團扇自比,憂切動人——

    新製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作合歡扇,團圓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

    棄捐篋奩中,恩情中道絕。

    這是她女知識分子的遣情,自遣。她不是那許皇後,在飛燕極盛的時候,猶自站在那兒不躲開,生生地,惹人厭棄。班婕妤對自己的處境有很清醒的認識,否則她不會自請去服侍太後,在成帝死後又去為成帝守陵,孤獨終老。

    她隻是料不到,料不到,清高自詡、目下無塵的自己,日後竟成了宮怨的代言人。很多年後,有個男人,仿佛從《團扇歌》中窺到她的苦況,作了《長信秋詞五首》來憐惜她——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

    高殿秋砧響夜闌,霜深猶憶禦衣寒。

    銀燈青瑣裁縫歇,還向金城明主看。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暫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真成薄命久尋思,夢見君王覺後疑。

    火照西宮知夜飲,分明複道奉恩時。

    長信宮中秋月明,昭陽殿下搗衣聲。

    白露堂中細草跡,紅羅帳裏不勝情。

    我猜。她決計料不到如此。若是知道,縱然長信宮中,孤燈映壁,房深風冷,也挺住嘍,咬碎銀牙也不作什麽勞什子《怨歌行》,白白地叫人看了笑話去。

    歎一句遇人不淑嗬,她是樊姬,可夫君絕不是楚莊王;她有無豔之賢,夫君卻絕無一鳴驚人的誌氣。她其實不弱啊,美貌才智都有,輸在太拘於禮法,她太規整,沒有飛燕起舞繞禦簾的輕盈,亦沒有合德入浴的妖嬈嫵媚。

    她是太正經,撂不下來身份。做什麽都要循於禮教,不明白,你隻是婕妤,不是皇後,做了妃子,始終也隻是個妾。天下女人,邁入皇宮的和未入皇宮的,其實都一樣。隻要皇帝願意,他都可以嫖得到。婕妤和舞姬本質上是一樣的,不過是換了個名稱而已,有什麽好講究的?皇宮是個金碧輝煌的妓院,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嫖客。

    還記得周星星版的《鹿鼎記》嗎?韋小寶初入天地會的那段,陳近南一臉正氣地拉他進密室說,我們反清複明,就是要搶迴屬於我們的錢和女人!韋小寶問,那為什麽要說反清複明之類的屁話呢?陳近南說,聰明人隻對聰明人說實話,外麵那些笨人隻要拿空洞的理想忽悠之……韋小寶大悟,兩人一拍既合。出來後,兩個人依舊是一臉正氣地麵對那些呆鳥,慷慨陳詞。這一棒子敲得狠,狠到後來,看見有草莽叫囂著要反什麽複什麽,我都覺得好笑,總想起這句話,還是欣賞王晶的直捷和周星星的犀利。男人看男人,才見得惡毒。

    這些男人們哪,皇朝天下,也不過是嫖客相爭。

    飛燕和合德,這一雙姐妹,是傾國的尤物,生來是要招惹男人的。成帝說,吾當老死在(合德)“溫柔鄉”裏,一語成讖。

    有一天,她愛的男人終於死了,死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

    當繁華過盡,天子與凡人一樣躺在冰冷的墓穴裏時,那個曾被他拋棄的愛人,被他冷落遺忘的班婕妤,仍在他的陵園裏,陪住他一生一世。

    隻是,婕妤閉目時,會不會想到當年初入宮的景象,想起那日他坐在高高的黃金輦上,伸出手來,微笑如水的模樣;她會不會後悔當初縮迴手去,沒有和他同乘一輦。兩相依偎,或許是最親密無間的時刻。

    非常短暫。人生若隻如初見。

    人生若隻如初見(二)長恨歌

    長恨歌

    白居易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迴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複止,西出都門百餘裏。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麵救不得,迴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迴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

    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展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菜宮中日月長。

    迴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這是納蘭容若的《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全篇。我所念念於心的“人生若隻如初見”讀到下闋,應該是從漢代走到唐朝來的時候了。漢唐,這是五千年裏最輝煌的年歲,至今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它們遺下的風韻灑下我們血液裏,像金子一樣熠熠生輝。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從班婕妤到楊貴妃,有多少人走了又迴來,來來迴迴躲不開的是命運的糾纏。不如,隨著這兩個女子款款的身影,閑閑看過千年的花開花落,王朝興替,借著“驪山語罷清宵半”的好辰光,說一說這個“禍國”的女人,雖然,彈指又過了千年。

    那場驚天動地的“黃昏戀”開始於驪山。那是曆代皇家的行宮,一個很不

    叫人安分的地方,比如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事兒就是在這兒做出的。結果,亡了四百多年國祚的西周。再

    後來,唐玄宗在這裏遇上楊玉環,斷送了開元盛世。

    驪山的溫泉宮,李隆基最愛的地方,隻是那時候,他最寵的人還不是楊玉環。所以,她做了他兒子壽王的妃,他成了她的長輩,亦因此有了後來的兜兜轉轉。他那時候喜歡的女人是武惠妃,一個精明美貌的女人,則天女皇帝之侄武攸止的女兒。

    與很多人所想不同的是,李隆基內心裏對自己的祖母,有著很強烈的欣賞和景仰之心。他覺得祖母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甚至是一位英偉的帝王。因此,他對遺著一點祖母和姑姑影子的武惠妃也有著強烈的好感和綿綿的情意。

    開元二十五年,武惠妃病重,明皇決定去驪山過冬,第一次遇見楊玉環。偶然的邂逅沒有花火,隻是皇家一次例行的謁見而已。稚氣明朗的玉環給皇帝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楊玉環有令人著迷的青春活力,她聰明,但不銳利,融融地,讓人很放鬆。對中年已過的皇帝而言,是潛在的刺激。

    這種需要在武惠妃死後益發明顯。孤獨的大唐皇帝,需要一個新鮮的女人了。像白居易說的:“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白樂天不能寫明是“唐皇”,一來,不合韻;二來,縱然唐朝世風開明,終究也要有些避忌。況且時人多以“漢唐”並舉,說漢反而有更深長的味道。

    五十六歲的老皇帝偷偷地愛戀起自己的兒媳。這是“不倫”的事,即使在今天也要受到指詬,然而他終究還是做了。因為玉環是當世最美的女子,又和他一樣精通音律。昔有伯牙摔琴謝子期,可見知音對“音樂人”而言有著磅礴難擋的魅力,何況愛情的魅力還遠遠不止於此。

    說“三郎”與“玉環”的愛情,免不了要說到白居易的《長恨歌》,仿佛是千年來品聽同一場哀豔的愛情悲歌一樣。必得和賈寶玉一樣手拿曲譜,聽人唱得一句:“開辟鴻蒙,誰為情種?”一切才於恍恍中開場。

    白樂天。我現在不太喜歡這個男人了。年少時讀他的《賣炭翁》,平易近人,老嫗能解,隻覺得他是一等一的好人;看他的《琵琶行》,又以為他是能夠同情貧賤女子的有情人。說什麽“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整得跟真的似的,害我白白感動好久。

    後來窺見他的士大夫底色,人性斑斕的一麵,對他也就少了那樣純粹地喜歡。他仕途跌拓,不好緣附黨人,好似清清白白一

    丈夫,固然是不錯的;私底下卻又沉溺酒色,蓄家妓過百,一邊說什麽“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一邊又說“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醜換蛾眉”,也不想想自己都已經風燭殘年,而樊素、小蠻,不過十八九,年方瀲灩。這老家夥有這麽糟蹋人的嗎?

    實在老得不行了,患了風痹之疾,就放妓賣馬,自詡“既解風情,又近正聲”,總之是一派遮都遮不住的自得之色。這樣做作實在是叫人厭惡。就這樣的人,還好意思指摘一位立誌為夫守節的女子,害得人家絕食而死。僅僅是因為這女子的出身不好——曾淪落青樓做過名妓。可是,人家關盼盼已經從良,而且夫死後矢誌守節了呀,你又指手畫腳地做什麽,說人家應該以死殉夫。她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呢?

    東坡在年老時作詩感慨朝雲和自己患難與共的感情,當中有“不似楊柳別樂天”一句,是說小蠻在白居易老了以後離開他。但我隻想擊節而讚:小蠻終於脫離魔掌了!走的好,似這等無情無義,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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