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滑過手有點細微的寒涼,沈墨瞳拿著花枝還禮笑道,“好。”

    可能她笑得太過清揚燦爛,承影一時有些愣怔。但是又一想,先生醒過來,夫人這麽開心,也算情理之中事。

    推門而入,雨後的落日正斜射在床上紙一般蒼白的人身上,沈墨瞳捧著花走過去,嫣然笑道,“你醒了?”

    她笑著,拿花湊近葉修的鼻息,說道,“聞聞,香不?園子裏開了滿滿一長廊,花繁葉茂,漂亮極了!你看,”她纖白如玉的素手拈住一枚花朵,將上麵細碎的雨珠故意灑落在葉修的手上,人便很是得意地揚眉笑起來,說,“還帶著雨珠兒呢,涼不涼?”

    她說完,起身將花插到不遠處高桌的瓷瓶裏,俏皮地迴頭嫣然笑顧。葉修目光溫柔地望著她,銜著笑,不說話。沈墨瞳道,“口渴不,要喝水麽?”

    捧著水過去,溫溫熱,剛剛好,葉修便也溫順地喝了兩口。沈墨瞳將水杯放了,在葉修床頭小凳子上坐下,托著腮湊近前,極其溫婉絢爛地笑,喚道,“相公。”

    她那小樣子,既親近,又撒嬌,又很乖巧討好。因其從沒見過,雖然每一個細節葉修都不遑一瞬地看著,卻隻覺得自己,恍如夢中。

    撫著湊近來的小腦袋,葉修極力分辨著觸手的真實,忍不住喚道,“墨瞳兒。”

    沈墨瞳微涼的手指撫上葉修的臉,四目相對,咫尺之間,她明亮地抿嘴笑著,“嗯”了一聲。

    其實沈墨瞳有點心疼。葉修的臉白得幾近透明,纖毫畢現,而眉目便越發黑,隻襯得輪廓更加的單薄俊美。如墨的發被鬆綁著,半鋪半繚亂,對比著麵容霜雪般的白,沁著粉紫的霞光,便有那麽一點虛弱的清幽與妖豔。

    用頭在他手心裏蹭了蹭。葉修撫著她的臉,漾唇一笑,柔聲道,“沒生我氣麽?”

    沈墨瞳抱住葉修的胳膊,整張臉往他手裏又窩了窩,在他的手心裏言笑道,“都過去了,氣什麽。”

    葉修道,“不怪我,沒拉你一起跳下去。”

    斜散的夕陽鋪在她的袖口,沈墨瞳偎著葉修的手,眸如點漆,溫軟的笑容在葉修的掌心間綻放開。

    她笑著,輕聲地說,“我不跳,也隻該怪我自己笨,而不算相公無情。”

    葉修淡淡一莞爾,“墨瞳兒,當時便想通其中關節了?”

    沈墨瞳“嗯”了一聲,緩緩地俯□,偎在葉修的臂彎,葉修沒說話,隻用手輕輕

    撫著她的頭發。

    沈墨瞳道,“當時是有點懵了,可是易卿陽喝醒了我,神誌一清明,就覺得事有蹊蹺了。以你的為人,若逢絕路,既推開了我,說的話該是好好活著之類的,怎麽會用激將的方式,讓我跟著你死呢?”

    葉修的唇角彎了彎,輕聲道,“傻瓜,這樣想,就跳下去了?”

    沈墨瞳道,“我相信你,不會逼我為你殉葬。所以那個瞬間我便突然懂了,你推開我是給別人看的,而你要我跟著你跳下去,才是真正要對我說的。”

    葉修稱讚道,“墨瞳兒果真極聰慧。”

    沈墨瞳道,“相公你最是長於謀算,一點點破綻,便是萬千的玄機,你若是不推開我,直接拉著我跳下去,別人一眼便看出是計。而他們這次的殺招,恰在於密不透風無處躲閃的暗器陣,相公立於危坡之上,背倚虛空,往後一倒,不僅可以避開那些暗器,而且他們下去一尋,必定化整為零,他們所依仗的殺招便破了。”沈墨瞳說著,握住葉修的手,人越發往他的腋窩裏窩了窩,輕聲道,“所以相公這次出遊,已事先在斷坡下布好了局,看是以身犯險,實則請君入甕。隻是,”沈墨瞳的一雙素手,輕輕摟住了葉修瘦削的腰,柔聲道,“相公傷重,駭了我一跳。”

    葉修笑了笑,撫著她的頭道,“墨瞳兒既能理清這些思路,那麽前前後後的事,我的傷,也便瞞不過你。”

    “可是,我總是慢了半拍,”沈墨瞳的聲音有點悶,又有點嬌,有那麽種嘟囔抱怨的味道,“一迴來,大家那麽肅穆沉重,如臨大限,著實把我駭著了。直到第二天承影持劍闖了出去,我才醒過夢,猜出了你的安排布置。”

    葉修似乎累了,撫著沈墨瞳,閉眼不語。沈墨瞳摟著他,埋頭在他的臂彎,輕聲道,“你讓我入宮,用我娘的事,引起皇帝對雪貴妃和易卿陽的懷疑,跟我說從此燕王便又有了機會。但就算燕王有了機會,也並不等於皇帝便不會殺你,皇帝就是皇帝,無論他傳位給誰,都不希望皇子坐大,大到可以威脅架空他的權力。他對雪貴妃易卿陽即便有了疑心,但將你們各個擊破,更好過讓你們互相製衡,皇帝的春秋日增,身體並不算太好,若真想扶植吳王,勢必不想太過拖遝,恰逢燕王經此磨折,定先剪除其羽翼,令其一蹶不振,至於易卿陽,等吳王穩立朝堂後再除去,也不晚。”

    葉修道,“若非他非要置我於死地,我也不會出這麽重的手來逼他。燕王吳王都是他的兒子,吳王也未必單純,他就一定非

    要這麽做?”

    沈墨瞳道,“越自視甚高的人,越不容易承認自己的錯。雪貴妃與他伉儷情深多年,現在一下子承認自己看走了眼,信錯了人,全盤否認自己,談何容易。再說當年雪貴妃入宮,是別人的一步棋,可經過這麽多年,她高居貴妃,世事翻雲覆雨手,當年下棋的人,早已成她手下的棋子。她即便是有心機,也是為自己的兒子謀得江山天下,這與皇帝殊途而同歸,皇帝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對當年的事,也就不會太過在意了。”

    沈墨瞳頓了一下,繼續道,“所以相公就想出了這招,活捉孫令,抓住皇帝的把柄,將權謀暗殺,置於天下道義的利器之下,明目張膽,闖殿請旨賜死。皇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表他對功臣的愛護器重之意,他不但不敢再殺相公,還要惺惺作態盡力救護,還會興師動眾派人護送你迴問心閣,生怕出一點差錯。相公你說是因為救了燕王而獲罪,而燕王這麽多年,賢名已出,羽翼漸豐,豈能無辜見疏,皇帝為堵人口舌,掩人耳目,勢必會加以寵信,故而一時之間,燕王在朝堂之上,也無可動搖。”

    葉修在床頭無力地喘了口氣,說道,“我雖一時之勝,但結怨已深,皇帝,必咽不下這口氣去。”

    斜陽漸淡,屋內有幾分朦朧幽暗。沈墨瞳溫柔地偎著他,說道,“艱難險惡,也不過一死。相公如今活著,便是贏了。”

    葉修沉默半晌,睜眼望過去,手指輕輕摸了沈墨瞳的眼角,輕歎道,“我一死無所謂,拖著個病弱的身子,左右也活不到哪兒去。可是墨瞳兒,血海深仇……”

    沈墨瞳用手指按住他的唇,葉修望著她,不再說話。黃昏的光影幽濃淺淡,讓沈墨瞳五官的輪廓,越發深邃而柔和,她勾唇一笑,眸子裏的光,亮晶晶的。

    握住葉修的手,沈墨瞳道,“相公,莫要再和我說仇。這天下的皇帝和貴妃,我一人之力,無可報複。若逢亂世,可以振臂一唿征討暴君,而今天下初定,百姓休養生息,莫說我無處興兵,便是有,又豈可因一己之私,而讓生靈塗炭。我身為女子,曾妄圖以美色,攀附皇子,入主後宮,但是後宮險惡,帝王情薄,我一孤女,便是得一時之寵愛,又如何?”

    葉修道,“可是你,終是有機會,看著你昔日仇敵,失敗落魄。”

    沈墨瞳一淺笑,說道,“若燕王得勝,我一樣可以看著我昔日仇敵,失敗落魄,何苦非要踏足宮闈,龍潭虎穴?”

    葉修蒼白的臉,掠過絲柔寵的笑。

    他半合著眼瞼,一臉虛弱憔悴的溫和。語聲淡淡的,輕如雲影,軟若飛絮。

    “我終究,……,不能算,墨瞳兒的良人啊。”

    沈墨瞳起身,在床邊躺下,輕輕依在葉修的身側,摟住葉修的腰,與他十指相扣。

    她偎著葉修的胸口,抬眸仰麵向葉修望去,不但姿態戀慕而溫婉,目光也如小狐狸般清澈而媚人。

    她說,“娶我者為我夫婿,懂我者為我良人。這世上,如果相公你都不能算,那麽誰,還可為良人?”

    因為她的言語與表情,都太溫柔美好了。她那溫熱的肉體擁抱著他,她目如秋水,溫情脈脈地說著情話,任憑如何虛弱,如何疲憊,葉修都難以抗拒內心巨大的悅慕與歡喜,他側身,俯首,用略帶清涼的唇,輕吻住沈墨瞳。

    一吻作罷,黃昏消散在了夜色裏。沈墨瞳躺在他的臂彎,埋頭在他的胸口,軟語嬌濃。

    “相公,我不會為了報仇,舍棄愛我的人而去。所以,以後除非生死,請永遠,不要把我拋開。”

    葉修將臂中人收緊,輕聲允諾道,“好。”

    葉修醒來靜養,燕王蕭煜過來探望,開始商議孫令之事。葉修將孫令交給了刑部,然後很快得出結論,孫令為南越餘孽,混居高位,殺葉修以嫁禍武和帝,離間君臣父子。葉修傷重,上表言落葉歸根,不願亡於京師,願乞骸骨於問心閣,武和帝為表關懷感念,讓葉修稍作調養,為防意外,屆時會派重衛護送葉修離京。

    那日蕭煜來到梧桐苑,正看見葉修與沈墨瞳在花園裏吃枇杷。葉修小心地剝去皮,將果肉喂進沈墨瞳的嘴裏,兩個人在上午的陽光下,笑得很是溫柔親密。

    便停步小看了一會兒,蕭煜幾乎就可以想象,那濃甜微酸的枇杷汁水,溢滿舌尖牙齒,直沁入心田潤人肺腑的美妙與甜蜜。

    他的墨瞳兒,笑得如雨過天晴凝光泣露的花枝兒。蕭煜的內心不禁疑惑,難免失落,既然眼前的所見如斯真實,那他們的從前,也是曾這樣情相悅、心相知麽?

    葉修與沈墨瞳已看見了他,起身見禮。蕭煜微笑著在桌旁坐下,望著慌忙收拾枇杷殼的沈墨瞳,打趣著道,“有葉先生寵著,我見墨瞳兒倒是越來越漂亮了。”

    沈墨瞳也不說話,隻笑著行禮退下欲換上熱茶。不想陸小悄快步跑過來,遠遠地叫道,“我聽說燕王爺來了,正好請王爺品評一下我製的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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