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排長說話的時候,列車一聲長笛,隨著這輪發出有節奏的聲音,列車緩緩的出發了。

    看著窗外的房屋和樹木越來越快地向後移去,火車道兩旁的田野漸漸被暮色籠罩,模糊成了一片黑灰色,遠處一堆堆黑色的村莊,象形態各異的怪獸,快速地張牙舞爪地向後奔跑著。天際偶爾會閃現幾盞暗黃的燈,但與無邊的、徐徐下降的的夜幕相比,顯得那樣單薄。王京生知道自己離家越來越遠了。他所要逃避的社會歧視、林場給與的失落,沒有上河北大學的失敗以及初戀留給他的痛苦,也都一起被遠遠地甩到了後麵。但在這一刹那,他卻沒有預想的逃脫後的喜悅和興奮,相反,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惆悵和不安。有幾個新兵好像從來沒有坐過火車,在火車開動以後,他們驚奇的把眼睛集中到了車廂門敞開的縫隙,站台上的燈光象變換的幻燈,一閃一閃的飛躍而過,李排長好像非常理解他們,他非常溫和的說:“嗨,你們幾個扒著腦袋看什麽呢,現在天黑了,你們什麽都看不見,要想看等到明天白天再說,到時候一定會讓你們看個夠。好了,時間不早了,現在我們準備吃晚飯。”聽到要吃晚飯,大家立刻都來了精神,王京生用一種懷疑的目光悄悄的審視著周圍,他看不到一點要吃完飯的跡象,不知道李排長所說的晚飯是什麽東西。自從下午新兵集合以來,已經過去七八個小時了,肚子還的確有一點餓,他甚至都能看到那些新兵眼睛裏放射著亟不可待的目光,那種目光讓王京生突然的想起了猛獸在撲向自己獵物之前的一瞬間,全神貫注,滿懷期待。

    李排長讓幾個新兵班長把靠近車廂一側的紙箱子和竹筐搬了下來,打開箱子後,一股濃濃的糕點味道立刻彌漫在車廂內,王京生身邊的一個新兵慫了慫自己的鼻子,好像對王京生說,又好像是自言自語的說:“嘿,真香啊,這麽多的蛋糕啊,我們是不是就吃這個啊?”王京生本來不想迴答,他們畢竟還不認識,可是他覺得不搭理人家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情,所以他迴應了一句:“這還用說,我們的晚飯肯定就是吃這些糕點了,再說了,不吃這個吃什麽啊?”

    “真的呀,那簡直是太好了,太好了。”這位新兵興奮搓著自己的手,激動的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王京生很理解這位新兵,他想,這位新兵一定是來自於農村的,而且家裏一定比較貧窮,平時不要說吃點心了,就是看都很難得看到,能在這裏吃到糕點,當然對於他們來說就是過年了。

    按照公平分配的原則,每個新兵分到了一個麵包和兩塊雞蛋糕,李排長說,這是我們在部隊的第一次晚飯,今後的幾天,我們可能要經常以糕點為飯,如果有誰不適應,可以提前告訴他,由他來想辦法。他的話又讓這些新兵一陣哄笑,有的人舉著手裏的麵包說:“李排長,我們沒有意見,天天吃麵包才好呢,這不就是天天在過年嗎?”還有的說:“我們要是不夠吃怎麽辦啊?”王京生身邊的新兵嘴裏就嘟囔到:“我就不夠吃。”王京生二話沒說,把手裏的一塊蛋糕塞到了他的手裏,他開始下意識的躲了一下,看到王京生很有好的看著他,他趕快雙手接過了蛋糕,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感激的衝著王京生笑了笑。他給王京生的感覺就是一個孩子。

    本來王京生對於糕點天生的就有一種抵觸,這到不是他多麽挑剔,主要是他不喜歡吃甜食,稍微吃的多了一點胃裏就會往上泛酸水,隻是今天糕點作為了一頓晚飯,不吃也不行,所以他很勉強的咬了幾口麵包,立刻覺得肚子裏充實了許多,他打開隨身攜帶的水壺,大口的喝了幾口水,一股香甜清涼的汁液滋潤著他的喉嚨,他感覺精神好多了。

    他側過頭看了看旁邊的新兵,那位新兵正在全神貫注的咀嚼著糕點,他的嘴角泛出了一層白沫,隨著咀嚼,嘴裏的點心渣子掉到了衣服的前襟,他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看他吃的那個香甜,王京生甚至有了一點嫉妒,他忽然有了想和這位新兵聊天的衝動。他從自己的挎包內拿出一塊水果糖,順手遞給了旁邊的新兵,這還是上車前,媽媽給他裝在挎包裏的,媽媽說,路上肯定非常疲憊,偶爾的吃一塊糖,可以增加血糖,增加體力,讓人有精神。偉大的母愛在每一個微小的細節上體現的淋漓盡致。那位新兵連連擺手,一個勁的說:“不吃、不吃。”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可是還是伸出手把糖接了過去。

    還沒有等王京生開口,那位新兵先說了話:“喂,你是北京的知青吧?”

    王京生本來想說,他不是北京的知青而是舊縣的知青,可是話到了嘴邊,他沒有這麽說,他忽然想到還是北京知青的名字響亮,提到北京二字臉上都有光,再說自己原來就是地道的北京人,也說的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話,這本身就是一個金子招牌。所以他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對那位新兵的猜測有了一種默認。新兵高興的說:“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肯定是知青,你剛才在台上講話的時候,說得真好,你說的話也特別的好聽,我們都特別的羨慕你。”

    得到了這位新兵的誇獎,王京生很是有一點得意,他問到:“你叫什麽名字,是那一個公社的。”

    “我叫邸躍進,是咱們縣寨裏公社的,你叫什麽名字?”新兵一臉的天真和實在。

    “我叫王京生,是一個知青。”王京生在這裏故意沒有說明自己是那裏的知青。他又問邸躍進:“哎,你是不是大躍進那一年出生的,要不然不會叫這個名字。”

    邸躍進立刻笑出了聲,他驕傲的對王京生說:“你們知青就是聰明,我是大躍進那一年出生的,我的名字還是我們村的書記給我起的呢,大家都說有意義。我們家就是我這麽一個男孩。”

    王京生覺得邸躍進很有意思,話裏話外透著一股農村人的樸實,於是他繼續問道:“那你怎麽想起要當兵呢,你的父母舍得你當兵嗎?”

    邸躍進一聽王京生問自己這個問題,立刻來了精氣神,他使勁把嘴裏含著的點心咽下了肚子,又拿起水壺仰著脖子深深地喝了一口水:“本來我也不想來當兵,我們家隻有我這麽一個男孩,我媽和我爸更舍不得我來當兵,可是我隻有小學畢業,除了會種地,就是打魚摸蝦了,其他的什麽也不會,忙活一天也掙不下幾個工分,村裏的大姑娘都看不上我,到了現在連媳婦都說不上,為這事我們家都很著急,我更著急,後來聽人家說當兵好找媳婦,所以我就來參軍了。我這麽說,你不會笑話我吧?”

    王京生沒有想到邸躍進當兵就是為了娶一個媳婦,不過他說的口氣很真實,也有一點自卑,他不想傷害他的自尊心,就說:“沒有什麽,你說的很實在。我非常理解。這樣的事情在農村很多。”

    聽到王京生這麽說,邸躍進好像受到了鼓舞,也好像增強了自信心,他接著又說道:“我來的時候,我媽哭了好幾天,她是真的不想讓我來受這個罪,她還說要不是為了讓我娶媳婦,說什麽也不能讓我來當兵。她還說最多讓我一兩年就迴去,你說這樣行嗎?”

    這一問王京生反到為了難了,他不知道怎麽迴答邸躍進,他知道,到了部隊就由不得你了,那裏不是你能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地方,如果部隊需要,讓你幹上個十年八年的也說不定。不過對於邸躍進這樣的人來說,在部隊充其量也就是鍍鍍金,不可能出現幹十年八年的事情。看來他自身的缺陷到了那個時候到是一件優勢了,這對於他來說反到是一件好事。王京生很肯定的對他說:“你的想法沒有錯,而且肯定能實現,找個媳婦應該不是什麽問題。可是你當兵就是為的娶媳婦嗎?”

    “也不完全是為的娶媳婦,我聽人家說當兵天天都能吃白麵饅頭,而且還能吃的飽,還能穿新衣服。在家平常就是吃棒子麵和白薯,吃的人心裏都冒酸水,一年也吃不到幾次白麵,所以還是當兵好。不怕你笑話,我長這麽大了,今天還是第一次吃蛋糕呢。”邸躍進圓乎乎的臉上呈現出一副知足和滿意之情。王京生不由得點著頭說:“你說的很現實,看來對於你來說,當兵的好處確實是不少。”

    邸躍進心存感激的看著王京生,能夠得到王京生的理解是他沒有想到的,他原以為王京生會笑話他,他此時的心裏對王京生充滿了感激、信任甚至崇拜,好像王京生就是他的知音。他不知道,他的想法讓王京生心裏非常的感慨,雖然大家都穿上了這身軍裝,拋開什麽理想、信念不談,僅從每一個人自身的樸素想法來說,就有著天壤之別。他知道邸躍進的想法是真實的,他的想法同時也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想法,在農村家裏條件不太好的家庭,找一個媳婦也很不容易,很多人都是因為文化水平低,家庭條件困難而娶不到媳婦,當兵可以說是一個捷徑,難怪在農村當兵要走後門呢。想到這裏,王京生不想在和邸躍進說什麽了,他覺得邸躍進和他的想法有著天壤之別,而且他們不會有什麽共同語言,認識一下也就行了。

    他感覺有一點累了,靠在車廂上閉上了眼睛。

    王京生的心裏一直沒有平靜,他隻是感覺到自己眼前的這一切來的太快了,幾年的夢想在一夜之間已經變成了現實,今後的路應該怎麽走,自己未來的生活又會遇到什麽考驗,他心裏沒有一點底。他不知道別人怎麽看待自己,反正對於他自己來說,參軍宣告了一個年齡段的終結,預示著一個嶄新生活的開始。他能夠感覺到父母姊妹和他的親朋好友都把期待的目光聚集在了他的身上,他們期盼他能在部隊混出一個人樣來,榮光耀祖。但是,王京生同樣感覺到了另外一種十分不和諧的聲音,他知道咀咒他的人也是大有人在,他們在舉杯同慶王京生終於離開了舊縣以外,仍然沒有忘記伺機詆毀王京生。他明顯的感覺到了來自於各個方麵的壓力。

    突然,王京生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他睜開眼睛,看到兩個爭得麵紅耳赤的新兵呆呆的站在那裏,李排長正在用他那沙啞的聲音訓斥著他們,聽的出來,盡管李排長的聲音不大,可是非常的嚴厲,看他那個生氣的樣子真有一點要揍他們的意思。王京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問邸躍進是怎麽迴事,邸躍進告訴他說,那兩個新兵都是他們一個公社的,隻不過不是一個村子的,為了和自己認識的人坐在一起,擅自調換了位置,李排長發現以後責備了他們,要求他們立刻換迴。這兩個新兵不服,就和他吵了起來。由於沒有人來調解,三個人越吵越激烈,聲音越來越大。車廂裏所有的新兵都在朝這邊張望,有莫名其妙的,有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有幾個好事的新兵還站起身來,踮著腳尖兒看。李排長看到自己的話沒有作用,表情由麵紅耳赤變為尷尬和憤怒。他衝兩個新兵吼道:“你們不服氣,是吧?到部隊,還有更多的事讓你們不服氣!你們怎麽辦?當逃兵?一個位置調換不了,就這麽大意見。你們以為這是你們家啊,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好吧,你們要是不服氣,我到了下一站,立刻聯係你們武裝部,你們幹脆就迴去吧,我不接你們到部隊了。這還了得了,我看你們還要反天,當初我在村裏看你們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怎麽來的你們自己心裏應該清楚,如果不願意當兵就說話,我們部隊也不需要你們這樣不服從管理的痞子兵。”可能是最後一句話的震懾作用吧,兩個新兵都不吭聲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著頭把位置換了過來。

    王京生看著他們爭吵,開始覺得是兩個新兵過分,不就是為了一個位置嗎,何必這麽大動幹戈,後來又覺得李排長還真的很厲害,也敢於說話,他很敬佩這樣的人,不過他也覺得李排長是不是有一點小題大做,這又不是什麽原則問題。可是再一想,覺得還是新兵的問題,這裏是部隊,什麽事情都要令行禁止,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如果這樣的小事都管不了,出了大事就麻煩了。想來想去,他還是覺得李排長對。忽然他聽到旁邊有人在悄悄的說話。

    “這個李排長也太過分了,不就是調換一下位置嘛,這麽簡單的要求他都不肯答應。我們現在還在路上,到了部隊,還不知道他們怎麽對我們呢,你說是不是?”

    王京生循聲看去,見左邊的那個新兵正在和邸躍進悄聲說著話,邸躍進好像有一點怕這個新兵,很快的附和道:“是啊,是啊,還是你說得對,我也覺得李排長有一點不通人情。”

    觀察之下,王京生覺得這個新兵的年齡要比自己大一點。他黑黑的臉上坑坑窪窪地擠滿了青春痘留下的印痕,大大的眼睛不是特別的有神,寬寬的下顎布滿了鐵青的胡子茬。王京生覺得這人成熟、老練,絕不是一般人那種硬裝出來的世故。第一眼看到他,王京生的感覺就不是很好,他曆來就不怎麽喜歡這樣好挑事兒的人。王京生知道,除去王京生以外,這個車廂裏的所有新兵都是李排長親手接來的,按理說,他們應該和李排長有著很深的感情才是,怎麽能在背後說這樣的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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