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會餐後,青年點宣布下午自由活動,知青們一陣歡唿聲。三五結伴去爬菊花嶺了,院子裏幾乎沒有幾個青年了。劉樂聲去過千山泰山,爬菊花嶺沒有一點興趣,就在炕上兩腿平伸放挺,感到一種窒息式的悶熱,就爬起來,背上小提琴,出了四合院的大門。。

    四合院門前是一條通往嶺外的大車道,有一條沿著山腳流淌的小溪,溪邊是一排鬱鬱蔥蘢的高大的楊樹。他漫無目的順著小溪往山上走,小溪發出潺潺的流水聲,鵝卵石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劉樂聲搖搖晃晃的。遠遠地看到綠叢中白亮亮的羊腸小道上晃動的人影,那就是興衝衝爬大嶺的知青們,劉樂聲感到自己孤零零的,心裏有點別扭。

    往上走了一段,空曠的樹林子漂浮著清新清涼的空氣,不那麽悶熱了,身子也輕快了不少。小溪盡處是一個水塘,有上千平方米大,小溪水就是從這裏流出來的,劉樂聲一臉驚喜。

    這裏離四合院的青年點有兩三裏路了。水塘清澈得發藍,水底的鵝卵石清晰可見,水邊的緩坡是蒼翠欲滴的青草兒,點綴著一簇簇金色的白色的野菊花。果樹林環繞在水塘四周,一片片的樹影兒投在草地上,投在水麵上,黑森森的。鳥兒發出有節奏的鳴唱,更顯得水塘的靜謐和安祥。

    劉樂聲把汗衫鋪在草地上,隻穿著海魂衫,躺下來,眼睛穿過樹葉的縫隙望著藍天白雲,隨手拽了一根青草,銜在嘴裏。許靜菊那張有著小酒窩兒的臉龐一下子閃現在腦海裏,還有她細聲細氣地說話聲就像在耳邊一樣,真好聽。他看一眼就喜歡上了她,中午會餐他偷偷地看了她許多次,每一次的感覺都是新鮮的,上午惱人的場麵忘得一幹二淨了!他兩手抓住草兒,撐起身子一下子坐起來,撿起一塊石片,輪圓了,向水麵拋去。那石片兒擦過水麵,一跳一跳地飛著,水麵上蕩起了一串串漣漪。他站起身來,走到水邊洗洗手,平靜如鏡的水麵映出他有些憂鬱的麵容。

    他打開了黑色的提琴盒,拿出來一把鋥明哇亮的紅棕色的小提琴,夾在頜下,用纖細的手指調了調琴弦,就站起來,肘腕輕曲,纖指緩伸,琴聲就像小溪水一樣蜿蜒起伏地流下山坡,就像一縷清風一樣輕輕地掠過平靜的水麵,傳得很遠很遠。每天練琴是他的必修課,打五歲跟爺爺學小提琴起,就沒有間斷過一天。他很有音樂天賦,八歲就獲得全省少年小提琴比賽第一名,十二歲就是濱海市學校文藝會演第一把小提琴手。如果不是廢除高考製度,他就一定能考上音樂學院,也許成為一個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當警備區司令的大爺如果不因牽連林彪事件遣送山東老家管製勞動,他就會和哥姐一樣當兵了,他也會憑出色的小提琴演奏選進部隊文工團。可這些就像藍天上淡淡的白雲飄逝了,永遠也抓不住了。他的情感,他的思緒全都融進了這首小提琴曲,眼淚隨著舒緩抒情的琴聲流淌,嘴角有點鹹。遠處,他的斜對麵有兩個采野菊花的姑娘,他都沒有看到。

    許靜菊和尹麗一人提著一個布袋子,彎著腰,兩手交互地動作,一把一把地捋著盛開的野菊花。她倆也沒有注意到對麵的劉樂聲,可是被這音色絕美的旋律吸引了。

    “這是誰拉的曲子啊?”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往對岸琴聲發出的地方看。

    許靜菊小聲說:“是劉樂聲。”

    “我怎麽沒見過這個人啊?”

    “是咱青年點的,但不是咱煤油公司家屬子女。據說,他爸媽不在濱海,好像‘大三線’什麽地方的,他爺爺是政協的,政協子女少,就安插咱這兒下鄉了。”

    “你怎麽知道這麽詳細啊?”尹麗盯住許靜菊秀氣的眼睛問。

    許靜菊的臉一下子紅了,忙低下了頭,采起野菊花來,說:“是李紅革在食堂說的,我正好聽到了。”

    “不信。你不是喜歡上他了吧?”

    “這話可不能亂說啊!小心被別人聽見,多難聽啊!”許靜菊抬起頭望望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兒。

    “光明正大的,怕啥啊?喜歡就喜歡唄,我就不像你,我敢說。”卷毛範誌強的妹子是尹麗的好同學,她從小就去他家,她被幽默詼諧的範誌強吸引了,暗地兒好了起來,沒想到廠社掛鉤掛上了菊花嶺,成全了這一對鴛鴦,尹麗掩飾不住內心的快樂,毫不在乎地說:“我就喜歡範誌強,他的自來卷我一看就想摸摸。”

    “我成分高,說話辦事都得謹慎些。”

    “其實你爸還是老軍人啊,公司人人都知道就是你那個繼父壞,硬是整你爸下鄉了。壞人還當革委會主任,什麽世道啊?真不講理。”

    “你可別胡說,別人聽見了,要給你戴帽子的。”

    “我爸拉煤車的,大不了我不迴城唄,有我家卷毛陪我紮根,我還真樂意。”尹麗很輕鬆地大笑著說。

    看著尹麗那麽無拘無束的樣子,許靜菊真是很羨慕。尹麗是她的同學,她的話說來是叫她開心的,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可還是像錐子一樣紮到了她的心。她爸是抗美援朝的連隊文化教員,會英語,還能寫會算的,轉業到煤油公司做工會副主席。他喜歡書,家裏收藏了許多中外文學名著,她小學四年級就開始跟爸爸學英語,還偷偷地看那些令她心動的大厚書,除了上學,她哪兒也不去,就在家閉門讀書,看懂看不懂的她都看。可惜好日子在一九七零年冬天結束了,爸爸背上了莫須有的罪名,被遣送老家勞動改造了,停發了工資。媽媽是煤場的售票員,每月28塊5角的工資無法養活她和兩個弟弟,這時公司革委會主任黑不溜秋的大漢看上了漂亮的母親,母親和父親離婚了,嫁給了黑不溜秋的大漢。一鋪炕上睡著五口人,其中一個是許靜菊怎麽也不會接受的男人,她就和爸爸的書一起到鄉下的姥姥家了,上學幹農活樣樣都行,姥姥一家給了她許多溫暖。母親怕她這樣不好選調迴城,就在中學快畢業的前兩個月接迴了她。她就住在家裏的小偏廈子裏,終於混到了畢業下鄉。她從來不和繼父主動說話,她也不想粘這個掛鉤單位一把手的光。到了青年點她有種忍辱負重的心情,不如沒有這個繼父,全公司人背後都說繼父有意擠兌她爸,目的占有母親。她恨他,也怨母親,離開家她就不想迴去了。

    見許靜菊臉色難看,半天不吱聲,尹麗急了,說:“看把你嚇的,有姐妹在沒事的。”

    “我沒事的。”許靜菊說完,就低頭去捋野菊花了,那曲哀怨纏綿的曲子舒緩有致的旋律不斷地在耳畔縈迴,使她沉浸在往事痛苦的迴憶之中,淚水悄然地從她的眼角滑落,一滴一滴地掉在野菊花的花瓣上,她看到它破碎了,濕潤著花瓣。這琴聲,這旋律,緊緊地揪住一顆青春女人的心。劉樂聲也內心痛苦嗎?不然他為什麽不斷地重複拉這首哀傷淒婉的曲子啊?這首哀怨纏綿如泣如訴的曲子都寫進人的心裏了啊!劉樂聲的小提琴拉得這麽好,令她驚歎!令她神往!她多麽想盤腿坐在他身旁,靜靜地望著他那張英俊的臉龐,細細地欣賞著由那隻白皙纖長的手拉出的悠美的旋律啊!她隻能隔著寬闊的水麵遠距離地聽,不免有些黯然神傷。

    忽然,尹麗扔下布袋子,感慨地說:“劉樂聲拉的這首曲子太使人傷心了,我聽著聽著就想家,想我媽。”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哀婉纏綿如泣如訴的曲子,音調低沉圓潤,旋律舒緩抒情,充滿悲傷和苦楚,難怪你想家。”

    “你說的真好,還是你墨水多,講出話來和我就是不一樣啊,文縐縐的,有股墨香兒。”

    兩個姑娘放下口袋,坐在草地上。尹麗遠遠地望著拉琴的劉樂聲出神兒,許靜菊把大辮子搭在胸前出神地望著平靜如鏡的水麵。身後的果樹上站上了一群小鳥兒,唧唧喳喳叫個不停,好像在為劉樂聲的小提琴曲伴奏。

    尹麗找了一塊石頭,跳了起來,甩開膀子,把石頭拋了出去,形成了一個優美的拋物線,那塊石頭就在劉樂聲不遠的水麵上“撲嗵”一聲落水了,濺起了水花。劉樂聲無動於衷,就像沒有聽見看見一樣。尹麗說:“這家夥拉琴入迷了,這麽大聲音都沒有聽到。”她兩手攏在一起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大聲喊:“劉樂聲你過來啊!”

    “劉——樂聲——你——過來——啊!”山穀裏發出巨大的迴聲。

    劉樂聲放下了小提琴,落下了琴弓,愣愣地站在那兒張望。水塘一下子安靜了,就連唧唧喳喳的鳥叫聲也停止了,過了一會,劉樂聲才從琴聲裏迴過神來,發現對麵的兩個姑娘,許靜菊一眼就被他看見了。真是想誰來誰啊!他裝好琴,拾起汗衫,正正海魂衫圓領口,把油光光的長發一甩,用手抿了抿,就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許靜菊站在尹麗的側麵望著他,藍白道相間圖案的水兵短袖衫,就像草地上飄逸的雲朵,襯托得劉樂聲更瀟灑英俊,在她內心深處蕩漾起漣漪,熱血一下子湧到了臉上,臉龐羞紅了,就埋下臉,手裏擺弄一朵金色的野菊花。

    尹麗迎上前去,把手伸給他,笑盈盈地說:“我叫尹麗,八中的。你的小提琴拉得我直想家,神了你,太棒了!”

    “我是劉樂聲,一中的。”他輕輕地握了一下尹麗的手。

    “不用介紹了,許靜菊都告訴我了,她好了解你啊。”尹麗趕快對許靜菊使個鬼眼,那意思還躲什麽啊,又對劉樂聲笑嘻嘻地說:“我們許靜菊也是我們八中的大美人,巴不是看上你了吧。”

    許靜菊趕快用手扒拉一下尹麗,糾正說:“劉樂聲,你別聽她胡說,我們都是知青同學,相互了解也是應當的,互相幫助嘛。”

    劉樂聲一臉尷尬相釋然了,有點緊張地說:“是啊,今後我們就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了。”

    “來,坐下吧。”許靜菊席地而坐,尹麗也挨著她坐下了,劉樂聲就坐在對麵。

    “你拉這首小提琴曲叫什麽名字啊?”許靜菊微笑著問。

    “《敘事曲》。是波隆貝斯庫的作品。”

    “奇普裏安;波隆貝斯庫的作品嗎?”

    “你知道奇普裏安;波隆貝斯庫?”

    “我讀過寫他的小說。他是羅馬尼亞十九世紀愛國主義作曲家,他的兩部作品被兩個國家使用為國歌曲。《敘事曲》是世界著名的小提琴曲,可惜我沒有聽到過,還是你滿足了我,謝謝你啊!”

    “波隆貝斯庫一生創作了許多傑作,這是我最欣賞的一首曲子。八歲我爺爺就教我學了,拉了整整十年啊。“一談到音樂,劉樂聲的話就像決開堤壩的洪水滔滔不絕,神采飛揚地說:“波隆貝斯庫在監獄中完成了這首曲子,短短七八分鍾,音域寬廣,起伏跌宕,充滿思戀之情,琴聲哀怨纏綿、如泣如訴,給人留下許多往事的迴憶。”

    “是的。”許靜菊仰起臉說:“你拉得很嫻熟,琴聲優雅舒展,從容有致,就像在眼前的水塘平靜的水麵下湧動著澎湃的情感波濤,足以使人久久地呆坐在那裏。”

    “太使我感動了。你理解音樂,你很會欣賞,你真的太聰明了啊!”劉樂聲就像久旱的秧苗遇見了雨露一樣,心中一陣狂喜。

    尹麗在一邊插不上嘴,就對劉樂聲說:“你倆還真是一對啊,心有靈……靈什麽……通了啊?”

    “心有靈犀一點通。”許靜菊說。

    “對,心有靈犀一點通。小許你一定讀了許多外國文學作品吧?”

    “嗯。”

    “別以為就你有才,靜菊在八中也是大才女。她的作文獲過‘五四’征文大賽獎。”尹麗來了精神頭,衝著劉樂聲說:“下鄉她沒別的值錢東西,帶來了兩大箱子書。你倆在一起說話保證不重樣兒。”

    “哎哎,小麗你怎麽就像我的吹鼓手啊。”許靜菊伸手要捂她的嘴巴。

    “趕明個借我幾本小說讀?”

    “嗯”。

    “你們怎麽沒有爬大嶺啊?”劉樂聲問。

    尹麗說:“沒意思,還不如利用這點時間采野菊花呢。”

    “采野菊花幹嘛呀?”

    “曬幹了,裝枕頭,泡水喝。野菊花的作用可大哩,可以安神明目,還可以祛暑驅熱。”許靜菊慢條斯理地說:“野菊花枕頭可以促進睡眠,野菊花泡茶喝清熱散火,還對眼睛好。”

    “是嗎?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劉樂聲不解地問。

    “我姥爺是農村的大先生,也就是土中醫,是他講給我的。”

    “怪不得啊!跟你在一起,還真長見識哩”

    尹麗興奮地說:“以後咱們就是知青戰友啊,互相關心,互相愛護唄。”

    劉樂聲眼裏的尹麗是一個發育豐滿的姑娘,乳房高,臀部大,該鼓的都鼓,一身的愛人肉兒,熱情、實在,好說話兒。他誠懇地說:“今後,我們就是哥們姐妹了。”

    “那是。對了,你和我家卷毛一個屋吧,他要欺負你,告訴我,我絕不饒他。”

    “沒有。挺好的。”

    “哎,大演奏家給咱拉一曲《八月桂花遍地開》唄?”尹麗說。

    歡快悅耳的小提琴曲《八月桂花遍地開》響起來,兩個姑娘也隨著琴聲唱起來,劉樂聲拉得更來勁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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