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所百年大學的校園裏,李文哲教授離奇的車禍案一度成了爆炸性新聞!多種版本的圖財害命雇殺手的傳奇、沉迷情色婚外戀的故事被演繹得活靈活現,文化人的想象力真是無邊無沿啊!剛才還在議論,李教授一來就緘口不談了。他一走,就神神兮兮地望著他的背影交頭接耳。敢情私下背後,就背著李文哲一個人。蕭曉棠也明白了海教授夫婦為什麽用那種眼神看李文哲了,她無法製止他們也無法對李文哲解釋。從醫院迴來,蕭曉棠也發現大家對她投來異樣的目光,那目光是探謎?是鄙夷?是惋惜?還是什麽?她都不去想,也不做任何解釋。牛老師曾經含蓄地點過她,她還是那樣去照顧他。

    李文哲不再講那場車禍的過程,更不對別人的議論辯解,也不問案情的進展情況,迴到了以往的工作狀態,照常講課,照常搞課題。可他臉上沒有血色的蒼白憔悴,一下子老了許多,兩鬢花白了,嗓音嘶啞,臉上仍然看得出堅毅和自信,那痛苦隱藏在眼角的魚尾紋裏,深藏在黑眼圈裏幹澀的目光中。導師的心有多大啊!那麽大的痛苦,那麽冷酷的白眼,那麽不名的委屈,都沒有壓垮他。這無疑平添了蕭曉棠對導師的幾分敬重!當李文哲自己留在房間裏時,蕭曉棠卻看到的是另一種情景:房間裏,學生和同事送去的花籃裏的鮮花凋謝枯萎了,他也不叫人搬走,就那麽戚戚慘慘萋萋的樣子。他那身西服邋遢地敞著懷,灰襯衫裏的軀體好像撐不起來衣裳,幹癟癟的,空蕩蕩的。他麵對著那盆海棠目不轉睛,怔怔地呆坐著,淚水緩緩地從眼角流下來,也不擦。幾個小時就那麽一動不動,房間裏沒有一點聲響,也不出來與人說說話。突然進來人,他會驚得一哆嗦,馬上背過臉去,拿起早已放在手邊的手帕擦拭一下眼睛。導師啊!你怎麽就不能大聲的哭呢?把你心裏的痛苦、委屈、疑惑、憤懣都釋放出來,那麽你心裏的痛楚和壓力會減輕一些!人前人後判若兩人,難道這就是男人!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蕭曉棠更深切地體味了人生的滋味,更深層次地觸摸了導師的心!無論怎麽成功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是剛強與懦弱、鐵麵與激情、自尊與自卑的統一體。蕭曉棠擔憂、害怕苦難和委屈會無情地擊垮這位知識淵博才華橫溢的中年教授,為自己沒有能力替他分擔苦難和委屈心裏發疼。她多麽想一把把他攬在懷裏啊!用自己芳香的柔軟的胸脯溫暖那幹瘦的軀體,愛憐地擦去他的淚水,溫柔地聽他傾訴,給他一種青春的力量,一起走過這段苦難的人生曆程!

    可偏偏這時接到大洋彼岸的邀請函,請她務必參加就那篇論文課題的學術專題會,並且寄來了全部費用。這是一個國內博士謀求國際發展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可遇不可求的。母校有關部門幫她辦理了相關手續。怎麽能放棄這次機會呢?她常常在海棠林裏徘徊,望著三樓李文哲教授的窗口發癡,不斷地在心底問自己究竟該不該去?心裏好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在爭吵:一個說必須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個說不能去,恩師正在最艱難的轉折關頭,你應當與他共度難關。長這麽大,蕭曉棠第一次遇到最大最棘手最難抉擇的一件事,她沒主意了。李文哲教授多次勸她要珍惜這次機會,還幫她準備好了有關資料,她還是拿不定主意。這時媽媽在有多好呀!家裏那個小山村沒有電話,她把電話打給了媽媽所在的鎮中學,托人轉告母親約定時間接她的電話。

    母親接她電話,耐心地聽蕭曉棠間或哭泣的敘述。她的內心充滿矛盾,十分複雜。她能感受到女兒的感情陷入了有多深,她知道女兒像她一樣也是個情種,會不顧一切的為自己所鍾愛的人做出一切的犧牲。曉棠的哭泣也好像感染了她,也禁不住淚水湧出眼眶,怕學校老師看到就迅速背過臉去,更怕女兒聽到就咬牙咽下了泣聲。她好怕啊!

    地震後第七天,蕭德軍和茹海棠就登記結婚了。山裏人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罵老茹家外鄉人不是東西,背後說蕭主任的兒子蕭大頭,娶了個過水的媳婦。別看他是民兵連長,山裏人大多像躲瘟神似的,沒有幾個人來賀喜,蕭德軍家裏誰也沒來,晚上他爸爸托公社秘書送來一百元錢。沒有鬧洞房的,那低矮的草坯房十分寒冷,十分淒涼。那間屋,爸爸早早關燈躺下了。這間洞房裏,昏黃的燈光下,海棠坐在鋪著繡有海棠花被的炕上低聲抽泣,她一天沒有吃飯,最怕這陰森森的洞房之夜,怕蕭德軍看不起她,更承受不了山裏人的白眼,她甚至想到了死。

    送走公社秘書,蕭德軍拿著熱毛巾放到她手上,說:“海棠,你要哭就哭出來吧,別憋壞了自己。”

    “蕭大哥,是我不好,害了你。”

    “不!”蕭德軍斬釘截鐵地吐出字來,不容反駁地說:“你什麽都好,你什麽我都愛。我不在乎別人,就在乎你!”他給她擦了臉上的淚痕。

    海棠眼神迷茫無助地說:“我害怕。”

    “我當過兵,我發誓,保證用我的一生保衛你!”蕭德軍猛地跪在她的腳下,拉著她的手,望著她,大滴大滴的淚珠無聲地滾落下來。

    都說男人有淚不輕彈,更說軍人不流淚,蕭德軍豈止是彈,而是淚流不止,“就是我媽不認你,她也別想有我這個兒子!她一天不來,咱倆就一天不迴家!”他竟跪在海棠麵前不起來。

    茹海棠一下子從炕上下地,跪在蕭德軍的麵前,撲到他身上,蕭德軍扯開自己的軍棉衣,兩手緊緊地把她抱進懷裏,用棉衣裹住她的臉。海棠早年沒有了娘,有苦水沒處流啊!他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生命的歸宿嗎?他寬闊溫暖的胸膛能像母親哺育女兒的胸懷?能盛下女兒所有的苦辣酸甜嗎?她忽然感到對不起眼前這個男人,覺得她不配他的情他的愛!她孩子似地哭,悲悲切切地哭,顫抖抽搐地哭,蕭德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淚水陰濕了內衣,不涼卻熱,哭聲還是從衣縫間鑽出來,還是被那屋的父親聽到了,他們聽到了一聲幹咳。

    海棠壓抑了哭聲,一會兒住了聲,戀戀不舍地抬起頭來,仰臉望著蕭德軍:“蕭大哥,我真的不配你!我們離婚吧?”

    “不許你這樣說!你有文化,你年輕,你漂亮,你有好嗓子,你文靜善良!我愛你,愛你海枯石爛不變心!”蕭德軍用自己的唇須輕輕地紮她的臉,說:“我還要有你這樣漂亮的女兒!”

    那是茹海棠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淒美的洞房之夜!若幹年後,茹海棠問蕭德軍為什麽那樣對她,老蕭說:“我愛你呀!你最難過的時候,最需要我的溫暖呀!”

    老蕭啊,我們有了一個有責任感、善解人意的女兒,她就像你當年一樣啊!茹海棠這時對著話筒對女兒說:“一個人順的時候沒什麽,難的是遭難的時候。他是你的恩師,遇到大難了,你得幫幫他。”

    對李文哲是愛是恨?塵封幾十年的往事,茹海棠說不清了。李文哲啊,你是讓我一生都不得安寧的一個人!茹海棠最忌諱也是最害怕的是迴答曉棠長得象誰的問題。營子裏人說:曉棠不像咱川裏人,像城裏的洋閨女。茹海棠也不作聲,也從來不與人聊女兒的長相。上高三時,曉棠有一天迴家坐在海棠樹下,拿著照片給茹海棠看,認真地問:“媽,你說我咋不像我爸呀?”茹海棠心裏咯噔一下,她知道了什麽?搬離那個小山溝快二十年了哦,從那位知青離開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這裏沒有人知道自己與那位知青的一段初戀呀!茹海棠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女兒,女兒一幅天真的笑模樣,發覺自己有點疑神疑鬼了,就說:“像你爸呀,你還能那麽俊嘛?再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嘛!”蕭曉棠手擺弄著全家福照片,低下頭說:“這對我爸不公平呀!” 茹海棠端詳著蕭曉棠,這孩子長得不太像他爸,倒很像眉清目秀的茹海棠,就拿手指頭輕輕地戳著曉棠的鼻子尖,“噗哧”一笑說:“這閨女歪道理!生孩子長什麽樣還像買東西講公平呀?這叫遺傳基因,優勝劣汰。”這句話趕巧被剛進院的蕭德軍聽見了,他哈哈大笑著說:“閨女,你媽說得對,你遺傳基因是你媽的,我的被打敗了,所以你才漂亮,像爸就是醜八怪了!”女兒忽然站起來摟著老蕭撒嬌說:“爸——,人家可沒說爸醜!我臉型象你,長瓜臉。”老蕭捧起閨女的臉蛋看,說:“象我,就是沒有爸臉長。爸軍人出身,不怕醜,不在乎!我有個俊閨女,將來給爸找個好女婿。”女兒一下子鬆開了老蕭,假裝嗔怪地說:“爸,女兒才多大呀,就說把我嫁出去,攆我走呀!”老蕭忙從兜裏掏出一袋東西給曉棠,曉棠一看,馬上親了一口老蕭,說:“爸真好!這是海棠蜜餞,好吃!”三口人說說笑笑地進屋吃飯了。事情過去了,茹海棠心裏卻係下了結。生怕有一天曉棠真的發現自己不是老蕭的女兒,自己掩飾了幾十年的清白就會煙消雲散,尊重和信任就會土崩瓦解。女兒還是那個女兒嗎?這個家還是那個家嗎?有一天自己九泉之下如何麵對老蕭?老蕭疼愛的曉棠又是怎樣看待老蕭這位父親啊?這次曉棠會與李文哲走得更近,這無異於給她撕裂的傷口再撒上一把鹽。寫信告訴李文哲真相嗎?至少現在不行!阻止曉棠幫助他嗎?冷眼旁觀人家遭難也不是咱山裏人做的事!

    “媽你真好!真是偉大的母親!”蕭曉棠對母親說。蕭曉棠打定主意:寧願一千次放棄這樣的機會,也不會袖手旁觀導師在痛苦中掙紮的處境,沒有比導師的安危更重要的了。

    “快別給媽帶高帽了。”但她怕女兒真的與自己愛的死去活來的人那個,拔不出腳來,她嚴厲地叮囑道:“我可說了,幫他歸幫他,媽可沒同意你們的事,不能走得太近了!”

    蕭曉棠無法看到母親說這番話極其複雜的表情,也感受不到母親心裏的矛盾和痛楚,隻是感到母親太理解女兒了!更明白了那句“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喲,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的”歌詞的含義,無以言表的自豪蕩漾在小棠的臉上,極痛快地說:“媽,你放心好了。”

    蕭曉棠無法理解也無法排解他內心的痛苦。李文哲是高考恢複後的第一代大學生,第一代的碩士,第一代的博士,第一批公費出國深造的首批博士,得到了太多的光環、太多的榮耀!他的軍人家庭,他的博覽群書的閱曆,他的一帆風順的經曆,鑄就了他堅毅自信和孤獨多情的雙重性格。恩格斯《自然辯證法》的科學理性與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恨情仇矛盾而和諧地統一著他,伴隨了他走過少年,走過青年,步入中年。為了前途他放棄了初戀,一門心思讀書,腦子裏不再有什麽戀愛了。他在北京這所名牌大學成了品學兼優的才子,被人羨慕,為人尊重,博士畢業就順利地去美國公費深造。迴校後,他的專著《新農藥研究與開發》、《九十年代的農藥工業》、《農藥生產與合成》陸續發表,博得國內外同行的讚譽;他主持開發的一係列自主知識產權的新農藥引起國內外的轟動,為國家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德高望重的學者,成了學科帶頭人,係主任,副院長,農業部首席專家,獲得了一係列的獎項和殊榮。妻子海麗學成歸來,極有商業智慧,成了極富組織運作的商業天才,所領導的團隊在亞洲地區創造了不俗的業績,年薪由十萬美金上升到二十萬美金。名譽、地位、財富,應有盡有,事業前程錦繡,生活絢麗多彩,兩人經常駕車遊曆名山大川,有時間就去國外勝地度假,從來就沒有什麽煩惱,就沒有什麽不如意。有誰知道?痛苦和淒涼就像突來的咆哮的洪水無情地衝毀了他們的一切美好,他就像掉進黑洞洞的被人遺忘的千年古井,無助、痛苦、沮喪、失望、悲涼更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壓在心房,冷冰冰的。“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不管怎樣,嶽父母大人總有一天會明白的,我不會害海麗,我深愛著海麗,海麗活著一定會站出來說話的,證實我的清白。他婉言謝絕了許多的社會活動,他有意躲避那些驚奇、疑惑的目光,他覺得那些目光刀子般鋒利可以劈開他的懦夫的靈魂。他拖著傷體由蕭曉棠陪著去嶽父家看望,希冀內心的一些平衡,滿臉恭笑地麵對嶽父母的冷淡,總算把自己的二十萬存款和海麗的存折連同寫有密碼的紙和房鑰匙放到茶幾上,他知道這並不能使老人減輕痛苦,可這樣自己總算做了點什麽。他還和蕭曉棠去了轉山子小學,他不願意以現在的樣子去見孩子們,就自己坐在車裏,遠遠地注視著蕭曉棠的背影,他要把海麗沒有做完的助學工作做下去。

    蕭曉棠明確表示不去美國參加課題研討了,並給對方發出了致歉函,叫學校退迴了費用。李文哲一生最看不起陷入兒女情長的學生,事業是第一的。他不需要同情和憐憫,他不願看到自己的得意門生犧牲事業和前途。她被叫到李文哲教授的辦公室。

    李文哲叫她在寫字台對麵的高背椅子坐下,看她坐下,就指著海棠盆景微笑著說:“這盆海棠是你送的吧?這麽些天了,我想出來了。我養傷的日子裏,你對我的嗬護我一生感激。拿去,這是兩萬元,是花和買菜飯的費用。”李文哲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推給她。

    “導師,你這是羞辱我嗎?就因為我拒絕了去美國?”

    “蕭老師,不,曉棠吧!你應當了解我最看不起的是什麽吧?”

    曉棠這兩個字是李文哲第一次這樣稱謂她的,她倍感親切,淚眼盈盈地望著李文哲,“我知道了,我錯了。”

    導師站起來,親手把那個信封放到蕭曉棠的手裏,並且按住不讓她放開,說:“曉棠,你也知道,我最不看重的是什麽?我最看重的是什麽?”

    蕭曉棠就像小貓似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默默地望著李文哲不說話,淚水在眼眶眶裏直打轉就是沒有掉下來。

    李文哲的眼睛也忍著淚水,聲音極富有磁性,緊緊地抓住她的靈魂似的,“我最不看重的是錢,世界上不是什麽都可以用錢買到的,錢永遠也不會買到你曉棠對我的那份感情,我感激,我感動!我最看重的是人世間的那份情,你小棠在我最危難的時刻,在眾人不理解的時候,你是信任我的,你是傾注你的全部真情幫助我的,我珍惜,我要報答!”

    眼淚從蕭曉棠的眼眶裏湧出,她恨不得撲到他懷裏緊緊地擁抱他,高聲宣布“我愛你!愛你到永遠!”可這是辦公室,她抑製住了強烈的內心衝動,臉上就像綻開的美麗的海棠花那般喜氣洋洋,那般生動誘人,出乎意料地脫口而出:“導師的教誨我會銘記的,錢我也接受,但是請導師放心,你的曉棠不會陷入兒女情長的。”

    李文哲出現了車禍以來第一次的開心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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