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修在身後嗬斥道,“小悄,不許胡鬧!”

    陸小悄對沈墨瞳做了個鬼臉,迴過身對葉修揚眉一笑,脆聲道,“葉大哥,你這麽著急娶她,就是因為她長得比我漂亮!”

    葉修一臉清和走過來,挽住沈墨瞳的手,貼著她的肩,笑眉笑眼地看著陸小悄,說道,“誰說我們家小悄醜了,我看著比墨瞳兒還漂亮,嗯?”

    沈墨瞳笑。陸小悄看著他們那交纏的十指,那親昵,那神情,那語態,頓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不由得“哼”了一聲,撅起了嘴。

    葉修道,“還不過來見過嫂嫂。”

    陸小悄頓時笑得像朵嬌嫩欲滴的花骨朵,走過去一把從葉修手裏搶過沈墨瞳,揚頭道,“我們女孩子一起說話才是!”

    她拉著沈墨瞳躲進一處花蔭裏坐下,極其親昵討好地蹲在沈墨瞳麵前,仰著頭,一雙眸子水靈靈,清清亮亮的。

    “沈姐姐,”那丫頭的聲音又親又甜,“你不知道,聽說我葉大哥娶親,還說你啞有笑疾,我就好奇極了,心想是什麽樣的女孩子,能對得上我葉大哥的眼!”

    她說完,拄著下巴,露出一口小白牙,極純淨可人地笑了,言語也更加柔軟而貼心,“這一見了,才又覺得可惜了。我葉大哥人品心性,自是與姐姐極相配,隻是他,……,終究是委屈姐姐了!”

    陸小悄湊近人時,宛如純真無害,柔軟媚人的小動物,揉動人內心最軟的那根弦,讓人生愛寵,生憐惜。沈墨瞳的手,不自覺撫上了她的額頭,對著她婉然一笑。

    人世間,有很多事,有很奇怪的緣分與直覺。

    正如陸小悄,三分邪氣,七分剔透,兩分的清淺,卻又是十分的精靈明媚,她的言笑眉眼,不很真誠,但是嬌俏。就是這樣一個初次見麵的小女孩子,前倨後恭,但沈墨瞳卻對她生不出敵意,反覺可愛欣喜。

    那年她八歲,湖東邊開滿了石榴花,嫡母所出的姐姐遇見她,為她插滿了花,然後領著她去湖邊照水。

    那是湖水的最深處,她的姐姐,狠狠一把推下了她。

    嫡母所出的哥哥正好撞見,跳水救出她,她一麵吐水,一麵大笑。哥哥厲聲嗬斥姐姐,可是卻對父親說,是她頭上插滿了花,看見自己水裏的怪樣子,笑得失足掉下去。

    他把自己當妹妹,但畢竟不是一母所出的妹妹。那時她的母親死了。可即便死了,也是嫡母她們恨得咬牙切齒,卑微低賤的妖異。

    她是一個隻會笑的啞巴。而她的嫡姐,已訂婚太子妃。

    雲泥之別,天上地下。可是依然要她死,依然恨不消,放不過。

    不知道哥哥和她們說了什麽,後來再沒人找她的麻煩,隻是誰也不搭理她。

    有血緣,尚無情分。這世上什麽是近,什麽便是遠。

    沈墨瞳拉著陸小悄的手,一束陽光透過花蔭斜射在她的臉上,她的目光清澄明透,對陸小悄道,“我本是招必死的棋子,現在被你的葉大哥掬在手裏,捧在心裏,一個風華絕代的男人,對自己有恩,又有愛,世上最幸福快樂的事莫過於此,我,還談何委屈。”

    陸小悄頓時笑得如蜜糖般甜甜軟軟,跳起來坐在沈墨瞳身旁,挽著她的胳膊,如貼心知己的手帕交在竊竊私語。

    “沈姐姐”,陸小悄道,“那你心裏還喜歡那個王爺麽?”

    她狀似無邪,小聲音又私密嬌軟,可她那點小心思,卻很輕盈地寫在臉上。

    自家哥哥多病壽夭,她怕沈墨瞳嫌棄。她怕沈墨瞳恨葉修壞了自己與燕王的姻緣,而與葉修貌合神離,彼此心傷。

    說來也是個懂事疼人的孩子,大概因為太過玲瓏剔透,她曉得偏疼自家哥哥天經地義,這般心思無需掩藏,還故意表達得如此跳脫坦率。

    沈墨瞳俯□,也拄著下巴,笑盈盈地與她亮晶晶的眼睛直接對視。兩個人目光如鑒,光可照人。

    這般看著看著,便眸間心底,冰雪透亮。沈墨瞳笑言道,“你說呢?”

    陸小悄已然笑跌進沈墨瞳的懷裏,摟著她的腰親密無間地撒嬌道,“就知道沈姐姐最好了,能讓我葉大哥心愛的,定是天上有地上無,最好最好的女孩子!”

    這丫頭最擅長幹的事,就是自來熟,裝可憐,賣乖討好,奉承撒嬌。她摟著沈墨瞳的脖子,如一隻蹭著人磨纏的貓。

    “沈姐姐,”她神秘兮兮地咬著沈墨瞳的耳朵,從懷裏摸出件小物什,獻寶一樣舉到沈墨瞳跟前,“你看,這是我專門買給你的。”

    那是個雕工精美的紫檀小盒子,沈墨瞳打開一看,是根玉簪。

    玉色瑩潔無渣滓,肉勻而水潤,最獨具匠心精美精巧的是,它雕刻的,正是一枝半放的玉簪花。

    有青碧的葉。總狀的花序,一朵幼苞,一朵盛放,皆白如冰雪。雕工細膩小巧,栩栩如生。

    陸小悄湊近前觀賞著自

    己的手筆,不無得意地道,“你看,漂亮吧?”

    沈墨瞳看著她那小樣子,也開心地道,“漂亮!多謝小悄了。”

    陸小悄大大地抱住她,“謝什麽,應該的。”

    好像是個精靈。沈墨瞳覺得有種東西將自己的心填得滿滿的,說不出是欣悅,還是憐惜。她撫著陸小悄的額發,望著她尚顯稚嫩的眉梢和眼角,柔聲道,“我不知道小悄來,也沒準備見麵禮,等迴頭,一定補上。”

    陸小悄的整張臉沁著光,聽了這話,笑意像晃動的漣漪,瞬間綻放開。她揚著臉,甜聲道,“我不要嫂嫂禮物,你嫁給了我葉大哥,便是世上最好的禮物!”

    沈墨瞳進屋的時候,葉修正躺靠在長椅上休息。

    笑看著她走過來在自己身邊坐下,葉修道,“怎麽樣,陸小悄沒再淘氣吧。”

    雖是問,卻是很篤定的表情和語氣。他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對其心性,自是了如指掌。

    沈墨瞳笑著將紫檀木盒子遞給葉修。葉修打開一看,便笑了,對沈墨瞳道,“這丫頭倒也是花了點心思。”

    沈墨瞳道,“這根玉簪該是價值不菲,我不知道該送她點什麽,才能讓她高興。”

    葉修莞爾道,“稀奇古怪的東西,那丫頭喜歡的多了。你且不用管,迴頭上街,你讓她自己挑著買就是。”

    沈墨瞳遂不言語。稍靜了片刻,看他的臉色猶自蒼白,沈墨瞳不由麵帶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葉修一聽,便笑了。

    他的目光那麽深,笑容那麽溫暖,帶著種從內心深處緩緩散發出來的,歡盛與滿足。

    “墨瞳兒。”

    葉修低柔地喚了她一聲,然後虛弱地靠過來,將頭,放在她的腿上,含著笑,輕輕地閉上眼睛。

    他的手指瘦硬,微涼,但唇如仰月,眉梢眼角皆是無可言傳的恬靜與溫柔。

    正午的日光從窗子透過,灑在他們身上。沒有風,屋裏隻一片唿吸可聞的安寧。

    沈墨瞳的心,宛如水光裏浮遊的荇草,仿佛有一種情,似淡,還濃。

    這個男人的一示弱,輕柔依戀在她的懷裏,求取憐惜。可是沈墨瞳卻在瞬間極其深刻地以為,是她自己,被憐惜了。

    禦書房厚重的書架被日光拖下沉重的影子,武和帝陰鬱地坐在陰影裏,麵色蒼白。

    跪坐他對麵的孫令,心一

    涼,感到股無端的幽冷。

    “皇上,那葉修能逃脫,不是因為他的暗器,而實是因為他的心計。他,”孫令頓了一下,在內心為自己捏一把汗,“在一開始,就已預料到不僅僅是最初那三個,所以攻擊一發動,他便占盡先機逃出重圍,後麵真正的殺招,自是無法傷他分毫。”

    武和帝沒有說話。

    孫令偷看他的臉色,汗流浹背,也不敢說話。

    死寂了半晌,武和帝突然出聲笑了笑。看到了孫令的緊張,武和帝柔聲道,“一個人的心機算計,當真能如此可怕?”

    孫令語結了半天,弱弱地對了一句,“葉修察人觀色,算無遺策。”

    武和帝更深地笑了,重複道,“算無遺策嗎?”

    孫令這迴再不敢接話了。

    武和帝那雙深冷的眼,望著孫令似笑非笑。孫令輕輕戰栗,叩頭道,“下臣辦事不利,請皇上治罪。”

    武和帝微笑道,“勝負尋常事,愛卿不必惶恐,一個人的暗器再厲害,能敵得過四麵八方的暗器?愛卿也是暗器大家,朕相信,定能讓他,逃無可逃。”

    孫令打了個寒顫,這就是要他,再次下手。

    可是和葉修作對,哪兒那麽容易?就算是葉修死了,剩下的洛歡李承影,也必定如影隨形,不死不休。

    孫令黯黯然,卻是誠惶誠恐,叩頭領命。武和帝言笑道,“愛卿請起吧。”

    從禦書房出來,孫令帶著難言的忐忑,順暢了唿吸。不想猛一抬頭,看見燕王蕭煜,麵帶溫和的微笑,一身清貴地負手站著。

    倉皇不及行禮,蕭煜已點頭和他打招唿,“孫大人。”

    孫令忙行禮喚王爺,內心裏,突然升起一股希望。燕王是保葉修的,但願他能勸說皇上,放棄誅殺。

    蕭煜剛一行禮,便被武和帝熱情地攙扶起,賜坐坐下,武和帝看著蕭煜的臉色,關切地道,“煜兒好些了沒?”

    蕭煜淡淡笑,“多謝父皇垂詢,兒臣好多了。”

    武和帝笑眯眯一副慈父模樣,蕭煜剛欲說話,喉間一陣咳意,他扭頭咳了幾聲,最後就隻剩喘息,沒有言語了。

    武和帝撫著他的背,心疼道,“葉修妙手,怎麽還隻是咳?”

    蕭煜道,“已經好多了,不想前日動了些氣,又前功盡棄。父皇,”蕭煜頓了一下,言語中雄心盡退,心灰意冷隻剩蒼涼,“兒臣這病,

    雖來得急,卻也是日積月累,並非一朝一夕。兒臣曆經此次兇險,得父皇佑助,僥幸逃脫,但耗損身體,兒臣再想像過去那樣輔佐父皇,卻力不從心了……”

    話未說完,武和帝止住他,說道,“煜兒上的折子,父皇看到了。但你五弟隻懂得詩書禮儀,朝堂事他未經風雨,不堪付與。煜兒你別多心,好好養病,父皇離不開你!”

    蕭煜一笑,說道,“兒臣不孝,隻是這身體不爭氣,稍一動氣,胸口便氣血翻湧,兒臣想靜養些時日,偷偷懶,父皇,便恩準了吧?”

    蕭煜語意溫柔,他含笑講,武和帝含笑聽,一時父慈子孝,溫情流轉。

    蕭煜道,“五弟已經長大,聰慧仁慈,我們身為皇子自該胸懷天下,父皇也不該過度寵愛,不舍得他曆經風雨磨練羽翼。就先讓五弟入吏部,熟悉熟悉人事,再入戶部,多了解民生社稷。父皇意下如何?”

    武和帝道,“你有這份心,總是好的。父皇年紀大了,精力有不足,這些年隻你一個人分擔,確也是苦了你了。你五弟孝悌,你平日多教教他,日後朝堂,總有個親兄弟,是你的臂助。”

    蕭煜恭順地垂首應是。武和帝撫著他的背笑歎,“日後我大周江山天下太平,兄友弟恭,父皇真是欣慰!”

    蕭煜笑而承歡,閑聊幾句,便行禮告退。行至門口,突而頓住,迴頭喚道,“父皇。”

    他的目光中,那一絲無助的蒼白脆弱,倏而刺痛了武和帝的心。

    蕭煜一向剛硬果敢,俊朗堅毅。這般柔弱無助的目光看過來,有多少心痛心冷,心死心傷。

    武和帝刹那悲憫。蕭煜垂下頭,輕聲道,“兒臣如今體病,天下名醫雖多,終究技不如葉修。他又無意天下,左右活不過兩三載去,還請,父皇放下一時之氣。問心閣畢竟享譽天下,實力不可小覷,父皇何不放葉修一馬,讓五弟多一分助力,少一個死敵?”

    武和帝一時無語。蕭煜忙行禮道,“父皇息怒,是兒臣放肆了。”

    武和帝長歎口氣,望著遠遠的蕭煜,幽聲道,“你以為,朕是爭一時之氣麽?”

    蕭煜默然,怔怔望了武和帝半晌,躬身出去。

    燕王蕭煜身姿挺拔地在日光裏走,唇邊含笑,姿儀優雅高貴,可袖底下卻攥狠了拳,青筋暴起。

    他的內心裏一片冷笑。

    父皇啊,你是巴不得把葉修弄死,再讓我來個久病不醫,然後吳王繼位

    吧?你除去的不是葉修,而是要把我釜底抽薪,斷了我最大的臂助。

    得葉修者得天下。可我和他都是你的兒子,你為何便如此偏心,將我捧上去,置於風口浪尖,四麵虎視眈眈,背腹受敵。然後一朝太平,便把我摔下來,棄如敝履,為你心愛的吳王掃清障礙。

    我隻是你拿來誘敵的靶子麽?枉我數年來嘔心瀝血地輔佐,苦心經營,原來竟皆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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