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三十夜,小妹都沒有去找過洪恩。

    大年三十這一天,一大早小妹便起來在廚下給清香嬸娘打下手。她蹲在水渠邊的石墩上,洗著蒸飯的蒸布。

    牡丹在水渠的上遊,大聲地衝小妹叫道:“小妹,在寺裏過年與這裏大不相同吧?”

    小妹哈著白氣笑著說:“是啊,寺裏雖是節日,可還是清淨許多啊!不似這裏這般熱鬧。您家太太好些了沒?”

    太太是牡丹的兒子,本來是叫太平的,可這牡丹寵愛這孩子,便總是昵稱太太,大家夥兒便也跟著叫太太。過小年那晚,這太太在自家的稻草堆裏放炮仗,引了著火。那稻草一點便燃,登時是火光衝天,這太太衣服都燒著了,幸好隻是腿上燙出了幾個水泡。

    “好多了,這伢就是調皮!清香有你便有了個好幫手。”

    “我倒給嬸娘添了不少的麻煩呢?”

    大年的早上,街街巷巷的人家都是吃肉圓子,有的也隻吃肉葛粉。上午,男人們寫對聯,打紙錢;女人們殺雞宰鵝,準備著晚上年夜飯要的菜;孩子們則兜著米糖瓜子滿巷跑,吵著嚷著。催債的人也趁著大年三十去欠債的人家裏催債。四隻眼婆娘一大早便趕到細仙家要年前的炮仗錢,細仙攤著嘴尷尬地讓推遲到年後。強盜鬼子照例又到處借錢借米,他苦著個臉說:“這年夜飯還等著米開鍋呢?明開春你要打個什麽鐵器,隻管說!”中午飯有的人家是挑麵,也有的是吃薯粉,總之是不能吃米飯的。一過中午,男人女人們便都忙開了。女人們開始在蒸飯做菜,男人們開始用女人舀出來的一盆米粥糊對聯貼年畫。前堂中堂後堂各個廂房偏房都貼上了,就是雞鴨豬牛欄外也貼上了“金雞報曉”“六畜興旺”“水草長生”等小對聯。女人們大聲地叫著男人貼完快來燒火,叫著小孩子別說蠢話,這聲音從一個側門傳入另一個側門,又連著對側門的人家,傳得巷子裏是吵翻天,巷巷迴應,整個村子都在沸騰。狗也跟著叫,小孩子們有的打架了便放開喉嚨哭,期許在這樣的節日裏大人們的和顏悅色。等到飯菜做得差不多了,女人們便燙好元符條(一大條肉)放入大麵盆中,放兩個蛋,再加些大蒜等東西端了給男人們。男人們便拿了這供品帶著一副小炮仗去沙公殿,去敬沙公老爺。女人是去不得沙公殿的,隻許男丁。因此,從下午三點鍾開始沙公殿便啪啪的直響個不停。敬完神,一放炮仗,年夜飯便開始了。家家年夜飯的時間不一樣,這巷子裏的炮仗聲就響個不停。早的三點開始吃年夜飯,晚的到夜間九點都有的。

    清香做了好大一桌子的菜,大家坐定後,年夜飯便開始了。

    正剛虎頭虎腦地邊吃邊笑著說:“嗯,好吃!”鍾榮伯看著孩子們,笑著說道:“大家敞開肚皮吃。”正凱喝著酒,說道:“唯有這杜康是好東西!”說完便又倒了一杯一飲到底。清香心疼地看著正凱說道:“正凱,別喝那麽多酒,多吃點菜!”正剛笑著說道:“正凱,你怕是有心事哦,哈哈。”正凱隻管喝酒不理會。大家又吃喝了一迴,這正凱則還是一直隻喝酒。鍾榮伯覺得奇怪,這正凱平日不似這般喝酒啊,便問道:“正凱,你怎麽了?”正凱有些微醉了,他端著酒杯笑著說:“沒事,今天高興,就多喝了。爹,不會是過年了都不讓我多喝幾杯吧?”清香倒了杯茶水遞給正凱,正凱還隻管喝酒。正法看不過了,奪過酒瓶不讓他喝,“正凱,好好吃飯!”小妹不言語,隻顧埋著頭扒著飯吃,怕是自己說的話刺激他了也未可知,要這樣,這正凱也太小氣了。

    正法拉了正凱下桌迴房後,正凱已經醉了。他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想吐又強忍著,身子微微顫抖著。他半躺在床上,手壓著胸。

    小妹想他這陣子肯定不好受,便沏了杯茶進他房去。小妹很少來正凱房裏,除了跟清香嬸娘進來搬被子出去曬便沒來過。正凱的房裏整潔幹淨,神圖裏擺了孫子兵法和一些戰爭年代的軍事戰術書籍,另一個櫃子裏擺了好些經營管理方麵的書籍。小妹驚奇不已,想正凱平日竟然還讀書。床頭上掛著一串小佛珠,這是小妹從寺裏捎迴來送給他的。雕花窗板上吊著他自己做的弓箭還有木駁殼槍。木牆上貼了好些抗日年代的圖畫,還有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圖畫。小妹平常就喜歡看這些圖畫,一幅一幅有情節的故事連環畫。

    正凱欠了欠身努力地坐起來,他搖晃著說:“你怎麽來了?”

    小妹把茶遞給他,“喝杯茶吧,好過些。”

    “謝謝!你也過來坐會兒吧。”

    小妹挨著正凱坐下。“好些了沒?”小妹突然有點心疼正凱。

    “好多了,我打算初六去蘇州。”正凱坐正了些。

    “都聯係好了?”

    “嗯,我爹他有個朋友在那邊做生意,正好我跟了他去,他說現在剛過完年,那邊許多茶樓都在招工。”

    “隻是在外學徒苦了點。”小妹有些擔心地說。

    “年輕時還怕吃苦麽?隻要能學到經營茶樓之道,什麽苦也不算是苦了。所謂苦盡甘來,不受苦,何來的甘甜。”

    “你有這樣的誌向是最好的,隻是一個人在外不比在家裏,凡事還是要忍著點。”

    “你大可不必擔心我,倒是你自己,不要想過多,凡事看開點。”

    “嗯,我曉得。”小妹抬頭一看,與正凱對了個正著。兩人沉默不說話了,心裏都七上八下的。小妹心想,要是沒有洪恩在先,自己也許會喜歡上這個一向懂事的正凱的。他長得很正氣,濃眉大眼,嘴唇飽滿。有了洪恩,便什麽都沒有可能。

    “他不值得你這樣想!”

    小妹感到詫異,自己心裏想的被正凱猜個正著。“你不懂!”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沒有洪恩,你會不會喜歡別人?”

    小妹心裏想的又一次被正凱猜著了,她不說話了。

    “我會給你來信的。”正凱看著小妹,此刻小妹臉色緋紅,明眸皓齒。他有點迷醉了,此刻他有點衝動,但一看小妹緊張的眼神,他又抑製住了自己的這股衝動。

    “你記著,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正凱像是在企盼小妹,“那你先出去吧,在我房裏呆久了不好!”

    小妹輕輕地走了出去,帶好房門。

    外麵有些人家已經開始放焰火了,火光四射,五彩斑斕,映得天都亮了。地上的積雪仍很厚,小孩子踩著積雪吱嘎吱嘎地放著小炮仗。一派祥和的氣氛。

    大人小孩開始洗浴穿上幹淨的衣服,小孩子們大都穿上娘給做好的新衣裳和新布鞋,正熱熱鬧鬧地在討了壓歲錢守歲。守到越晚,給的壓歲錢就越多。

    大家都守在清香嬸娘的房裏,一家人坐著一邊烤火一邊聊天。正凱早已睡下了,其餘人都還守著。

    “伯父,正凱他初六就要出門了?”小妹想起正凱說的事來。

    “是啊,這孩子現在是長大了,知道長進了。”鍾榮伯臉上喜形於色,正得意的搖著頭,忽然看著正剛說:“正剛,你也該為自己想想出路了。你看你弟都比你曉得長進,不要成天就是鬧事打架。”

    正剛不服氣地說道:“我早想好了,我從小就喜歡練武。爹,要不你送我去白馬山習武吧?”

    這白馬山武術學校是滸灣鎮上一個叫當財的人開辦的。據說當年,他窮苦潦倒,一天晚上他在自家地上睡覺,聽著地底下咚咚的響聲。他越聽越奇怪,便拿了鋤頭用力敲碎石板,這一敲不要緊,再敲就看見一個石盒子。這當財越發好奇了,又是用力一砸,把這石盒子打開了。天啊!他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直用手使勁地拍打這大腦。黃燦燦的一盒子黃金條,好大的一筆天外之財啊!這當財當晚蓋好一切,燒香對著天井外的天有時磕頭又是跪拜的,老天開眼了,我當財發財了。這後來,他便決意要辦個武術學校,自家三個兒子也在裏麵習武,為的就是保護這數不盡的財產啊。

    鍾榮伯有些疑慮,問道:“你習武了以後可幹什麽呢?”“做保鏢,或是當保安,或是以後和正凱他們做生意,這有個好身手也是必要的,爹你說呢?”“好吧,你自己想好了,就跟我說,什麽時候去,你都計劃好了再說吧。”

    小妹有點悵然地說道:“正剛正凱哥過了年都要出門,家裏可冷清了不少呢?”

    正剛笑著說:“你總是這麽多愁善感!你也大了一歲,估計過了年就有媒婆來給你說媒呢?正經的找了個好婆家嫁了才是正事噢!”

    清香嬸娘也說:“可不是,十六了,我那個時候孩子都有了。隔壁美綠,還有下邊的菊菊,不十五就嫁了?”

    小妹不好意思地迴避著這個話題,她又扯到其他話題,“嬸娘,您以後有福氣,有三個媳婦孝敬您呢?”清香笑著搖搖頭說:“隻要這媳婦孝順才好!”正剛笑道:“娘人這麽好,誰做了我家的媳婦真是享福了。”小妹竟也有些羨慕起來,清香嬸娘真的是極為溫和和善之人啊。

    大家聊了半夜,正法放了關財門炮仗,大家便各自迴房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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