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在學堂裏也轉成了公辦教師了,成了學堂的骨幹老師。學堂裏有些小孩家裏拿不出學費的,小妹便自己墊上,也從不上門去要。小孩爹娘便常常拿了自家的雞蛋米粑粑等送了小妹,小妹隻是不接,說孩子正是長身體時候,要補補身子骨,看一個個瘦得像條條似的。大家都敬重小妹,像這樣的大好人,人們都說是活菩薩來了。小妹隻是赧顏,鄉親們言重了。

    傅仙阿婆給細仙的女兒愛香找了婆家,是本地的疏家仔,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男人。平日疏家仔放放牛,搓搓麻繩。他長得細眉細眼,額上的皺紋被翻起的眼皮皺在一起,一層一層打匝。他是個沒有“話份”的人,平日喜歡調戲調戲婦女,說些葷話,唱些邪氣歌。愛香剛過十四歲,她懵懵懂懂地就做了新娘。疏家仔是個沒有什麽本事的懦弱的男人,他們家世代務農,老爹老娘對這個老崽倒是照顧得很,平日什麽犁田耙地的活兒都不讓他幹。這才到了三十多歲還是隻能插插秧等輕快活。按疏溪人說法,他是死沒用,死了爹娘,自己都養不活。因此附近也沒人願意給他做媒,這才到這個年紀也沒娶上親。愛香家自從死了娘,兩父女也懶,什麽都弄得一塌糊塗。疏家仔放話了,二萬娶媳婦。這愛香爹才拖了傅仙做媒。要說疏家仔娶了這黃花大閨女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可話又說迴來,愛香也不怎麽聰明,世事什麽都不懂,她還是個孩子,而且是個不怎麽明白事的孩子。牡丹那夥人說,估計這愛香連男女之事怕都不曉得。

    一年不到,愛香便生了個女兒,像極了她,看著陌生人就躲就哭,鼻子上永遠拖著鼻涕,不高興就用力翻眼皮。疏家仔就不怎麽愛惜愛香了,平日便拖著還在坐月子的愛香出去幹活。愛香出去幹活,孩子就坐在地上玩雞屎,手抓到什麽就放進口裏。孩子生養孩子,能懂什麽培養孩子。一代一代就這樣,又是一個細仙。又是一年不到,愛香又生了個崽。這個娃崽倒是像極了疏家仔,一副老相,細眉細眼的。小妹看著睜著童稚的眼睛驚恐地看著世界的愛香,不盡感慨萬分。

    翠翠還在歌舞團裏唱,喜喪事還是到處演出。離了家,翠翠心裏便向離了籠的鳥,自由自在,也充滿了幻想。在家時,每日看著小妹,月荷吃了蜜似的甜,翠翠心裏卻嫉妒得很,看著正法便一肚子氣。她想飛,飛得遠遠的。她想離了這擾人的牢籠。婚後的生活變得瑣碎而無趣,尤其是這樣的毫無激情的婚姻。

    沒出閣的姑娘幹幹淨淨,心裏明澈見底,一嫁人,油鹽柴米,黏黏膩膩,要多野有多野了。

    翠翠曾經心裏清純過,曾經也想著跟著自己愛的人從一而終。可命運就是這樣,捉弄著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麽的人。翠翠心裏的不甘越變越濃,她的脾氣一日壞過一日。

    歌舞團裏有個小生,白淨修長的,自打幾年前第一次和翠翠演《小和尚鋤茶》就對翠翠動了心。這幾年,雖然一次次地對翠翠表示好感,可都遭翠翠的厭惡和白眼。那會兒,翠翠心裏還是沒有放下正凱,還是抱有希望的。後來翠翠嫁人了,這小生才娶了媳婦。他那小媳婦論長相論口才論才藝樣樣是不如翠翠的,所以這小生心裏對翠翠的情不減反而越來越多了。一日演出完,已經是夜半時分了。迴了團裏的翠翠,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可巧,隔壁屋裏的小生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吹起葫蘆絲來。吹的是《月光下的鳳尾竹》,纏綿不已。翠翠躺在床上,想著同是女人,怎麽命就這麽不一樣。她曾經自卑,自己打小就沒了爹爹,在疏溪裏也是個外姓人,從小沒少受別人的白眼和非議。她渴望被人愛,從小正凱就對自己和弟弟好,這便對正凱有了真感情,可是正凱卻一次次地拋棄自己的愛。她絕望過,又希望過,直到最後的絕望。她的心裏漸漸地偏離了自己。她曾經是個好女孩!

    不斷地為自己開脫著,不斷地可憐著自己,翠翠的心裏空蕩蕩了。正法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不能成全自己則不如毀滅自己,翠翠心裏一狠。她給小生遞了張紙條,問的是能否吹梁祝,這會兒自個兒想聽了。翠翠從前對小生的一直冷漠的態度,讓小生不敢有什麽行動。這次翠翠的主動讓小生心裏狂喜,他隨即吹起了梁祝裏的化蝶曲子。翠翠心神蕩漾,她現在把什麽正凱,正法都拋之腦後了,現在隻有纏綿悱惻的愛情,千古年前的愛情。一曲終了,翠翠徹底沒了防備與抵製,小生走進了翠翠的房間,一夜放縱!

    天沒亮,翠翠便醒了,看著躺在身邊的身體,她厭惡得心裏直想嘔吐。她下意識地推開了搭在自己身上的旁邊男人的手,趕緊穿了衣服走到外麵。外麵已是春暖花開,翠翠卻感到心裏的悲涼。她想到了離婚,而且必須離婚。她第一次罵了自己賤人,第一次看不起自己。從前的自卑與自負,讓翠翠感到徹底的崩潰,她躺在冰涼的石板上,撕扯著悶著的胸腔。

    正凱的茶樓裏的桃花園已經開滿了粉紅的桃花,嗡嗡的蜜蜂來來迴迴地忙碌著,溪裏落的花瓣流入巷子裏的溝渠裏。春耕的人們白天風裏來雨裏去,可晚上還是要來茶樓坐一會兒。白日裏做生意的人們來來往往,天南地北的事兒都在這裏過濾。

    小妹每日在學堂和茶樓裏往返忙碌,其實是有夥計的,隻是小妹閑不下來。晚上筋疲力盡的到了房裏,還要看會兒詩詞,念會兒經卷。每日生活充實,小妹感到心安。

    月荷已經有身孕了,處處小心得很,清香什麽也不讓她做了。月荷真是命好,人們都說。

    翠翠在家裏一切正常,她盡量地表現正常。夜裏閉著眼睛和正法睡,她不敢正視正法單純而信任的眼睛。正法是真心地對自己的媳婦好,起風了怕她著涼,下雨了怕她淋著了。這更增加翠翠的負罪感。沒有人的時候,她就折磨自己,用左手使勁地掐右手,用針狠狠地戳大腿。她讓自己忘記那糊塗的一夜,她發誓,從此要對正法衷心不二。她從歌舞團裏退了出來,並警告那小生,今生再不相見,再不有任何關係。那小生自從得了翠翠,心下滿足了,但他知道他沒有福氣再享有翠翠,便死了心了,況且,家裏的媳婦已經生了可愛的兒子,有了兒子便什麽都變得不重要和不必要了,漸漸地他也死了心了。

    翠翠把這一切爛在肚子裏了,從不對人提起。她在正法的眼裏還是那個守身如玉的美娘子,正法對翠翠一味的好,從不想過翠翠會對自己不忠。隻是自從與那小廝有了這一次,翠翠便常常罵自己賤人,她甚至害怕街巷裏的人關於女人的議論,盡管說的不是自己,卻總覺得如同罵自己一般。從前真有人說她浪時,她憑著自己的純潔還大口地迴罵,從未想過自己竟也做了這般下賤的事。

    翠翠一次次地想忘記那一次,可是道德讓她一次次地想起。一個夜晚,一個不眠之夜,翠翠突然有了解決的辦法,她想,要忘了從前的那一次,最好的辦法便是再和另一個人談起感情來。這樣以前的經曆便變得微不足道,事實上沒有感情的過錯也是泡沫一般,過了便過了,泛不起任何有迴憶價值的漣漪的。可是這個人不是正法,不是自己的男人。

    偶然在滸灣鎮上,翠翠偶遇了那個男人。那是端午節賽龍舟時,翠翠正和小妹一等人在河岸邊上買梔子花戴頭上,一邊吃著家裏帶來的粽子。翠翠這日穿了一身紅棉布新衣裳,她掩著帕子吃粽子,一會兒看著龍舟上的賽手們,又樂得插著腰大聲地笑著。翠翠胖了一些,豐腴婀娜,她丹鳳眼往旁一瞥,風情萬種。不少外鄉的男人看著笑得胸部起伏不定的翠翠,心裏著實癢癢的,一瞅身邊的幹癟的婆娘,心下裏頓生怨氣,便拂袖往人群裏走了,任莫名其妙的婆娘在後麵嚼舌罵娘。

    這男人裏便有鎮裏供銷社的李文主任,他一直站在供銷社的樓上看著樓下河邊的人群裏的翠翠。這李文主任,是個讀過書的人,曾經因為老子是鎮長有了指標讀大學。畢了業的李文便分到這供銷社,當上了主任,隻是這許多年,便一直沒有升任。這李文主任的媳婦在另一個鎮裏醫院裏當婦產科醫師,兩人一個月隻能見上一迴。二十年了,兩人都把對方做客般待,在一起時各自都很高興,這便也習慣了。可是這李文,哪裏是個守得住寂寞管得住自己的人,在鎮裏的發廊裏找小姐是有的。但他喜歡的還是漂亮的良家婦女。這世上的男人真是千奇百怪。有的男人,自己五十多歲了,喜歡的是三四十歲的婆娘,隻要是別人家的。有的男人或有權或有錢,喜歡的卻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有的男人,自己有點文化,或是某高校的教授,或是某廳的廳長,喜歡的卻是剛大學畢業的不明世事的女大學生,這其中有有感情的,有隻是遊戲人生的。有的男人聰明,家裏外麵相安無事。有的男人手段不高明,到最後鬧得妻離子散。這李文隻是鎮上的一個小小主任,還沒有能力也沒有那麽大的胃口要去和小姑娘搞關係。他就喜歡像翠翠這樣的,漂亮,豐滿,有點潑辣的婦女。

    他就這麽站在窗口呆呆地看著河邊笑鬧的翠翠,一時竟出了神。翠翠和小妹在使勁地給正剛他們那支龍舟呐喊助威。翠翠喊累了,轉過身拿了帕子擦汗,這一轉頭便看見了不遠處樓裏窗邊的李文,他正直直地盯著自己這邊看。翠翠不理會,像這樣盯著自己看的男人多得自己都不知道了。看完龍舟,便和大家一起迴去了。

    這後來的幾次,翠翠到滸灣鎮裏買過幾次塑料盆子和被子,這些都是在供銷社裏買。翠翠對李文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可這李文留心了,他不但親自給翠翠挑最好的貨,還總是要把零頭給抹了。李文是個溫文爾雅的人,他給人的感覺是有文化有涵養的知識分子的形象。再後來,翠翠來買東西了,這李文又是倒茶又是讓在裏麵坐會兒,殷勤有加。翠翠對李文印象還是好的,她覺得這李文是個正人君子,便對他是沒有防備的。翠翠在家裏閑得無聊了,便和正法商量著去鎮裏找份事做。歌舞團,她是再也不想去了。一次談話中,李文知道了翠翠有意來這鎮裏做事,便想好了辭了社裏的一個營業員,讓翠翠補這個缺。翠翠便來到供銷社做事了,對李文更是有好感了。翠翠知道這李文在另一個鎮裏有媳婦,還有在那邊讀高中的兒子,一家人關係融洽,便也沒想過這李文對自己會有什麽想法。

    李文對翠翠千般關心萬般好,這讓翠翠滿足了心裏的虛榮。她的心裏開始有點變了,似乎這世間的男人都是自己的便好。迴到家中,看到瘦弱的正法規規矩矩地做這做那,翠翠心裏又是內疚又是埋怨。她甚至想,這正法為什麽就不能對自己強勢一點呢?她又變得不滿足,那個想法,那個想再找一份感情的想法讓她覺得是那麽多合理。她甚至想,這正法還不如那五十多歲的李文主任。可這樣一想後,便又對正法有了更深的愧疚。正法處處對自己好,處處遷就自己。

    女人有時候真的很賤!翠翠想著自己,不禁罵了起來。但是心裏卻突然想起了李文,心裏竟泛起陣陣的溫熱,在這個時候想起他,心裏不禁軟綿綿的,似乎心甘情願地要把自己托付給他,這樣才能撫慰自己心裏的委屈。

    一次下班後,在翠翠的宿舍裏,李文用一顆年輕的心表達了他的對翠翠的情感。沒有正法,沒有家庭,翠翠自由自在熱情地接受了李文。就這樣兩人做起了情人。翠翠真的忘記了從前的那一次背叛,忘記了那個小生。她在享受快樂的時候心裏卻有了更深的愧疚。原來這樣做根本緩解不了自己的不忠,隻能更深地對正法造成傷害。翠翠變得暴躁而易怒,她動不動就朝李文發火,並一次次地說再也不要繼續了。

    迴到家了,看著小妹和月荷在火爐旁逗著小侄子玩耍,翠翠心裏痛苦極了。她一次次地告訴自己要給正法生個孩子,可是自己都不知道生出來的會不會是別人的孩子,她更深地沉淪了。一次夜裏,她做了個噩夢,於是大哭大叫。旁邊的正法趕緊起來抱著受到驚嚇的媳婦,不住地安慰道“翠翠,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翠翠睜開眼睛,一下子撲到了正法懷裏,她從來沒有這樣覺得正法像個男人。這樣的一個寬容善良的男人,自己卻忍心傷害他,翠翠覺得自己比禽獸都不如。她抱著正法哭道:“我要好好地疼你,好好地疼你,不要你再受到任何傷害!”正法摟著媳婦,抱作一團哭了起來。

    沒有任何人知道翠翠心裏藏著的事兒。平時心直口快沒有遮攔的翠翠,這些事卻深藏心底,任何時候哪怕是做夢都是掩藏著的。有時候一想到這些事,腦袋便像要炸了般無法控製,翠翠甚至擔心自己有一天會癲了。有時候,翠翠到小妹房裏,三妯娌拉著手說著話。大家又說了一會兒這茶樓裏的事,突然,翠翠看著地麵漫不經心地說:“你說這女人有了男人還在外麵和別的男人上床,真是不要臉!”她偷偷地瞥了小妹和月荷一眼,裝作痛恨的樣子。月荷撚著毛線團,不屑地說:“那樣不正經的女人,我一看就看得出來。這樣的人,真該死!”翠翠便手心裏發涼,她不住地點頭,也罵了一會兒這樣的女人,便說著要去給正法送傘走開了。一出房門的翠翠,就倒吸一口冷氣,她覺得自己被月荷的當頭一棒擊得頭腦昏脹。她痛恨起李文來,再也不要見他了。

    翠翠對正法照顧得比以往更好了,真是無微不至。她漸漸地接納了正法,這個世上最疼愛自己的男人。夜深人靜時,她便抱著已經沉睡的正法,輕輕地哭泣。她一次次的發誓,要這輩子對正法好!

    一到供銷社裏的翠翠,一看到李文,翠翠的心便管不住了,自己對李文動了情了。兩人便又做起了齷齪的事來。走的時候,翠翠看著李文又覺得一陣陣的厭惡,仿佛看清了李文的嘴臉一般,揚起頭不再理他了。

    迴到家中,看到老老實實的正法,翠翠心裏又是一番掙紮。有時候,她想,幹脆離婚算了。但這注定是悲慘的一幕,翠翠下不來狠心。況且,現在對正法有了深深的依戀,這是濃濃的親情。她相信,這世界上隻有正法關心她的生死。於是,她便又折磨起自己來,頭一陣陣的疼。尤其是看到清香對自己還是像親閨女般待,翠翠這負疚的心更加有罪了。她不斷地折磨自己,摧毀自己,竟一日不似一日了。她心裏鬱鬱寡歡,可表麵上卻和往日一樣有說有笑,她不想讓任何人對她有懷疑。

    有一次,聽小妹說,一切都有報應的。翠翠便怕了起來,她常常夜裏叫起來,又是哭又是鬧,她覺得自己真是沒良心,肯定是要遭報應的。隻是苦了可憐的正法,跟著自己受這不該的男人最恥辱的罪。她留心每一個人的談話,留心周圍人對紅杏出牆的看法。要是碰了動手動腳的男人,翠翠一口就咬下去,她恨這些處心積慮的男人!

    有一天,洪恩來玩了。翠翠試著問,上海的女人是不是有背著男人去外麵亂搞的?洪恩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笑道:“告訴你吧,外麵的女人,尤其是上了大學的女人,沒一個是心裏幹淨的。其實在西方,在外國,像這樣的事很正常,這是性解放。隻要不影響婚姻,這樣的行為是個性解放。”翠翠聽出理由來了,她憋屈了許久的心終於放鬆了一點,原來,不是自己一個人這麽下賤,而且按洪恩的說法,什麽是道德標準,一切都隻是現在的人規定的,其實哪有個正確與否。這下翠翠又心安了一些。

    都說親情是能夠淨化一切肮髒的東西的,翠翠辭了供銷社的活,在家專心照顧起正法來,平時和小妹月荷等聊聊家常,帶帶小侄子,做做零活。翠翠徹底地與李文斷了來往,雖然李文最後說著再不聯係的話,翠翠心裏還是傷心了一陣,畢竟曾經有過。

    月荷有了崽後,便全心地照顧起了崽,對正剛反而冷落了。兩口子時不時地因為一些小事吵嘴。她就常常拿正凱比,說正凱是如何對小妹一心一意地好,如何體貼疼愛小妹。正剛煩了,拎起衣服就往外跑。

    小妹極為疼愛小侄子,她有空便逗著他玩,又是教他寫字又是算數。這小侄子看著小妹倒比月荷還親,有時糊裏糊塗地還盡拉著小妹喊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春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疎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疎鳳並收藏春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