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剛放白的時候,我已經迫不及待的爬了起來。推開窗,伸出腦袋,一口口將帶著露珠的冰涼空氣吸進肺裏,又蔓延到身體的細胞裏,咚咚的敲開器官的門,漸漸從麻木變得透徹,一整夜的煩悶在此刻被驅除的一幹二淨,整個人都仿佛是忽然從百年沉睡中蘇醒。

    記得當年上大學的時候,學校規定大一必須晨跑,以後就沒有了。而我們宿舍卻連大一都沒堅持完。對於我們,再清爽的空氣都沒有溫暖的被窩來的有吸引力。用老初的話說,即使下鋪站著八個裸體美女也休想讓我從被窩出去。就是這種執著,讓我們每天早上聽著樓下傳來的陣陣口號聲,在被窩裏麵帶微笑的做著左擁右抱的美夢。

    看著清晨的美麗景致,出去跑跑的念頭在心裏癢癢的。我記得昨晚迴來的路上有一個小操場。

    沒有多想,抓起鑰匙就跑下樓梯,出了院門,來到大街上。看著周圍還未蘇醒的北京城,唿吸著冰涼的空氣,環望裹在薄霧中朦朧的建築,這時間如此的早,連鳥兒都沒有起床。遠處的霧中響起環衛工人唰唰的竹掃把聲,偶爾還有自行車鈴聲從遠處傳來,人和車卻要過幾秒才看到。經過身邊時,騎車人裹在嚴實的衣帽口罩裏隻露出一雙眼睛,匆匆的對我一瞥。我有點小興奮,連步伐都不自覺的“少年”起來。這感覺真好。

    到達操場時,讓我有些意外,這裏已經聚集了許多晨練的老頭老太太,並且周圍還不斷有人朝這裏走來,並且是顫顫悠悠的走來。

    有句話叫目標決定行動,在這裏你可以很好的驗證。你看,左邊那些僅僅伸伸胳膊抬抬腿的,他們的目標大概就是活過八十歲;前邊那些慢跑的和練太極拳的,目標估計是活過九十歲;而我右邊的這位正雙手頂牆一次次努力發功的小老太太,我覺得她有生之年唯一的目標就是推倒那堵牆了。

    不管怎麽樣,他們看起來都是如此的有理想,隻有我僅憑一時興起,這不禁讓我羞愧。不過我又一想,他們或許覺得,我這麽年輕就開始鍛煉,大概是想活到兩百歲。那我又變成了最有理想的。

    世界總是充滿悖論。

    不過,不管我是不是這裏最有理想的,但絕對是跑得最快的。

    正當我一次次超越身邊的老頭得意忘形的時候,漸漸感覺暈頭轉向。開始我還以為是昨晚上沒睡好,可跑完一圈之後我就恍然大悟了。因為這一圈僅僅用了三十秒。當然我的速度是很快的,我敢說劉翔倒著跑肯定沒我這個速度快。

    環顧四周,我終於清醒,是這個操場實在太小了,因此我一直都在拐彎,拐得程度之劇烈基本可以相當於原地轉圈……於是才有了上述不良反應。

    作為一名優秀的理科畢業生,這自然難不倒我,我正著跑一圈,再反著跑一圈,不良反應就跟我say byby 了。而其他人顯然沒有我這麽聰明,他們隻是盡量的依靠放慢速度來減少拐彎的劇烈程度,這樣確實看起來沒有暈頭轉向,但是當他們一瘸一拐的走出操場的時候,我發現他們全都變成了長短腳……

    不得不承認,我是一個沒有韌性的人。隨著圈數增多,剛開始的興奮勁漸漸減少,乏味的感覺又越來越多。帶著僅存的對晨跑的好感,我開始往迴走,同時邊走邊想:真不理解建造這樣一個小到隻能讓人鍛煉成腦癱或者長短腳的操場有什麽用!不過很快就有了答案,當我走出操場的時候,不覺迴頭望了一眼,然後就看到了門口掛的牌子——長城駕校技術訓練場。

    靠,原來是專門練拐彎的。我罵道。

    迴到旅館,洗刷完,我拎著一份早餐敲李小萌的門。李小萌正在洗臉,看見我進來有些奇怪的問:你怎麽起這麽早?

    何止起的早,還跑了步,買了飯,士別三年刮目相看吧?我拎起早點袋子在她眼前晃:粥稀稀牌小米粥,國宴早餐指定飲品!哈!

    李小萌接過去,坐到桌子邊,打開塑料袋,看著裏麵的早點說:好想念大學裏的小米粥啊。

    我坐到床沿上,把玩著手機說,大學那小米粥有什麽好喝的,三毛錢一碗,什麽都不加。

    你不喝當然不曉得。李小萌說。

    我的最愛是八寶粥。我說:營養豐富,還有我最愛的大棗,嗬嗬。

    李小萌吃了幾口,抬頭問我,你學會跑步了?

    靠……我還學會走路了呢,我說。

    唉,你那也叫跑……還真跟走差不多,都沒我跑的快,李小萌不覺搖搖頭做出鄙視我的表情。

    嘿嘿,醉翁之意啊。我似笑非笑的看著李小萌,不過,她應該不懂我什麽意思。

    這裏麵其實有個典故。大學的時候,我也曾經亢奮過一段時間,跟著李小萌跑過兩個星期的晨跑。

    那是老初從醫院出院之後,李小萌和我正式交往的時候,而說實在的,我當時的目的隻是狹隘的局限於她的美腿。所以我才一直跑在她身後,所以是名副其實的“跟著她跑過兩個星期”。

    遺憾的是,兩星期之後,隨著李小萌跟我越來越熟,我漸漸意識到,這種看美腿的機會以後多的是,更何況視覺上的享受遠遠沒有清晨溫暖的被窩來得實在,何必非要犧牲這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於是,當我要求李小萌裸跑未遂後,大學的晨跑從此劃上了句號。

    想來一晃已經八九年。我甚至都忘記李小萌當時穿著運動短褲的青春模樣了。

    想到這裏,手機就響了,我慌忙低頭,一看是秦曉。

    我先迴屋了,我邊走邊跟李小萌說。

    你怎麽樣?家裏的事情辦好了麽?手機裏,秦曉的環境噪音很大,似乎是在公共場所。

    嗯,差不多……說這個我就心虛,於是轉移話題:你在哪呢?這麽吵。

    在火車站,人超級多!秦曉果然不抗忽悠,開始說她自己:我天剛亮就來了,整整排了兩個小時,現在總算買上了,站的我腿都麻了!秦曉大聲說。

    我心想,原來今天早起的人還不隻我一個……

    你買的是迴家的票?我不覺也跟著大聲起來。

    嗯,大後天早上的!秦曉說。

    這麽早……過年還得……我想了想日期,還得十多天呢吧?

    是啊,可是爺爺不是身體不好,爸媽讓我迴去多呆幾天,所以就把平時攢的假一塊兒用了。你呢,你什麽時候迴來啊?你都迴家一周了!

    啊?又來了,趕緊繼續轉移,爺爺最近沒好點?

    還在醫院,反正爸媽說情況不大好。上次我迴去之後好了一些,能吃東西了,可最近又開始光打點滴了……

    我腦子裏也轉過秦曉爺爺枯瘦的麵龐,心裏竟有些羞愧。我說,那你多去醫院陪陪他。

    嗯。那你什麽時候迴來?秦曉看來是不問不罷休。

    還不一定……我隻好先這麽說。

    沉默。手機裏隻傳來熙熙攘攘的人群嘈雜聲,我也跟著不說話,走到桌子邊,摸起煙點上一根。

    過了一會,秦曉說,年前都迴不來了,對麽?唉,算了……問了也是白問,你自己看情況吧。

    我大概已經能看見她的失望了,假如這時候我說,我以後都不迴去了……心裏一陣憋悶,重重的吸了口煙,幹脆躺到了床上。心裏有預感,我跟秦曉,快完了。

    秦曉還在說,剛才拿到票的時候我還想,你要是這幾天迴來,還能趕上送送我……還打算給爸媽和爺爺買點東西,想聽聽你的意見,還想著你迴來我們一起去買……她說什麽我已經聽不見了,腦子裏一直在晃悠著幾個小鎮夜晚的畫麵,心裏一句話在反複的問,我真的不迴去了,真的不迴去了嗎?

    ……那你記得給我打電話啊,不要每次等到我給你打電話,知道麽?電話那頭,秦曉還在自顧自的大聲說著。

    嗯……我機械的答應著,反正她說什麽我就答應著。

    還有,記得打電話給我拜年啊!

    嗯,知道了。

    還有……

    然後就沒有聲音了,我看了看手機,大聲喊,喂,秦曉,喂?

    還有什麽?最後一句沒聽清,車站太吵了。我喂了半天也沒動靜,再看手機,掛線了。沒了聲音,房間裏出奇的安靜,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說謊。已經記不起當時怎麽想的了,是不是故意的。這些年的記憶力很不好,許多事念念不忘,許多事怎麽都想不起來,我明白這樣欺騙對她不公平,可是不該說的說了,該說的卻無法開口。

    一聲短暫的手機短信聲。我拿起手機放在臉上, 輕輕一按,屏幕上出現幾個字,“還有,我想你”

    心像被揉搓一樣止不住的疼痛,那些過去的日子紛紛湧進大腦,那夜晚的江南,那些青石板鋪成的路麵上,我們一同走過時的厚重腳步聲,咚咚,咚咚的在耳邊響個不停,恍如昨天。我怕控製不住,把被子壓在了頭上,用手使勁的按住,甚至都喘不出氣來,可是眼淚還是自顧自的流了出來。都說傻子才悲傷,當她我而去的時候,我會是秦曉的傻子麽。

    撩開蒙在頭上的被子,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李小萌正站在門口,盯著我說,你手機響半天了。

    哦,我摸摸臉坐起來,四下翻著,說,在哪呢?

    是不是在被子裏……李小萌盯著著我的臉,說。

    我低頭答應著,在被子摸索出手機,看是一個不認識的號碼。

    喂,林崢麽?我是程慧。

    哦……是不是,張跡有事?我敏感的問。

    沒,哦,也不是全沒,就想跟你聊聊他手術的事。你有時間麽。

    什麽時候?我都有時間。

    那下午吧,你來醫院這邊,對麵有條街,那裏有個咖啡館,我在那等你,行麽。

    好,我說。

    下午三點,我來到了約會地點。裏隻有幾個顧客,在靠窗的位置,看見了程慧。其實很好辨認,最漂亮的肯定是她。她也看見了我,禮貌的一笑。

    我坐下,感覺一陣香水味道,雖然我知道她大學就用香水,可還是有些不習慣,但仍故作沉穩的點了杯咖啡,然後問,你今天不上班。

    程慧說,今天休息,哦,我就住那邊。程慧指著遠處幾棟建築間露出的一截高層。看樣子就知道是高檔住宅。她說,本想約你在那邊的,那邊環境好一些,可怕你不熟路。你在北京還習慣麽?

    哦,都挺好。你找我是?我知道,我最好直接發問,否則她會先跟你談談天氣之類的,優雅的女子都這樣,特別是國外迴來的優雅女子。

    想跟你說說張跡手術的事。

    手術,聽到這倆字,我放下手中的杯子,聽她說。

    手術準備在下周一。另一個醫生主刀,我輔助。你放心,他比我厲害多了。

    哦,水平高就行,那有什麽問題麽?我看著程慧的表情,似乎沒那麽簡單,又問。

    他是外國人,也不是我們醫院的。程慧坦白的說。

    啊?我著實被驚了一下。

    他是我之前在英國的老師,也是很有名的這方麵的醫生,技術方麵你不用擔心,在我實習的那家英國醫院裏,他已經是最好的了。到時候還有我當助手,所以手術方麵你放心。現在的問題是,我準備讓醫院跟張跡的父母溝通,但又怕張跡的父母反對,所以想先跟你商量商量。

    ……我也沉默了,這是好事,可是張跡父母也不見得會聽啊,人命關天。

    那你說怎麽辦?醫生的水平決定著手術的成功率啊。所以,你去說說看?程慧看著我,等我拿主意。

    原來是找我為這個事……我犯了難。先不說張跡老爸會不會聽我的,換我是張跡他爸,心裏也有問號啊,哪來這麽好的事。

    可是,張跡他爸肯定會問,為什麽醫院這麽安排,我怎麽說。我把顧慮倒了出來。

    你就說他們醫院和我們醫院是合作關係,正好是來交流的。這其實也是事實,隻不過,這次是我專程請他來的。

    ……那張跡他爸問,醫院憑什麽對張跡這麽好?我怎麽說。

    那,那你就說,我是你以前女朋友,程慧說,我是幫你。說完,她無奈的搖頭笑。

    我瞪大眼看著程慧,無語了。

    算了,我看著杯子裏的咖啡,說,你都這麽說了,我能不去麽。

    嗯,謝謝你了。程慧說。

    該謝你才對,替張跡先謝謝你。我拿起咖啡晃了晃,故意慢慢的說,你跟張跡要是大學就沒分開,多好。說完,瞄了一眼程慧的反應。

    程慧撇了撇嘴,說,他現在的女朋友對他挺好的。那你跟李小萌呢?程慧又抬頭問。

    我摸摸腦袋,笑著說,得了,我看我們還是走吧,再談下去成互相揭短了……

    出門後走了幾步,程慧指著路邊一輛紅色轎車。說,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我心想,讓一女的送我,我混成什麽了,再說,人家都說了,要不要,我哪好意思說要……

    我說,我正好去看看張跡。

    嗯,那我就不去了。程慧說。程慧上車調了個頭,忽然問了個問題,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對了,你的臉怎麽了?

    啊……我摸了摸臉,一條條細細的,已經結痂了,有些癢,我笑著說,被蛇咬了。

    蛇?程慧睜大眼睛,然後又不相信的撇撇嘴,你有什麽事吧?看你不對勁。

    嗬嗬,有事,事多著呢。我說我還被人追殺呢,你信麽?

    程慧搖著頭笑了,朝我擺擺手,車就轉出街道,上了馬路。

    我看著遠去的車子,自嘲的想,這年頭,撒謊有人信,越是說實話反而沒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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