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已至,京郊的鶴唳亭外圍滿了人。

    葉修雖然名滿天下,但一直偏安於問心閣,因為多病,也極少出門。早年和洛二公子並肩打天下的風姿,已成人追憶。

    葉修葉不棄,洛歡洛無瑕,當年這兩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接的第一筆買賣,是替一個被欺辱的寒門少女討還公道,他們兩個人,挑了洛陽王家的七大高手,闖進正堂,閹了當時王家家主的第三子,引得洛陽王家瘋狂報複,前後出動三撥人馬,皆傷亡慘重,敗北而歸。

    一戰成名天下知。洛歡人極俊偉,用一把厚重霸道的玄鐵刀,尚有招路可循,而葉修,身多病痛,內力全無,卻是用暗器,後發製人,戰之者死。

    這才是最可怕的。葉修成名之後,勾起天下高手名家的興趣,因為大家不相信,內力全無,隻憑機巧暗器,便能殺人於無形。

    不服氣,自然便有挑戰。

    葉修卻不接受任何切磋挑戰,他說他的暗器不是用來取勝鬥狠的,而是用來殺人保命的。

    可總有不怕死的,不服氣的,於是挑戰演變成誅殺。

    葉修戰無不勝。

    幾乎所有門派的高手都曾栽在他的手上,直至天下驚悚,望而怯步,視葉修為妖邪。

    幸而葉修為人溫文有禮好脾氣,待人接物極為謙遜重信諾,又有一手好醫術,俠名漸起,醫名更甚。

    七年前,當時最武功卓絕德高望重的大俠陸飛煙,受天下十七大門派的推舉,與葉修一試高下。

    天下人熙熙攘攘圍聚而來,隻為拭目以待。畢竟這樣的高手對決,雙方都極其兇險。

    隻是英雄惺惺相惜,葉修與陸飛煙之間,誰也不願痛下殺手。

    最好是點到為止。可葉修說,暗器不比刀劍,出手無悔,他不是不願,而是真的無法把握其分寸。

    他願認輸,不願出手。他恭敬謙讓,君子風度。但陸飛煙如何肯這樣勝之不武。

    最後商量,葉修沒有內力,陸飛煙不懂暗器,兩個人折中,用言語來比刀劍。即以內力相當為前提,口述招路,一決勝負。

    陸飛煙還是覺得勝之不武,畢竟葉修精於暗器,不長於刀劍。可即便這樣,比試的結果,陸飛煙還是輸了。

    眾人這才惶惶然發現,葉修,竟是一個曠世奇才。天下武功盡在他胸中,隻無奈他身體病弱,無從修為。

    有愛,有歎,但皆

    佩服。

    本來這場比試已皆大歡喜圓滿結束,可陸飛煙好奇了。

    心儀仰慕歸心儀仰慕,但凡聰明穎悟,資質上佳有所建樹的人,都對技藝有一種發自內心骨髓的崇拜癡迷。

    如同麵對深不可測的至寶,陸飛煙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癢與好奇。葉修刀劍尚能贏,暗器又該如何?

    就是這個念頭,讓陸飛煙在葉修卸去全身防備,轉身致意的時候,突然發難。

    用盡他平生所學,不遺餘力地揮出那一劍。殺氣破冰般凜冽。

    他隻是想試試葉修的暗器。他隻想試試,那暗器到底有多可怕神奇。

    驚鴻一瞬,電光火石。在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陸飛煙,已倒下。

    葉修知道自己失錯手,隻怔怔地看著他。而陸飛煙,撐著身子,捂著胸口,先是驚愕,然後笑得很暢快。

    他說,這才是真正的比試。死在你的暗器底下,我此生不虛。

    他招來自己年僅七歲的獨生女兒,親手托付給葉修照顧。

    從此再無人與葉修比試,挑釁之人更就此絕跡。葉修開始經營問心閣,依舊不慍不怒,謙遜謙和,對人對事,他開出的條件,都十分優厚。

    妙手神醫,名滿天下。大家習慣了這個光風霽月的溫柔男子,幾乎淡忘了他也曾是人人聞之而色變的帶血修羅。

    而今,在葉修的暗器七年不見血光之後,大將軍朱必武因酒席之爭,網羅高手與葉修賭命。如此盛事,人群自然蜂擁而至。

    人們自然有所揣測。畢竟京城天子腳下,權貴如雲,連帶百姓的心氣眼界都略高一些。偏安一隅的問心閣葉修,雖有盛名,但頭一迴見,難免半信半疑。

    浪得虛名的人比比皆是。葉修,就真有那麽神?

    醫術是當真不錯,但是暗器武功,就傳的太玄乎了吧?

    何況人成名已久,難免鬆懈。盛名之下,難免滿足。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人一旦鬆懈滿足,便保守,一保守,便容易自大,一自大,便輸不起。可人一旦真輸不起,便也離輸不遠了。

    養尊處優,不進則退。自古以來高手的沒落,被新銳勇敢年輕氣盛的無名小卒所取代,皆是因為此。

    長江後浪推前浪,世界永遠需要新鮮的血液,需要新的英雄與偶像。

    而葉修,歇得太久了。何況這七年來,他雖安享太平,但身體每況愈下。再

    活個兩三年,他便死了。

    他一死,因其生命的短促,很可能便成就一個戰無不勝的神話。若再不挑戰他,怕也就沒有機會了。

    一戰成名天下知,要脫穎而出,唯有如此。將那個居於最高端的人,挑下來。

    對看熱鬧的人來說,這是場好戲。一個茶餘飯後的絕妙談資,為勝者喝彩,為敗者唏噓。

    對大將軍朱必武來說,他要洗雪恥辱,雖然那不過是他自取其辱。

    對那些受命的挑戰者來說,這是一次極為難得又極其兇險的出人頭地揚名立萬的機會。

    對武和帝和葉修來說,這是一場聲勢浩大的狙殺與反狙殺,一場極不公平的對決。葉修輸了,他死。葉修贏了,也動搖不了武和帝分毫。

    朱必武麵前的桌上擺了三大碗酒,他天神一般昂首佇立,聲如震雷地對葉修道,“我們之間,並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男子漢頂天立地無需睚眥必報,既是因酒而起,葉先生你若願滿飲這三大碗,我們前仇舊恨一筆勾銷,我朱必武仍敬你是條漢子。”

    葉修看了看水泄不通的人群,淡淡笑了笑,迎著金燦燦的日光,通身的好姿儀,如同玉樹而臨風。

    “朱將軍若是不睚眥必報,何苦大張旗鼓遍請高手來與在下賭命,以雪勸酒之辱?利劍在側,殺機已露,即便是我如今,敬酒不吃吃罰酒,飲了這三大碗,朱將軍是否便真會偃旗息鼓?”

    朱必武內心猶豫,嘴上強硬,“那也要先喝了,表表誠意才行!”

    葉修笑著,真的上前端起了碗。承影不由擔心道,“先生!”

    葉修端著碗,看了半晌,輕輕將一碗酒盡數灑在地上,言笑道,“對我而言,酒如鴆毒,我喝了這酒,必死,不喝這酒,也未必死。那朱將軍以為,我是迎戰求生,還是告饒求死呢?”

    朱必武叉著腰仰天哈哈大笑,“小兒巧舌如簧,不過貪生怕死。一個隻知道暗箭傷人的宵小之徒,根本就是裝神弄鬼,還號稱天下無敵,老夫我,就是不服氣!”

    葉修將碗放迴桌上,衣帶當風向外走,聽了這話,頓住,非常好脾氣地糾正道,“我一向是暗器殺人,不是暗箭傷人。”

    “哼!那有什麽區別!”

    葉修道,“暗箭傷人是出其不意背後下手,我的暗器卻從不攻擊挑釁,隻為防身罷了。”

    朱必武陰森道,“不是用來防身,是用來殺人的吧!”

    葉修微笑道,“先有殺我,才有被我殺。這也算公平。”

    朱必武縱聲道,“男子漢光明磊落,真刀真槍真功夫,你用那陰毒玩意,也算公平!我們群起攻之,亦不為過!”

    葉修道,“我身體多病,內力全無,那就是說束手待斃,讓你們以強欺弱才算公平?”

    朱必武冷笑不語。葉修施施然走向自己的坐席,隻如閑庭信步般,淡淡眉目淡淡笑。

    承影素知葉修身體愈差,全靠藥撐著,遂在他坐定後,躬身道,“先生,既然他們用的是找來的人,那也讓屬下替您出戰吧。”

    朱必武“哼”地一聲,冷笑道,“這是誰家的狗,又開始亂叫!”

    冬哥兒早已義憤填膺忍不住,此時大怒,叉著腰道,“你說誰是狗!”

    朱必武道,“又來了一隻!”

    冬哥兒正要反唇相譏,承影道,“冬哥兒,閉嘴!”

    要出口的話,被承影厲聲喝止,冬哥兒心裏不服氣,又不敢不聽,當下急赤白臉地對承影道,“難道就這樣被他欺負了?”

    承影道,“那你想怎樣,狗咬人一口,人還能去咬狗不成?”

    冬哥兒瞬間張著嘴呆愣住,葉修一下子便笑了。初夏的陽光亮而清透,他這一笑,清俊得如滴著露水的草尖似的,姿儀奪目。

    朱必武惱羞而成怒,一揮手,三名勁裝男子上前一步,容色冷峻,殺伐果斷。

    承影也一下子上前一步,葉修突然一陣緊咳。

    冬哥兒又是倒水又是撫背地一頓服侍,葉修喘了口氣,淡聲道,“承影迴來。我用暗器而已,隻要一息尚存,便也不算是難事。”

    高大的承影略顯猶疑,葉修道,“當年你洛二哥也想為我擋,我沒要。而今我也不能要。衝我來的盡管來找我,我因暗器得生,自也可以為之死。江湖刀尖舔血,生死勝負也實屬平常。我也無須逃,我也逃不掉。”

    承影默默地退居他身後。葉修迴頭對他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責任和使命,你是問心閣的未來,不是我的刀。”

    承影低下頭,應了聲是。那三名勁裝男子齊刷刷行禮道,“葉先生,請。”

    葉修起身向外走,站定,對那三人也行一禮。

    淡定從容,落子無悔。承影握緊了拳,眼圈突然紅了。

    承影自是知道,那皇帝下的殺招,未必是賭命這麽

    簡單。可是他的先生,一語不發,坦然受去了。他的先生說什麽做什麽都舉重若輕,風輕雲淡,不曾怒過,也無怨。

    葉修站定。

    初也未曾覺什麽,可很快地,那三個人便發現,葉修低眉斂首,整個人從汗毛孔到頭發絲,都是淡淡的。

    似乎銜著笑,可是這個極為清淡柔和的人,卻散發出極大,極強悍的氣場。

    仿佛山也淡了,水也淡了,日光也淡了。淡至模糊,淡成陪襯,仿若天蒼地茫,天荒地老,都自始自終,隻有他一個人,獨對清秋如洗,瀟瀟雨歇。

    那三個人,便突然怯手。

    他們無懼於殺氣,再濃再狠再陰森,他們都無所畏,他們也已習慣。可是他們卻都無法麵對,葉修這淩駕於殺氣之上的,無懈可擊了無痕跡的淡靜。

    空與色,善與惡,他們無從麵對,更無法駕馭,乃至於他們不敢打破,那人身上淡靜的蒼涼。

    竟至於,內心有一種莫名的悲愴,仿似他們揮劍而上,要毀滅的是一種極為空明,溫柔而慈悲的心性。

    無從下手,如猛獸斂去殺機。

    這時遠遠地傳來一聲尖厲的清嘯,將那種圓融打破,瞬間激起人內心洶湧狠戾的野性與殺機。

    那三人同時出手,錯落,霸道,兇狠,快。

    劍光出鞘尚自微弱,劍氣襲人已然凜冽。

    一時還未曾看清,卻有一股極強霸兇悍的劍氣鋪天蓋地淩空劈了下來。

    承影心一緊,那三個人都是引子,這彌天的殺氣,才是真正的殺招!

    不遑一瞬,也未曾喘息。四麵八方的暗器細密濃稠如雨,將葉修團團包圍住!

    承影突然絕望。有驚恐攫取住了他的四肢百骸,瞬息之間,竟一動不能動。

    七年前陸飛煙再厲害,也不過是君子過招。如今卻是一場極其陰狠,卑鄙無恥不死不休的圍獵屠殺。

    即便葉修再厲害,他的暗器能將全部人殺掉,但他也無法在這漫天殺氣和暗器中,全身而退。

    他單薄如斯。

    殺手卻如黃昏洞裏的蝙蝠,群魔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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