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從營部會議室出來以後,王京生感到特別的鬱悶,特別的憋屈,好像有很多話要向別人傾訴。他沒有直接迴連隊,他不想在此時此刻見到連隊裏任何一個人,剛才會議室的一幕讓他的心徹底的涼透了,他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精心準備了幾乎一個月的宣講稿,在戰士們這裏根本就是一文不值,他們絕不會因為你辛苦了,因為你不容易就買你的帳;他們也絕不會因為你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就要高看你甚至高抬你,他們有他們自己的行為準則,或者說他們來的更實際。他們知道他們到底是需要什麽。

    到了這個時候,王京生才能靜下心來認真的反思自己,戰士們之所以不願意或者說不情願聽自己講課,他們的本意絕非是衝著自己來的,他們更沒有故意傷害王京生的意思。王京生自己知道,自己寫得宣講稿確實是沒有新意,完全是報紙上的老生常談,無非就是自己給整理和歸納了一下,有誰願意浪費時間去聽你的報紙摘要。想到這裏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一點。

    王京生邁著沉重的步伐,緩慢而又心事重重的低著頭走在團部操場周圍的小路上,落日的餘暉把最後一點橘紅色留在了白楊樹梢上,幹枯的樹枝被裹上了一層鮮豔的外衣,似乎在這一瞬間又從新煥發了活力。王京生自己也仿佛被一片金色籠罩著,心裏不由得湧動著陣陣的暖意,剛才的浮躁和憂慮漸漸的遠去。他揚起雙臂使勁的甩了幾下,忽然產生了去找劉疆聊聊天的念頭。

    自從他和劉疆下了連隊以後,他們兩個都經常出車,王京生隨班長去了托運邊防站;劉疆他們連隊的車況比較好,所以他們隨車隊跑昆侖山。這樣一來他們見麵的機會非常少。到了年底,出去執行任務的車輛都返迴了團部,他們才有機會見了一次麵。不過那一次,趙傑和張建他們都在,所以他們隻是非常隨意的聊了一會兒,無非是山南海北的聊了一些無聊的事。

    王京生找到劉疆的時候,他正在宿舍裏和同班的幾個戰士用撲克牌算命。他側身坐在床鋪上,手裏很熟練的擺弄著撲克牌,看那幾個戰士全神貫注的樣子,好像還真的想從這幾張撲克牌裏麵找尋自己的命運。看到王京生進來,有的戰士熱情的想他打著招唿,因為王京生經常來這裏找劉疆,他們班的戰士都知道他和劉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劉疆看到王京生,馬上扔掉了手中的撲克,他站起來拉著王京生的手,驚喜的問道:“嘿,你怎麽來了?”

    “哦,吃完飯沒有事,今晚連裏也不學習,所以想來和你聊聊天。”王京生這個時候依舊還是裝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悠閑。“我聽說你參加了團部的‘戰士大批判組’,最近一直忙得很吧,本來我早就想去找你,就是怕你沒有時間,所以一直沒有去。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好好的聊聊了,真的很想你呢。不過看你得表情怎麽好像有一點不高興啊,是不是碰到什麽不順心的事啦?”劉疆本來就愛說,今天看到了王京生話來的特別的快。

    劉疆的話讓王京生心裏覺得熱乎乎的,眼眶不由得有了一點發酸的感覺。他知道劉疆特別的善於觀察別人的情緒,而且還能恰到好處的及時使用自己認為合適的語言安慰和關懷別人。而這也恰恰是王京生原來很看不起他的地方,他覺得劉疆太假,太虛偽,太會來事兒,他覺得他什麽都好,唯獨這點不好。可是今天,對於劉疆的關懷和問候,他感到了那麽的舒適和愜意,就像寒冬的日子裏喝了一碗熱茶,熱在嘴上暖在心裏。他現在有了一肚子的話,就是想要和劉疆好好的聊聊,一吐為快。

    “喂,先給我來一杯水,我都快渴死了。”王京生這個時候才覺得有了一點口渴。

    “哦,你是喝茶水呢,還是喝白水。”劉疆所說的茶水其實就是每一個連隊都特有的公用飲水桶裏麵的磚茶,這也是新疆當地維族人和漢族人都比較喜歡的一種磚茶,據說可以有效的化解牛羊肉的油膩。

    “我就喝白水吧,今天晚飯吃的就是熬白菜,肚子裏沒有那麽多的油膩,茶水喝多了,一會兒就要餓了。”

    劉疆從爐子上拿過鐵壺,小心翼翼的給王京生倒了一杯水,然後緊挨著王京生坐在了床上。

    王京生雙手接過水杯,水杯的溫熱經過手掌傳導到全身,舒服極了,心情也舒暢多了。他扭過頭看了看屋子裏隻有他和劉疆兩個人,於是就如同打開了話匣子一樣,把最近入黨沒有被批準,到團戰士大批判組受老兵的氣,今天下午去一營輔導戰士批判“四人幫”時候所發生的煩心事等等。王京生說話的語速極快,每一句話的前麵語音比較重,後麵的發音一帶而過,幾乎就聽不到什麽聲音了,害得劉疆總是接三差五的要打斷王京生的話,讓他再說一遍。王京生也知道自己的這個毛病,他也經常有意識的在控製著自己放慢說話的語速,隻不過一般情況下看不出什麽效果,說到了興奮處,就依然故我什麽都忘記了。

    聽著王京生滔滔不絕的傾訴,劉疆覺得很奇怪,在他的記憶裏,王京生好像從來沒有和他這樣傾心的交談,更沒有一覽無餘的把自己的內心世界統統的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因為他知道王京生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他一般情況下絕不會輕易地暴露自己的隱私。看來,王京生的內心真的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否則他不可能這樣。

    “嗯,我覺得其實你已經非常的不錯了。”聽完了王京生的訴說,劉疆想了一會兒才開始說話:“你想啊,不管怎麽說,你是我們七五年兵裏,第一個填寫‘入黨誌願書’的,這樣的事情,一般的人連想都不敢想,誰不知道我們部隊的情況啊,不到三年五載不要想入黨,你僅僅一年多就有了這樣的機會,說明你已經做的非常之好了。盡管最後沒有被批準,那也一點不丟人,能夠填寫這份入黨誌願書已經可以說明一切了。你看我,到了現在還沒有這樣的機會呢,要是人比人那還不得死啊,你說是不是啊?”

    劉疆的一番話,讓王京生覺得句句入耳,他真的想告訴劉疆,你怎麽這麽善解人意啊。可是,話到了嘴邊他又咽了迴去,一陣衝動過後,他逐漸的平靜了下來。王京生一口氣把水杯子裏的水喝了一個底朝天,他放下杯子,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上的水珠,把自己的右手臂搭在了劉疆的肩膀上,發自內心的說:“和你說了這麽多,我覺得痛快多了。我也想開了,入黨的事不是鬧情緒就能解決的,較勁也沒有用,就像你所說的那樣,以後該怎麽辦還怎麽辦就是了。不過,那個什麽‘戰士大批判組’我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了,純粹是白白的浪費時間,自己不但學不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還會由於自己的無知而誤人子弟。”

    “那你準備怎麽辦呢?”劉疆非常關切的問。

    “嗨,我已經想好了,隻要這個戰士大批判組不解散,我們就迴不了連隊,既然迴不去就在那裏湊合唄,在哪裏幹不是幹啊,這樣還省得每天在連隊裏要參加學習、訓練和勞動呢。反正我的宣講材料已經寫完了,也用不著在那麽辛苦的準備材料了。”王京生如釋負重,一臉的輕鬆,好像以後那個戰士大批判組就和他沒有了關係一樣。

    “我覺得這樣也不是好辦法。”劉疆很快的就發表了自己的見解:“你想啊,你付出了那麽大的辛苦和努力,好不容易整理出來一份宣講材料,不管怎麽說那也是你的心血,不管大家買不買帳,至少你自己學到了不少知識。我覺得你反正有的是時間,還不如趁著這個機會給報社投投稿,說不定還能給你刊登幾篇呢,何樂而不為?”

    “對啊。我怎麽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還是你比我想得周到。”劉疆的話一下子讓王京生開了竅,他興奮的拍著劉疆的肩膀,高興的手舞足蹈,就好像突然憑空得了一個寶貝,剛才的沮喪在一瞬間似乎一掃而光。

    看著王京生這樣的高興,劉疆的話題忽然一轉,他神秘家好奇的問:“她最近給你來信了嗎?”

    “誰啊,她是誰啊?”王京生明知道劉疆所說的“她”是指得劉純燕,可是他還是明知故問,故意的裝糊塗,這是他對付劉疆的一貫手段。

    王京生知道劉疆非常比較喜歡了解王京生和劉純燕的關係,更想知道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一些事情,這不僅僅是因為王京生是劉疆的好朋友,最主要的是劉純燕在劉疆的心目中已經是羨慕和崇拜的偶像。

    在劉疆麵前,王京生一直把劉純燕作為自己驕傲的資本和炫耀的武器,劉純燕無異於還是王京生頭頂山一頂燦爛的光環,有了這個光環,王京生在所有的七五年兵之間就是一個驕傲的白馬王子。

    自從到部隊以後,他已經深深地感受到了擁有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對於自己來說是多麽的重要。實際上,王京生早就感覺到了劉純燕漸漸的離他遠去,她的身影在他的視線裏已經越來越模糊,隻是他自己還在存有一絲絲的幻想,還想繼續讓劉純燕作為自己驕傲資本和精神支柱,哪怕是能維持一天是一天。他真的不想讓劉疆知道劉純燕和他的關係已經到了近乎無法挽迴的地步,他更不願意看到劉疆哪怕是對於自己一點點的憐憫。

    對於王京生的迴答,劉疆自然能聽得出來他是故意的裝糊塗,他立刻轉守為攻:“我說的‘她’當然是指的你的劉純燕啊,難道你還有幾個‘她’啊。”說到這裏劉疆也故意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故作恍然大悟的說:“對了,我想起來了,你說的那個‘她’是不是指的趙靜啊?”

    聽到劉疆提到了趙靜,王京生心裏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顫動了一下,趙靜的身影在這一瞬間浮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內心在想:哎,如果那個‘她’要是趙靜就好了,雖然趙靜現在沒有劉純燕那麽風光,沒有劉純燕那麽引人注目,可是趙靜最起碼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他又何嚐不想讓這種假設成為現實。然而他更清楚,他和趙靜之間同樣不存在任何可能了,如果說他在知青點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關係還可能有所發展,那麽自從他穿上軍裝的第一天起,這種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都已經不存在了。他絕對不能讓劉疆有哪怕是一絲一毫的這種想法,萬一他要是有了這樣的假設,倘若傳到趙傑的耳朵裏去,對趙傑無異於是一個不小的傷害。

    看著劉疆在笑眯眯的看著自己,王京生一拳打在了劉疆的前胸上,他故作氣惱的說:“嗨嗨嗨,你可不能瞎說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讓趙傑知道了還不和你急啊。”

    “得了吧你,裝什麽裝啊,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啊,你和趙靜之間的關係其實你們知青點來的人都知道,他們要是不說我怎麽會知道呢。”劉疆很是得意的自我狡辯著。

    “真的?”這個是王京生從來沒有想到的,是啊,他們知青點一起來的六個人中,除去他和趙傑以外,可能大家都會認為他和趙靜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這也難怪,他和趙靜畢竟在知青點的時候的確是比較的親密,不知道內情的人,絕對會認為他們之間有那種關係。要不是劉疆今天把這個事情說開,他王京生還覺得人家都不知道呢,看來,大家似乎都已經認可了他和趙靜之間就是那樣的關係。

    “當然是真的啦,你們知青點的人都在說,你豔福不淺啊,知青點就那麽兩個漂亮的女孩,怎麽都成了你的囊中之物,我們也想取取經,你到底有什麽靈丹妙藥。”

    “嗨,你少和我貧啊,這絕對是沒有的事情,你可別聽他們瞎說八道。你也不要疑神疑鬼了,告訴你啊,我和趙靜就是朋友加工作的關係。隻有劉純燕我們之間才是你說的那種關係,我今天就算是正式的辟謠了啊。如果你以後在說我和趙靜的事,我可要和你急啊。”

    看王京生那一本正經的樣子,劉疆知道王京生是認真的,他點了點頭說:“知道啦,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就知道是怎麽迴事了,放心吧。”

    王京生迴到宿舍的時候,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副班長一個人躺在那裏閉目養神。王京生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他忽然間有了想寫一點什麽的衝動,反正睡覺還要等一會兒呢,他拿出筆記本,趴在床上寫了一篇批判四人幫的雜文:

    《絕妙的‘等號’》

    資產階級野心家、陰謀家江青不學無術,如果說她手無雕蟲小技,可確實枉哉。在詭辯論上,她實在是造詣匪淺,人所不及,自有獨到之處。其中“殺手鐧”之一可稱之為“等號論”。

    “等號論”不愧為江青的一大“發明創造”,她牽強附會、生拉硬扯,到處“列公式”、“劃等號”,給許多老幹部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妄圖打到中央和地方黨、政、軍一大批領導同誌。同時,她還費盡心機的在自己的頭上增官加冕、貼金抹粉,以“威震天下”,達到“垂簾聽政”之目的。

    一曰:資產階級民主民主派=走資派。“四人幫”不遺餘力,幾次三番的叫囂“民主派就是今天的走資派”。肆意混淆黨內資產階級這一概念。從他們的字“典中”,抽出什麽“資產階級民主民主派,社會主義時期民主派,反動派,複舊派,走資派。”等等單詞硬在其中加上一連串的“等號”,企圖給民主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幹部都戴上“走資派”的大帽子,統統打倒,有他們取而代之。其險惡用心何其毒也。

    二曰:我(江青)=武則天=呂後。江青為了實現夢寐以求的當現代“中國女皇”的反革命狼子野心,挖空心思,算盡機關地在曆史的垃圾堆裏找出武則天、呂後等一具具政治僵屍。上串下跳、東跑西顛,到處“突出宣傳”,鼓吹“現實主義”。當有人如是評價武則天、呂後等曆史人物時,江青如喪考妣、暴跳如雷,狂叫“誹謗武則天,誹謗呂後,誹謗我”。原來,她就是當代的武則天、呂後,急於複辟稱帝的情欲毫不掩飾,溢於言表,大有“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之勢。

    三曰:女人=生產力。江青對於政治經濟學一竅不通,可是為了補償其大欲,也居然不厭其煩的大談什麽“女人就是生產力”“解放生產力就是解放女人”等等荒謬絕倫的反動理論。她如此“關心”“婦女的解放”並非真心,而借用“提高婦女地位”的幌子,以實現其掌握國家最高領導權的目的,才是實意,七歪曲、踐踏馬克思主義的反革命手法,比起當年被列寧斥之為“糟蹋馬克思主義的能手”的考茨基有過之而無不及。

    四曰:一碗雞肉麵條=三同。一次,江青端著一碗麵條,搖頭晃腦地走進一戶社員家裏,同桌吃了一餐飯,就恬不知恥地聲稱,這戶社員是她的“三同戶”了。“三同”乃是廣大革命幹部和工人階級、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的簡易稱唿,這其中飽含著革命幹部對工人階級、貧下中農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這個謾罵工人,見了貧下中農“頭痛”“惡心”的“白骨精”江青,僅僅吃了一頓自帶的雞肉麵條,就厚顏無恥地把“三同”的美名加在自己的頭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其實,這隻不過是江青撈取政治資本,為自己樹碑立傳的一出醜惡表演罷了。

    江青舞文弄墨、亂劃等號。到處亂扣帽子,亂打棍子,非但無損於他人,反而把繩索更加緊地套在了自己的頭上。我們不妨也畫一個等號,把林彪和“四人幫”等同起來,這倒是恰如其分。

    王京生自己感覺這篇雜文寫的還不錯,等到周一去團裏的時候,就把它交給金副股長,就算自己給報社投的稿件,這個月的指標也就算是完成了。今天的收獲不小,可以安安穩穩的睡一個踏實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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