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在老初家樓下,我跟著老初去拿東西。老初走了兩步,迴頭怯怯的說,亮子不上去麽?亮子看他那個發虛的樣子,嘟囔著,靠,現在知道害怕了……說著跟在了我倆後麵。

    剛到樓層,老初忽然站住了,說,怎麽客廳開著燈?

    我一愣的功夫,亮子已經搶在了前麵。亮子把鑰匙拿過來開門,另一隻手按在後腰上,我一看他這架勢,拉著老初跟躲炸彈一樣站得遠遠的,隨時準備鳴槍後的衝刺跑,跟倆劉翔似的。

    亮子開門後愣住了,對著裏麵問了句,你是誰?

    老初跑了過去,我跟著過去,看見老初的女朋友董欣站在門裏麵。

    老初的表情比較複雜,似乎是激動難受高興都有,反正我一千字以內描述不出來,也就不費那神了。董欣問他:你幹嗎一天不接電話?孩子呢?

    亮子似乎明白了什麽,退出來。老初低著頭走了進去,隨手把門掩上。

    我跟亮子站在門口,我把老初跟他女朋友的事告訴了亮子。亮子聽了笑著搖頭,說,唉,老初啊,為了這麽個無情的女人,至於麽?

    亮子這麽說多少有些冷漠,其實我還是理解老初的。這畢竟是老初這麽多年了頭一次談戀愛啊。況且他又這麽早熟……這可是數十年的殷切期盼。

    我隱約記起老初從學校樓梯摔下來時躺在醫院那抑鬱的樣子,但願這次董欣迴來能有轉機。

    忽然想到什麽,我掏出煙,扔給亮子一根,自己也點上,剛吸了一口,我盯著亮子說,李小萌為什麽在那唱歌?

    亮子愣了一下,低頭吐了一口煙,又歎了口氣,我不耐煩了,說呀你倒是!

    亮子表情變得有些難看,說,這事我也沒辦法,你不知道,我剛來南京路的時候,那夜總會的老板挺喜歡李小萌,我在那呆的條件之一就是李小萌要留在那,當時我確實也沒地方去了,所以……你別這麽看著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我也無奈的歎口氣,覺得自己有點傻,這是李小萌跟亮子的事,我有資格說什麽麽。

    一時無語,兩個人低頭抽煙。

    上迴是我不對,董欣你別走……老初可憐的聲音從門縫裏傳出來,聽得我胃疼,看來我又猜錯了。

    放開,你不放開我喊人了啊!你放開!叫你放開聽見沒有!然後是“砰”的一聲門撞在牆上的動靜。門被推開,董欣板著臉走出來,站在門旁。我和亮子朝門裏看去,老初坐在屋裏的地板上,半邊臉還沒有消腫,眼鏡直直的望著門口,那眼神讓我想起《怪物史萊克》裏的貓,隻是品種更像加菲貓。你上迴不打我我根本不會走……董欣轉過身,站在門口對裏麵說。開始的話還帶點感情,後來就變成空氣中放久了的麵包,又冷又硬。你現在跟我去你媽那領孩子,領了孩子我馬上走!

    我跟亮子一看,我倆還是樓下涼快去吧,這氣氛太尷尬。剛轉身走兩步,聽見背後一聲爆喝。

    難道以前你對我都是假的麽!

    老初忽然竄出來大吼一聲,神情可怖。動作快的簡直不像是他了。

    董欣也徹底爆發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有什麽讓我跟著你!就憑你一個月三千的工資麽?他能給我的你可以麽!你除去還房貸,還剩什麽?你打算讓我這麽過一輩子麽……

    你不過是他一個情人!

    老初憤怒的聲音打斷了她,同時驚動了樓層裏的鄰居,幾扇門打開來,探出一個個是是非非的腦袋,各式各樣的發型,各式各樣的年齡,各式各樣的麵孔上卻帶著統一的表情,興奮。

    嗬嗬,他離婚了……他是孩子的父親,我們要結婚了。你看看你的樣子……嗬嗬,董欣忽然笑了,冷眼看著老初。我明白什麽叫冷笑了,冷笑就是她一笑我就到處找羽絨服……我甚至覺得她跟老初一樣都有點不正常了。

    我……老初猛然揚起手站在那裏,胸口劇烈的起伏,像個正在充氣隨時可能炸掉的氣球,腫著的臉上肌肉扭曲得不成樣子,眼睛裏在充血。

    老初就這麽一個架勢保持了半分鍾,卻沒有揮下去,也沒憋出一句話,要不是他身體還在顫抖,我甚至以為他凍成了一尊雕像。董欣就這麽冷冷的抬頭看著他,說,你可以再打一次,我還可以讓你再打一次,你倒是打呀!

    董欣嘴裏的那個“他”應該就是陸彬跟我提過的那個經理,真沒想到她是這麽一個人。我看不下去了,拉著亮子往樓梯外麵走,亮子在我身後不停搖著頭。

    我倆坐在車裏有一句沒一句的聊,樓上有一句沒一句的吵,就跟這場雪一樣,似乎隨時會停,又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過了很久,老初和董欣終於走出來,老初麵無表情的走在後麵。

    我倆趕緊從車裏出來,看見老初身後還跟出來好幾個人,老中青都有,這是中國民間的新聞傳播人才各年齡段的傑出代表,小道消息和狗仔文化繼承發揚的骨幹力量,現在這就叫追蹤采訪。

    老初對我倆說,你們先走吧,我去領孩子。老初說這話時眼神渙散,臉對著我們,卻似乎沒看著任何東西,我甚至懷疑老初眼睛壞了。

    我拉了下老初,想安慰他點什麽,還沒來得及張嘴,他就轉身走了。老初的落寞的身影慢慢走進了紛亂的雪中,讓我覺得他真的變成了一個滄桑的老人。

    背後一個聲音說,這年頭,沒錢連老婆都養不住啊,哎呀,嗬嗬。然後就是一陣議論。

    過了一會兒,人都走了,亮子說找個地方暖和下,他進了車裏,對開車的人說,鵬哥,你先迴去吧,今天麻煩你了。說完瞅了瞅外麵,又低聲說了句什麽,迅速從腰後摸出槍塞到了車座底下。

    開車的中年人對亮子笑笑,車發動起來沿著巷子漸漸駛遠。亮子看著車走的方向,輕輕感歎,曾經,他也是個人物……

    我不解的看著他,什麽人物?

    嗬嗬,亮子沒有看我,繼續望著遠處,喃喃的說,黑道人物……年輕的時候,一把砍刀追著十幾個人砍出好幾條街,身後人的血淌了一路……後來被人在家裏捂住了,挑了一根腳筋。說到這亮子轉頭看了我一眼,沒見他不說話麽,舌頭都被人割了。

    雪又變大了,四周一片白色蒼茫,眼睛裏像刷了一道白漆,分不清哪裏是牆,哪裏是路,連一旁的冬青都被雪蓋了起來了,前方隻見兩道灰色的車輪印子,在視線裏一直延伸,就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的火車軌道……

    亮子跟我走到一個茶館裏,裏麵很冷清,一個客人沒有,卻奇怪的沒有放假休息,服務員都趴在桌子上看著外麵的雪出神,我猜他們一定在想家。我們的到來讓這裏有了短暫的活躍,兩聲吆喝響過,又迅速沉寂下來。亮子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目光落在窗外。

    眼前的亮子跟四年前已經完全不同,身材瘦了很多,卻感覺更精幹,皮膚也變黑了,眼神劃過時,像閃過一道光。但改變最大的是氣質上,找不到曾經的那種慵懶,而是保持一種伺機而動的氣勢,好像自己背後隨時會有人拿刀頂著他。

    街對麵是一個挺大的網吧,門口一側的牆壁上立著一幅巨大的遊戲畫,美麗性感的女性角色身著一襲紅衣,手中法杖發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的世界,畫的右上角寫著四個大字:魔獸世界。

    嗬嗬,亮子看著那畫忽然笑了。我猜他想起了傳奇,因為他的法師就是一個女角色。傳奇的畫麵粗糙,與這個遊戲畫麵相比簡直不堪入目,但正是這麽一款遊戲,當年也讓我們如癡如醉。

    時光鐫刻。七年前的那個夏天,午夜,我戴著耳機趴在電腦前,耳機裏放著陶喆的《angel》,屏幕上一個小道士在某個城門口揮舞著一把銀蛇練骷髏,那是我。張跡樂嗬嗬的玩著實況足球,程慧安靜的趴在他身旁睡著了。亮子聚精會神的追殺一個搶裝備的法師,一旁的老初躺在幾張椅子拚成的“床”上睡得口水流到了地上……

    我問亮子,你還記得你的傳奇帳號嗎?亮子笑了,笑得很開心,眼神讓我想起當年那個他。他說,早忘記了,我是個人妖吧?哈哈。我說你記不記得你跟老初在那個什麽地方追殺一個搶裝備的法師?

    記得,有這事,亮子說,那地圖我也忘記名字了,我就記得老初在前麵放閃電pk,放一下罵一句:跑,跑毛!哈哈,有意思……我說你還說人家,你也是邊打邊罵,個姐兒的,跑毛!是你說的吧?嗬嗬,我說過麽……亮子喃喃低吟著似乎是自言自語。

    那時候,亮子和老初的聲音經常迴蕩在網吧裏,我記得網吧老板張哥說,哪天亮子跟老初不來我就覺得這網吧裏不對勁……

    可惜,自從他哥出事之後,亮子那種樣子我就再沒見過,一直到畢業。忽然想起,我問亮子,你哥呢?

    亮子臉上的笑容瞬間融化得無影無蹤,目光也暗淡下來。他還有三年出來……亮子說。

    坐牢?我問。亮子沒迴答我,臉又轉向了窗外。

    雖然我很想知道,但卻沒有再問下去,我不想繼續勾起他的迴憶,但明顯亮子已經陷進迴憶裏了。

    服務員走過來添水,拿茶壺時碰倒了一個杯子,發出嘩啦一聲……亮子猛然轉身,神色很慌張,然後又瞬間恢複。

    他的反應把服務員嚇著了,怔怔地端著茶壺站在那,愣是沒敢再動彈。

    靠,不會小心點……亮子生氣了。服務員連說對不起,一溜煙的跑掉了。

    至於這麽大反應麽,我覺得他太容易激動了。我說你今天挺猛啊,我都懵了。亮子低頭喝了口茶,說,那是因為我吃過的虧太多了。你如果跟我的經曆一樣,你也會練出來的。

    你有什麽經曆?我問他。

    嗬嗬,亮子一笑,不說話了。

    我發現他現在警惕性很高,跟特務似的,從剛才那一下就看出來了,似乎對誰也不放心,隨時都繃著根神經。

    我搖搖頭,我說你變了,你真變了……

    亮子說,嗬,如果我還是五年前那個傻子,我現在早死了。我要活著,就得小心點。林崢,亮子的口氣忽然變了,我知道你對我不滿意,覺得我對你遮遮掩掩,可我還真是必須這樣,因為咱們走的路不一樣,我吃過的虧太多了,而且……知道多了對你沒什麽好處。說到這,亮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亮子還是五年前的那個亮子,你和張跡還是我的兄弟。我忘不了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是我這輩子過的最好的日子……

    亮子的話讓我心頭一熱,剛準備熱淚盈眶表示一下,一聲壯觀的歌曲響起,“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正前進……”亮子低著頭看著手機號碼,站起來走到了一個無人的地方,貼著手機聽,聽著聽著,神情越發凝重。

    我得走了!亮子邊對我說著邊跑出了門口。

    我的熱淚盈眶剛起了個頭,就看著窗外亮子的身影快速奔出了街道,上了一輛出租車。

    對麵昏暗的網吧裏照出一些電腦屏幕的光,那些明暗閃動之中,我有種感覺,亮子就像一隻狼,潛伏在這城市的角落裏,隨時出現,隨時離開。我甚至覺得,他會在某一天,消失在這個城市裏。

    過了一會兒我也離開了那裏,頂著雪走在白茫茫的街道上,天色已暗,路兩旁都亮起了漂亮的霓虹和閃爍的彩燈,人卻少了起來,四周的落雪被霓虹照出各種奇幻的色彩,就像走入了一個不真實的童話世界。

    我忽然很想家。

    一聲諾基亞特有的鈴音從口袋悶聲傳出,是秦曉的短信:聖誕老人,晚上一起吃飯?我抬起頭看著蒼茫的夜空,今天是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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