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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公!


    崔季明猛地睜開眼,腦內這兩個字不斷在迴蕩。


    她眼前一片黑暗,胸口和嗓子很疼,腦袋昏昏沉沉。


    她不是沒有體會過死。


    前世讓那一發土的炮彈打進肺部,崔季明如今十幾年過去了,還隱約記得自己躺在地上,痛苦的喘息著,有尖叫的乘客和車站警衛從她旁邊衝過,她還努力的嚐試去用手捂緊傷口。


    一如現在,崔季明好似沉浸在一股無邊的黑暗中,渾身無處不痛,腦內有一種窒息的苦楚。她忍不住想,阿公想要救她,然而最終也是她死了,這真的值得麽?


    而阿公,是會去考慮值不值得的那種人麽?


    換千萬個場景,阿公怕也是會來。


    這種感覺,與九妹可能會幫她會救她截然不同。


    崔季明很難去形容。


    如同前世遭受風雨苦痛跑迴家中,淋得如落湯雞一般,縱然是深夜,父母仍然會找來永遠放在家中的幹淨衣裳,拿著冰箱裏最後兩個西紅柿炒個雞蛋,起鍋燒水做碗熱掛麵。


    如同賀拔公氣她罵她小時候的不守規矩,她腿上被抽腫了好幾道,又哭又喊吱哇亂叫;而後他拿著鎮內買的糖葫蘆,站在營帳外頭,掀開一道縫露出半張臉偷偷瞧她,卻不肯嘴軟。


    崔季明兩三歲時頭一次見到賀拔公,他還很年輕,脾氣又臭又傲。四十多歲,沒有什麽白發,身上有泥與馬汗的味道,將崔季明撈起來放在他胳膊上坐,伸出手一捏,她臉頰上就是一塊紅通通的指印。


    她因胎穿從小就開始記事,自然也是看著他一步步變老。


    崔季明可能常常考慮,殷胥如果漸漸改變,情意漸少,會不會生活也會改變。


    畢竟像是天地間萍水相逢的兩個人撞在一處,肯對對方好,都心存感激。


    然而這樣的想法,好似永遠不會存在於家人之間。


    賀拔公不可能有一天會拋下她,她也總不記得去感激阿公。


    十年後他仍然會買了糖葫蘆放在她床頭。


    這些好像是理所當然,像是往後倒永遠會有人接著,好像犯了蠢最多挨揍幾下,他總是還會幫她。


    崔季明覺得,她穿越這一世,好似一直像個小孩沒有長大。


    崔式寵她,賀拔公也寵她。


    如同人由奢入儉難般,她不必獨自麵對一切的日子過了十幾年了。就算一時困於播仙鎮,困在萬花山或者是阿史那燕羅手裏,她也沒有此刻這般的惶恐。


    她這麽想著,痛楚漸漸遠去,忽然感覺好似遠處傳來了箭矢、弩車與馬蹄聲怎麽又是在打仗?


    如同黑夜在短時間內拔至黎明,眼前微光從黑暗中漸漸閃現,好似無數層藍黑色的紗簾在她眼前一層層揭開。嘈雜的軍令吼聲,漸漸朝她耳底逼來,崔季明第一反應自己身在鄆州城牆邊,然而眼前漸漸有了些身影和火光。


    她站在一處人滿為患的城牆上,左手邊不斷有守城士兵交替著朝下射箭,顯示出非凡的效率和秩序,遠處城牆下則是一連片的敵兵。崔季明聽著側麵還有河水濤濤的聲響,本來還以為這裏是鄆州,然而水波的洶湧,遠處的地形,城牆下的突厥人,都顯示這裏應該是更靠北沿黃河的一座城。


    崔季明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滿頭大汗,卻沒有放棄抗爭,手臂劃過她好似透明的身體,她忍不住往城牆中段走了幾步。


    這還臨死前放個小電影?她前世怎麽就沒有這個待遇?


    她走著,一抬眼,便一眼看到了殷胥。


    崔季明愣了。


    她很難確定那是不是殷胥,他個子比過冬時她見過的還要高些,但是更消瘦,他好不容易這兩年兩頰養出來的那點肉凹陷下去,眉頭緊鎖,更是有不少白發


    看起來也更成熟,這時候他已經沒有半分少年模樣了。


    他兩手並在袖內,站在後頭。


    這難道是所謂殷胥前世二十五歲左右與她一同被突厥人所殺的事情?!


    崔季明避開穿過她的人群,看見那樣的殷胥,她忍不住想朝他走過去。縱然可能他根本看不見她,但她第一想法,就是走到他身邊去,仔細看看他。


    然而忽然有個穿著紅衣銀甲的身影似乎射箭後迴身找箭囊,站在了他與她之間。


    崔季明驟然一驚。


    然後她就在隔幾步的位置,看著殷胥隱隱透露著悲涼無奈的麵容,因那銀甲人的幾句說笑,徐徐顯露出幾分笑意。


    那個正在殷胥身邊胡說八道的人,正是所謂‘前世’,如今卻隻存在於殷胥記憶中的她自己。連說的胡話,都與現在如出一轍。


    從崔季明這個角度,那個二十六歲的她正背對著她,麵朝殷胥,笑道:“做豬也沒什麽好的,做頭母豬還要下崽,做頭公豬,我還要勉為其難的去上母豬,心累啊。”


    她忍不住莞爾。原來殷胥多少年都是聽著這種混賬話走過來。


    周圍還在一片混亂嘈雜,或許這是城之將傾,崔季明聽著衝撞城門與投石的轟鳴在耳邊想起,而眼前那個二十六歲的她,一把擁住了殷胥。


    殷胥的下巴放在那個她的肩膀上,目光穿透了崔季明現在的位置。


    崔季明聽見了細微的說話聲:“家與國、人與族,一切皆有氣數,沒有不隕落的將星與家門,也沒有永昌的民族與國朝,都有盡時,你莫要自責。”


    殷胥微微瞪大了眼睛,就在崔季明的視線裏,他紅著眼眶皺眉,好似身體裏有一團痛楚。他伸出手,用力的迴擁住了她。


    “功敗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曾我也不信,但這沒什麽”那個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不不要對他說這麽殘忍的話啊。


    他到現在也沒有放棄過啊,他到這一世也沒有信過什麽氣數啊!


    崔季明隻感覺心頭一陣絞痛。


    她至今都記得,殷胥從東風鎮外帶走她,二人站在高高的斷壁上,看著三州一線的隊伍向北出兵,夕陽染血,他說隴右道迴重迴大鄴手中,代北軍可以喘息一下。


    她記得,殷胥說希望前世的她能夠迴來再看一眼江山。


    她也記得,殷胥說要給大鄴將士精銳兵器,糧草滿倉,不必再迴迴用命去搏。


    殷胥眼眶裏似乎有一點流光淌過,他用力的眨了眨眼,那點流光好似她的錯覺。他鬆開了懷抱,往後退了一步,二人簡單說了兩句,殷胥在那個她的推搡下,走到城牆的台階邊。


    崔季明掃了一眼在他走後,偷偷揉了揉眼窩的那個她,看著她又拿起了長弓,喝令一聲,重新搭弓向突厥人而去。


    崔季明匆匆忙忙看了她兩眼,連忙順著城牆邊的台階往下走去,殷胥的腳步如現在這般穩,然而鬥篷卻因一陣冬風吹落他肩膀,崔季明連忙撤開半步才沒有踩在那鬥篷上,


    殷胥迴過頭來,他肩膀寬卻單薄,好似木頭衣架般撐著長衣,他歎了一口氣,沒有去撿披風,就這麽走下了城池。


    崔季明心裏頭陡然慌了起來,她連忙邁開步子想去追上他。


    這時候的崔季明,比他矮了一個頭,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這座城內幾乎已經空無一人,街道上鼓著風,他寬袖吹的如同旌旗,為數不多點起的幾盞燈籠在飄忽打著轉,明明是皇帝,卻沒有一個人跟在他的身邊。


    走進一處院落內,他進屋有序不紊的點上燈,取一點清水來坐在桌案前,攤開絹絲的聖旨,好似還端坐在書房中般,用指尖拈著墨條,在硯內磨墨。


    她再沒有以前欣賞他這般動作時的心態,跪坐在桌案對麵,揪緊了整顆心。


    她知道前世他死了,正因如此,眼前每一秒都好似在她麵前燃燒著一根即將到頭的短繩。


    殷胥終於磨好了墨,筆尖捏盡清水,沾在硯內,他一手扶袖抬起手來,筆尖靠攏向聖旨,卻頓住在空中。


    他麵上浮現出種種細微深情,卻好似有一股力道在與他作對似的。隻見著一滴墨從筆尖凝聚等待了許久,最終力竭的掉向紙麵,殷胥才猛地迴過神來。


    他半晌輕輕的歎了一句:“好似寫了什麽,就真的會有人去看似的。”


    殷胥抬手將筆放下,他吹了吹那點墨痕,將卷軸卷迴原狀,他手指蹭過卷軸,忽地自言自語:“若你沒來,我還有許多話想跟你說。但你來了,我什麽就都不必說了。”


    崔季明微微瞪大了眼睛,呆在桌案前。


    他說的顯然是她。


    崔季明心中忍不住喊道:不、你還可以重活的。


    你還可以跟我再說千萬句話,你還可以跟我再鬧無數次沒必要的別扭的!


    我都會聽的,哄多少次也無妨!


    殷胥已然扶著桌案起身,他拿起了門框上掛著的燈籠,他此時已經堅決赴死,朝著城內街道另一端走去。崔季明連忙拔腿,跟上他腳步,殷胥獨自一人在街上走過很長一段路,踏上了靠近黃河邊的那一處城牆,高高的城牆下便是湍急的河水,他手指擦過布滿灰塵的磚牆,探頭朝下看去。


    崔季明也探頭,她已經認出了這裏。


    這樣的天險,正是晉州,城牆下靠近河岸的斷崖邊,還藏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向這裏的城門。


    這邊城牆也有許多箭垛,他坐在了兩處箭垛之間凹下去的位置,將燈籠放在了身邊,朝還在攻城激戰的方向看去。


    他麵上竟露出了一點笑意,頭仰倒在城牆磚上,吐息之間有朦朧的白氣。


    崔季明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她真的迴到了前世最後的時分。


    她希望是後者,至少殷胥還有她作伴,而不是獨自一人死在這城樓之上。


    殷胥:“若是我也能彎弓射箭,跟你站在一處該多好。”


    崔季明大慟,忍不住道:“你這輩子,也沒練出這本事來,射箭勉勉強強,想站到我旁邊來,你還要努力啊”。


    殷胥聽不到她這句安慰,似乎有些頭痛,他發出了一聲痛楚的低吟,崔季明連忙抬起臉來。


    他很難受麽?為什麽這才二十多歲,他就有這麽多白發?


    殷胥揉了揉太陽穴,似是忍受不了般道:“我死了,也不用這樣折磨我了!這位置誰願意坐,便去坐吧!我管不了!”


    崔季明忍不住伸出手去,隔著好似觸碰不到的虛空,將手覆在了他太陽穴,聲音顫抖道:“你很難受麽?”


    或許是真的能有效,殷胥的痛楚微微減弱,他吃力的喘息兩聲,看著遠處似乎啟明星已經顯露在天空,而城已經離破不遠了。殷胥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瓷瓶,連猶疑也沒有,拔開塞子,仰頭而盡,有一種喝了好酒的豪氣,隨手將瓶朝黃河扔去。


    崔季明手指微微一顫,她攔不住既定發生的事實。


    就像是前世的殷胥與她最後也沒能攔住大鄴的崩潰。


    殷胥兩手放在腿上,緊接著崔季明聽見了城門倒塌的巨響,晨光也就此微微亮起。殷胥似乎腹中絞痛了起來,崔季明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感受到她,伸手擁住了他,朝遠處望去。突厥人的戰馬正穿過了那破碎的城門——


    崔季明聽著殷胥在她懷中,咬著牙因為痛苦而微微抽搐,此時方發現自己淚流滿麵。


    她茫然四顧,忍不住泣不成聲喃喃道:“阿九,阿九我該怎麽辦?你怎麽從來都知道該怎麽走呢,你怎麽就還有勇氣來與他們為敵呢!我不如你,我比不上你”


    她隻覺得四處都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前世如此結局,今生她也失去了阿公戰敗於鄆州。而今生,殷胥還在——


    她不能死,她絕不能放他一人麵對行歸於周。


    如此重擔,她怎能以死偷懶,自己跑走。她必須要想想,要是她不在了,殷胥該怎麽絕望!


    路本就已經足夠艱難,他獨自奮戰了兩世,不該再有這般的結局!


    殷胥似乎真的痛得厲害了,他雙眼緊閉,意識都已不清醒。崔季明隻想盡力擁住他,將熱度傳給他幾分,她將下巴貼近他冰涼的額頭,哭的雙手都在顫抖:“會好的,會變好的。等一下,再等一下,你一睜眼就能看到我啦。這是驚喜哦!”


    殷胥滿頭是汗,痛苦的呻|吟一聲。崔季明明知他看不見,卻仍然朝他擠出一個笑容,垂下頭去,親吻了一下他的麵頰:“阿九,等你一睜眼看到我,那個我肯定也會笑給你看。她會幫你的,她會愛你的,不論到什麽時候,她都不會拋下你的!什麽家與國的氣數,你不要相信,你能改天命的,我信你的!”


    崔季明不住的親吻著他,胡言亂語,眼淚在無人看見的此時,可以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殷胥卻不能迴複,他的身子漸漸發涼,他身子一偏,半個身子掉出城牆外,從垛口滑下,崔季明想盡力將他拽迴來,她的手卻隻是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滑下城牆的速度很慢,慢到衣料摩擦的聲音都被拉長。


    崔季明毫不猶豫緊緊抱住他,看著他失去力氣的身體從城牆徹底滑落,任憑他與她一齊,朝下落入水中!


    而就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間,崔季明猛地感覺殷胥從她懷中消失,窒息的難受,渾身的痛楚一齊如針紮般朝她刺來!


    她猛地睜開眼來,眼前的江水清澈,並不是渾濁的黃河。


    而她就沉在不算深的水底,似乎隱隱約約還能感覺到兩分月色。


    耳朵鼻子入水,她感覺自己胸腔內最後一點空氣也已經被榨幹——


    這不是前世,這是今生的濟水!


    是鐵甲將她拖入了水底,這樣她隻有死路一條。


    她隻感覺在水底,動一下胳膊都在費盡全身的力氣,然而她不能就這樣死!


    阿九還在等她,她不能死!


    她真的不能拋下他一個人在如此艱難的世道!


    崔季明拚了命的朝腰間摸去,腰包中的鳴鏑用完了,卻還有一把匕首!崔季明幾次都感覺自己要昏過去了,再沒有力氣將那小刀拿出來,然而她覺得那顆虎牙都快被自己咬碎,終於費力地將匕首拔出,割向連接鎧甲的係繩。


    鎧甲猛地鬆開落入水底的泥沙中,水的浮力已經漸漸拖著她往上,崔季明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團起身子想要去脫掉靴子,卻隻來得及脫掉一隻,便浮上了水麵。


    一瞬間的唿吸,讓崔季明幾乎有一種肺部被撕裂的錯覺。


    她已經沒法抬頭去看四周,水勢平緩的推著她往前飄,她還有一隻腳穿著靴子沒法遊泳,然而此時她失去了渾身的力氣,意識已經在流逝的邊緣,她除了任憑自己在水麵上漂浮,什麽也做不了。


    不知飄了多久,當崔季明再度醒來之時,她已經麵朝下趴在了不知哪處的泥灘上,似乎有人正在朝她走來。


    崔季明費力的抬了抬眼皮,隻來得及看到一截灰色的披風,一雙黑色的靴子,便完全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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