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去見沈墨瞳的時候,正天如淡墨,彤雲如火。

    牡丹如錦緞一般在她的身邊鋪展,沈墨瞳迎著光,白衣如雪,長發如瀑布般垂散至臀下。

    她在等他。

    蕭煜在她身後佇立半晌,開聲喚道,“墨瞳兒。”

    沈墨瞳緩緩地迴眸,破顏,便一笑。

    她這一笑,雖是從骨子裏透出了三分的幽獨清老,但襯著夕陽亮烈的背景,那瞬息的光華,竟很穠豔。

    蕭煜一時望著她,也沒言語。

    沈墨瞳垂首低眸,然後緩緩地,極為恭順而安靜地,跪在地下。

    蕭煜心一疼,快步上前去扶,待看清沈墨瞳深深低著頭舉高手臂呈上的東西時,蕭煜登時頓住。

    美奐美輪的臥鳳鐲,在她白皙的手指間,折射著斜陽,明麗不可方物。

    蕭煜的目光一暗,語氣卻極溫柔和緩,他說道,“墨瞳兒這是做什麽?地上涼,快點起來。”

    沈墨瞳並不動,隻是謙卑恭敬地跪呈著,蕭煜的目光漸冷,漸涼。

    此時雲遮日沒,暮色半明半暗,半暖半涼薄。

    “把臥鳳鐲還我,墨瞳兒是要和我,恩斷情絕,是麽?”

    蕭煜的眸色愈深,聲音帶著種荒涼沙啞的低沉,恩斷情絕這四個字,出口極淺,卻觸耳驚心。

    他滿意地,看到沈墨瞳低微地一瑟縮。蕭煜拿過臥鳳鐲,俯身,輕輕地,托起她低垂的臉。

    沈墨瞳閉上眼,斜陽的光影已淺淡,直照得她的臉幽幽暗暗。

    “墨瞳兒,看著我。”蕭煜說。

    沈墨瞳眉心半蹙,轉而舒展開,唇角一嫣然,便抬目直麵著他。

    墨玉如洗般的眸子,濕漉漉的,猶自氤氳著一層瀲灩空蒙的淚光。可她那神色,已經是極為坦然,明淨。

    蕭煜將臥鳳鐲重又套在她的腕上,扶她起身,揉著她的頭,輕聲道,“墨瞳兒還是收著,做不成聘禮,還可以是煜哥哥給你的嫁妝。”

    言語還是寵愛溫柔的,卻暗藏著蕭煜內心無從表達的深自喟歎。聘禮,變作嫁妝,所關乎的不僅是一隻臥鳳鐲,他或許,永遠失去了這個女人。

    總是,在真的失去這一刻,他才發覺,他已然錯過了很多。

    以情誘她。他是如日中天的王爺,即便溫柔繾綣,可他又怎麽會真的看上一個啞女。

    葉修要娶她。那是他費盡周折好不容易才結納下的天下英傑,不要說還是為了他謀劃,便是真的橫刀奪愛,他要成就大業,又如何會去吝惜一個女人。

    她一身豔妝被送進府來,他蹊蹺震怒,厲聲嗬斥,他隻想到的是自己的禍福安危,何曾顧及她家破人亡,又遭愛人所棄的境地?

    她真以為,是他來接她的。可是不是。他不久前還信誓旦旦,一轉眼便袖手旁觀。

    情之傷,滅門之慘,殺身之禍,一起加之於她,可她無所依傍,口不能言,她還隻能笑。

    蕭煜痛楚地,扭頭閉上眼睛。

    斜陽褪盡,暮色蒼涼。蕭煜百感交集地想。他的父皇,為了護住他要殺掉墨瞳兒,可葉修隻淺淺地威脅了一句雪貴妃,父皇便頹然而放棄。

    等到他真的極其兇險,他的父皇大怒痛惜,據說是倒在當場。可是醒來連他的麵也沒去見,隻準備宣布他的罪名。

    他一直害怕墨瞳兒受人利用對他不利,但葉修篤定,讓他依計而行。

    卻不曾想,她真的剛硬聰明。冷定,抗旨,分析,精準果斷令人發指。

    尤其是最後她那不動聲色的反戈一擊,思慮縝密,翻手為雲覆手雨。

    就是在那一刻他才後悔。他才第一次,細細看她,認知她。想起她曾經親密無間柔情似水地,偎在他懷裏。

    他接近,利用,耳鬢廝磨,卻從來不曾看懂她。他也不屑,去看懂她。

    隻是懂的那一刻他已無機會。她愛他,已然結束。他愛她,卻剛剛開始。

    沈墨瞳對他施了一禮,便欲離去,被蕭煜出聲喚住。

    淡月初升,蕭煜披了身白蒙蒙的月光,望了她半晌,說道,“是我,對不起你。”

    這話一出口,後麵的話便已順暢。蕭煜道,“墨瞳兒在宮裏受委屈了,這麽些年,怪我有眼無珠,竟沒有看懂你的心,看懂你的性子。是我,負了你。”

    蕭煜走近前,苦笑著,揉了揉她的頭,輕聲道,“葉修自會對你好,隻是天妒英才,他身體不好,這些年殫精竭慮,也快要熬盡了,墨瞳兒,……”蕭煜頓了一下,突發現自己的心思,竟有那麽點難以啟齒。

    “葉修活不過而立,墨瞳兒若失去依仗,……,煜哥哥,願等你迴來。”

    沈墨瞳抬頭,會心地一笑。她的笑顏柔淺清甜,毫無怨懟,隻帶著種時過境遷的從容體諒。

    她八歲,母暴亡,而嫡母所出的長姐被賜婚為太子妃,整個將軍府張燈結彩笑語喧嘩,而她,被視為瘋傻,被關在卑暗無人的後花園空房裏。

    一身華貴,被人眾星捧月般奉承的他,撞見她,一怔之下,和顏悅色地接近她,笑著對她說,“你的眼睛真漂亮,你笑起來,真好看。”

    甚至,砸了鎖,牽著她的手,和她坐在樹下,說很多話,手把手指著天,教她認星星。

    他每次來尋哥哥,便給她帶些好吃的好玩的,偷偷地塞給她,做賊似的,可那卻是她那段日子裏唯一的隱秘無上的快樂。

    她十六歲,哥哥出征,他來送別,佯醉躲出來找她。他把她抱在懷裏,笑問她,然後,第一次吻她。

    她含羞帶怯,心已迷醉。

    其實她何嚐不知道他有所圖,隻是她啞有笑疾,無所圖,他貴為皇子,如何會親近關注。

    誰不是有所圖?誰的愛無緣無故?

    他在大婚前夕,夜潛進來,隻為了給她一隻價可傾城的臥鳳鐲,向她許諾,他會來娶她。

    能對她如此,有所圖又如何,無所圖又如何?

    直至夢破,她家破人亡險境環生,她真沒力氣,刻骨銘心地去恨誰。

    她為了保全他,煞費苦心堅如磐石,不是因為她還執著愛,而是因為她實在清楚明白,隻有他安然無事,她才能活。

    醒便醒了,破便破了,誰利用丟棄她都沒有關係。隻是,她以一跪歸還臥鳳鐲之諾,成全他代為兄職從王府出嫁之恩,從此後,縱她走投無路,身首異處,也絕不再迴頭。

    得他一句願以後接納的話,因他真誠,她很感謝。

    她隻能一笑,告訴他,她也並沒有,多怨他。

    蕭煜與沈墨瞳分手。清幽月色,兩個人相背而走。

    踩著月光,蕭煜淡淡地想。死生契闊,人生貴在相知心。葉修的愛,或許無可替代。

    沈墨瞳在夜風裏靜靜地想,出得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大周武和十九年五月初九,剛過端午,葉修從燕王府迎娶沈墨瞳。

    婚禮並沒打算張揚,但是那天,卻是意外的轟動。

    武和帝欽賜厚禮,為彰顯葉修奇功,順便還想借這個喜事衝一衝不久前大開殺戒給京城造成的沉重壓抑,竟下詔由後宮地位最高的雪貴妃為他二人主婚,百姓大慶三天。

    所有的京城權貴,都奉旨打扮得光鮮亮麗熱熱鬧鬧蜂擁而至,百姓為睹神醫北藥公子的風采,一時之間,萬人空巷。

    一入夜,整個京城便被煙火禮炮照得金碧輝煌,向來清淨的鳳凰街梧桐苑,更是人聲鼎沸,車來車往。

    子夜將近,外麵才傳來小廝向葉修問好道喜的聲音,侍候在沈墨瞳身邊的兩個小丫鬟皆是燕王妃精心挑選出來的,聽見動靜忙站起來,對進門的葉修行禮問安。

    葉修言笑著讓她們退下,屋裏一時靜悄悄的。

    他一步步走過來,在沈墨瞳的身側,站定。

    近在咫尺,沈墨瞳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氣息,若隱若現的,極其清淡而幽靜的藥香。

    葉修挑起蓋頭,在紅燭照映之下,沈墨瞳素手扶膝,垂眸淺笑,正花一般的嬌美嬌羞。

    “墨瞳兒,”葉修含笑喚,聲音輕柔,濃膩。

    他說,“來。”遂輕輕牽起沈墨瞳的手,領著她來到桌旁,倒酒,將酒杯遞在她手上,臂腕交纏,說道,“夫人飲此合巹酒,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飲畢,方知是調好的蜜。沈墨瞳垂著頭偷眼看他,他白皙的臉,被婚袍襯得越發溫柔清俊。

    笑若春風,眼裏盈然溢滿了笑影,目光亮,溫暖而深邃。

    桌上有準備好的小菜和點心,葉修遞筷子過去,說道,“先吃點東西,等這麽久,餓了吧。”

    說完頓了一下,微笑著,貼心地傾身拔掉沈墨瞳頭上沉重的釵鈿,喚外麵的人打水給夫人洗臉。

    搶著進來送水的是冬哥兒,他瞅了個空隙,很是不放心地瞟了沈墨瞳一眼。

    葉修讓他出去,轉身用溫水擰了毛巾,非常自然地彎腰去擦沈墨瞳臉上的妝。

    溫柔疼寵,細心嗬護,讓沈墨瞳突然之間鼻子有點酸。

    很久很久,久到她幾乎忘了,世上也曾有個人對自己這麽好,溫柔疼寵,細心嗬護。她當時不過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從茂盛的花叢中跑過,一頭撲在那個人的懷裏,脆生生地笑著,摟著那人的脖子嬌滴滴地說道,“娘,你聞,花香!”

    沈墨瞳強自逼迴了眼淚。她正在熱孝,她舉家屍骨未寒,卻舉行這般熱鬧的婚禮,她隻該覺得諷刺,她本該傷悲感慨。

    可是這麽多年,威逼恐嚇譏刺冷落,不管當時多疼多恨多絕望,她都隻能笑,而今她出嫁了,這一生中唯一的大

    喜日子,她又焉能哭。

    她嫁的人雖短壽,卻舉世無雙,給了她最終的依傍。

    洗淨的容顏更清潤媚人。葉修坐下,伸手將盤中的小果子喂進她嘴裏,抿去她嘴角的碎屑,柔聲道,“你的經脈已然打開,在為夫的麵前,還要裝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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