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階夜色涼如水,燕王蕭煜負手,望著階前竹影飄落下撲簌簌的霰雪。

    蒼穹漆黑,潔白的雪粒淩空飛撲而下,冰涼又格外繁雜。

    蕭煜仰麵輕輕地歎了口氣。他抱病已久,權柄貌似還在,但燕王府的敗落已如此明顯,竟處處都顯得空曠蒼涼了起來。

    因為他要靜養,下人們已陸陸續續裁減了一些,經過這次右相的變故,他更是把府裏的人嚴查了一頓,狠狠地裁減了一半。右相是因管家的兒子貪人田地房產逼死人命,被順藤摸瓜牽連上,然後被徹查,被連窩端,被剿殺黨羽大開殺戒。

    這是在斷他的路。他一日未死,任憑再小心謹慎,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也是無濟於事的。

    想至此,蕭煜的目光不由深邃清冷了起來。無濟於事,是嗎?

    “王爺。”

    溫柔的一聲喚,一件厚厚的錦棉披風,落在了蕭煜的肩上。

    蕭煜下意識咳了兩聲,轉頭看去,衛心玫正抬頭關切地望著他。

    “夜深了,又下了雪,王爺別又著涼了。”

    蕭煜道,“王妃還沒睡著?”

    衛心玫道,“王爺憂心忡忡,臣妾也不能安眠。”

    蕭煜望著她,沒說話。

    衛心玫垂下頭,輕聲道,“都是因為妾身的父親,牽累了王爺。”

    蕭煜道,“又何嚐不是因為我,牽累了你父親。”

    “王爺……”衛心玫抬頭看他一眼,複將頭垂得更深。蕭煜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王妃既嫁了我,無論富貴貧窮,成敗生死,我,定不能負你。”

    衛心玫心下大慟,一把抱住他哭道,“王爺!”

    蕭煜輕輕撫了撫她的背,搬過她的頭,愛撫地為她正了正釵子。衛心玫擦擦淚,挽了他的手道,“王爺,我們進去吧。”

    蕭煜望了眼亂蒙蒙飄雪的蒼穹,把肩上的披風解下覆到衛心玫的肩上,牽著她的手道,“我們夫妻還從不曾一起踏過雪呢,今夜萬籟俱寂,落雪有聲,如此良辰,王妃和我一起去園子裏踏踏雪吧。”

    衛心玫擔心他的身體,但那件落在身上的披風,帶著他身體的氣味和溫度,瞬息的溫暖刺酸了她的鼻子,不由得淚眼氤氳。

    她低下頭,蕭煜已經牽著她走。如今他正艱難,不可壞他的興致,惹他不快,但出於衛心玫自己內心的願望,得夫君憐寵,牽手踏雪,她也是舍不得

    去拒絕的,連帶身上的那件衣服,因為有他的氣息,她也舍不得推讓。

    為這刹那的體貼親密,衛心玫暗自心喜著。腳下的雪“吱吱”有聲,一時間好像整個天地,都唯有這細細的聲息似的。

    園子裏一片銀光,花木建築皆為白雪所覆蓋,他們兩個人於茫茫飛雪中相扶而行,來到了花園東隅的望月亭。

    那夜沒有月,沒有風,隻有落雪。

    亭子裏是幹的,但和外麵一樣冷,所幸陸醒為蕭煜送來了裘衣,還著人送來了火爐和茶點。

    衛心玫為蕭煜倒了杯熱茶,火爐映得她的手,有幾分紅彤彤的。

    蕭煜接過去,隻微微呷了一口,望著微弱火光下的妻子,微笑道,“可能多年後,我們隻有一間小屋子,不能出方寸之地,遇到這樣的天氣,有個火,有杯茶,便是莫大的榮幸。”

    這話還是悲觀傷感的,衛心玫正在給自己倒茶的手滯了一下,轉而婉然而笑,柔聲道,“妾身嫁給王爺,分享榮光,自然也同擔苦難,妾身無所怨。”

    蕭煜淡淡笑,握住了她放下茶壺的手,“也說不定,連囚禁於方寸之地的機會也沒有,自古成王敗寇,身首分離,魂飛湮滅,也是極容易的。

    衛心玫嫣然,“夫妻一體,王爺在,妾身在,榮辱與共,夫死妻隨。”

    蕭煜心有所動,“夫死妻隨麽?”

    他那個陡然的瞬間,想起了沈墨瞳。雖然詭異,但是真實,他突然想到,沈墨瞳也會夫死妻隨麽?

    衛心玫不知他心念所想,隻聽他那上挑的尾音飄忽短促,她不由抿唇一笑,握住了蕭煜的手。

    衛心玫的手溫暖纖細,眉目之間淡淡的,別是一種端莊的嫻雅從容。蕭煜望著她,瞬間情動,柔聲道,“是我,苦了玫兒了。”

    那是他第一次,那麽親近,那麽熟稔地喚她,玫兒。

    衛心玫低眉斂首,委婉一笑,輕聲道,“為妻的本分,談何辛苦。”

    蕭煜的眼底揉進笑,“玫兒對為夫,隻盡本分麽?”

    多年後兩個人還總是難以忘懷那個雪夜,一場場的歡嘩夜宴,歌舞繁華,形形色色的美女如過江之鯉,袖底清風,於蕭煜來說,始終記得那場雪,那個在患難中注定要與他休戚與共的女人,可於衛心玫來說,這世上再也沒有那場雪,那般美得深刻、動人情懷了。

    蕭煜道,“我其實始終覺得蹊蹺,父皇為何突然疏

    遠我,百般打壓防備,到如今,竟似欲棄若敝履。”

    衛心玫低眉聽著,勸慰道,“人各有天命,王爺不要過於悲愴。”

    蕭煜道,“最初我以為是因為五弟,後來我才懂,其實不關五弟什麽事。”

    衛心玫訝然。

    蕭煜苦笑道,“是父皇自己,因為天下是他黃袍加身得來的,年輕時還好,越年老他便越狐疑,不動聲色一點點處置了當年的大將不說,對自己兒子,也狐疑。”

    衛心玫垂下頭,默然。蕭煜道,“背棄舊主奪得天下,是他一生最大的榮光,也是最大的恥辱隱痛,他對陰謀權力極為敏感貪占,當年或許真的是看中我比較能幹,著意栽培,可後來便忌憚我太過能幹,怕我有野心圖謀不軌了。而五弟,看起來柔弱怯懦,最孝順聽話,這才能讓他安心些。”

    衛心玫道,“同為骨肉,父皇疑忌至此麽?”

    蕭煜道,“他也未必是想殺我,隻是想打壓,在他有生之年,不能有皇子獨大,寵寵這個,抬抬那個,彼此製衡傾軋,最後選誰,還不是由他?”

    衛心玫道,“那王爺的意思是,父皇未必真心想扶植五弟?”

    蕭煜苦笑,說道,“我是在想葉修,他到底要幹什麽。”

    衛心玫怔住,葉修不是幫他運作籌謀,奪得皇位的麽?

    蕭煜看衛心玫麵露疑惑,說道,“你覺得他在處處幫我,是吧?”

    衛心玫道,“葉先生,的確在為王爺謀劃。”

    蕭煜搖頭道,“全天下的人都以為他在為我謀劃,如今我細想,卻覺得蹊蹺。”

    衛心玫蹙眉道,“為什麽?”

    蕭煜道,“以他的識見,他看不看得出來父皇的居心呢?”

    “應該,……,能吧。”

    “那他為何一開始不點明,反而將錯就錯呢?”

    衛心玫默然,陡然成驚駭,怔愣地望著蕭煜,低聲道,“不會吧?”

    蕭煜呷了口茶,聲色淡淡,篤定道,“不會。”

    雪下得越發細密,虛飄繚亂的,由最初細小的雪粒,變成輕盈若鵝毛,趕著趟兒似的淩空撲落下。

    蕭煜捧著茶說道,“葉修不是要天下,即便他不壽夭命短,也不會,倒不是他沒本事,而是他不屑於。”

    衛心玫半垂著頭,纖白的手指握住壺,靜靜地將水注入於杯中

    蕭煜道,“我第一次見他,是混跡於年輕學子當中,聽他講醫道。他說世間事,大到治國,小到醫病,皆秉承三個步驟,斷,識,用。斷病需尋根,識藥如識人,用藥如用兵。他說君王最難的是識人,藥性有常,而人心叵測;他說醫者最難的是診斷,揚湯止沸,自不如釜底抽薪;凡此總總雖是艱難,但一切有為法,隻要潛心鑽研,亦是有跡可循,所以斷病可以命中肯綮,識人可以洞察人心。”

    蕭煜在暗夜裏笑了笑,“這些話原本也算尋常,可也不知何故,我當時便無比崇尚。或許我崇尚的不是他的話,而是他的人。他說有君臣四顧束手無策之時,他說有病入膏肓救無可救之症,他說名將有孤軍深入之險取,他說良醫有一葉知秋之警悟。他說,”蕭煜頓了一下,“一個好醫生,不惟學識,更要性情。”

    蕭煜突然沉默住,沉默了好半晌,手中茶冷,他在幽暗的雪光中突然輕輕地問,“玫兒,你說什麽是性情?”

    衛心玫正欲為他換茶的手一頓,輕聲道,“性情?”

    這個問題,似乎突兀,又似乎闊大而茫然。衛心玫那個瞬間是茫然的,茫茫然如有人對心拷問,性情,你有麽?

    蕭煜道,“他說,一切後天之病,皆可歸之於人的情誌思維,生活習性,一切先天之病,皆可歸之於他父母的情誌思維,生活習性。病從性情來,故而醫者要有情懷,病者更要有情懷,無情懷者無領悟,無領悟者無功成。所以這世上有不可醫之病,也有不可醫之人。玫兒,”蕭煜極其淺淡地說,“父皇便是不可醫之人。”

    衛心玫將茶遞到他手上,喚道,“王爺。”

    蕭煜接了茶,望著冉冉上飄的熱氣,輕歎道,“我第二次見他,他在院子裏弄蘭花,手上全是水,腳下全是泥,他一笑如故和我打招唿,喚我燕王爺。我時常在想,”蕭煜望著鵝毛飛雪,微微地一笑,“他怎麽便知道我是王爺,他知道,怎麽便那麽若無其事呢?偏偏他那麽若無其事,我卻為何那麽開心愉快,不覺忤逆呢?他還在打了聲招唿後,把我撂在一旁等,他又繼續鼓弄了會兒他的蘭花。”

    衛心玫嫣然笑語道,“不想王爺與葉先生,是如此相識。”

    蕭煜道,“先生姿儀,天下仰慕,我其實也是仰慕的。他那個人,從裏到外,玉一般清澄無滓,泉一般不惹塵埃。你麵對他,看他舉止,聽他說話,便如吃了人參果一般,每一個汗毛孔都清透舒服。你說他要垂涎天下,那當真不可能,他的情懷更闊大,天下太

    小了。”

    衛心玫道,“那王爺因何說,他……”

    蕭煜捏著杯口,望著白玉杯裏淺淺的茶湯,輕聲道,“我,隻是有點不懂了。或許,是他看的太明白,他從來不是柔於決斷的人,從來也不懼於下猛藥。對他來說,無論如何的雲遮霧蓋,朝堂之爭到底也不過便是父子反目,兄弟相殘罷了。”

    衛心玫不再說話,她脈脈心疼地望著蕭煜,看著他的黯然失意,看著他的蒼白憔悴。

    蕭煜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憐愛地撫了撫,喚道,“來。”

    他張開臂彎,敞開懷抱。衛心玫柔情地偎了過去,抱住他。

    他笑,用麵頰蹭著她的額頭,柔聲道,“玫兒。”

    衛心玫閉上眼,微笑著,一聲“王爺”如是夜雪落的呢喃。

    蕭煜抱著她,靠在亭柱上,看著滿天飛雪,輕聲道,“葉修這個人,原本是可怕的。他出身寒微,賣身為奴做過孌童,可他硬是能從水泄不通的高遠府裏帶著洛歡逃了出來。後來病痛纏身,洛歡能習武練刀,他卻隻能看看書,給他師父和洛歡縫衣做飯,可他有特別堅韌的心性,神不知鬼不覺鼓搗個暗器出來,戰之者死,天下無敵。他這個人,就是有把卑鄙無恥的事做成光明正大的本事,關於五弟那天下鼎沸的流言,在這個當口時機傳出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陰謀陷害,可偏偏人人都知道是假的,卻又人人都願意相信是真的,父皇何嚐不知道那是問心閣的計,可他偏就是不能不放在心上。葉修這次用了世上最毒的一劑藥,誅心,他們扳倒你爹是揚湯止沸,問心閣這才是釜底抽薪。”

    衛心玫仰麵望他,溫柔地抵著蕭煜的胸口,說道,“事情對王爺有利好,王爺為何還如此憂心呢?”

    蕭煜苦笑道,“你不懂。”

    衛心玫貼著他不再說話。蕭煜道,“我在想葉修,越想越困惑。他看似溫柔衝淡,實則最是強悍,凡事隻要他一入局,便盡在他的掌握安排。人皆道他是為我所用,可其實我,五弟,父皇,如今皆成棋子,任他翻雲覆雨。父皇大概從湘東王事件看出了這一點,執意要除掉他,可是父皇卻不懂,這樣的人留著固然可怕,除掉他,卻是更可怕的。”

    衛心玫突然覺得自己的血有點冷,身子在蕭煜的懷裏僵住。蕭煜一笑,俯頭對她道,“玫兒不要怕,我與葉修之間,永不會戰。我今夜方才懂得葉修所要說的情懷,他要做他想做的事,一切外在都無可阻擋,心無掛礙,無有恐怖,不受束縛

    ,而力量強大,心機深重,父皇隻看到他的可怕,卻不知道他有自己內心的操守,他是個謙謙君子,不折不扣。

    “如今我才徹底明白父皇缺少什麽,他深諳人陰謀,卻不識人情懷,於是他缺少的,正是我要擁有的,所以我和葉修之間,永不會戰。葉修即便經天緯地,卻也還是萬壽山上一個光風霽月一臉微笑的醫者,人有高低,病無貴賤,在他眼中隻有生民病痛,沒有帝王尊貴。古賢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葉修,是一個大丈夫。”

    他話音剛落,陸醒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大聲道,“王爺!不好了!皇上宣旨召王爺即刻入宮!”

    蕭煜一驚,沉聲道,“出什麽事了!”

    陸醒喘了口氣道,“聽四喜公公說,南越諸部發兵了,三天攻占十二個府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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