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歸無咎也想看上一看,此境中的“飛升”是何等光景。他在紫薇大世界中,尚未見過哪一位道尊飛升的景象。


    雖然歸無咎自己不久之後也要經曆,但他心中隱然有所預感,如他或者季劄、扶蒼、品約等猝然降臨的不速之客,和此間其餘修士的“飛升”,大約是不同的吧?


    一個時辰時間,陸莊仔細準備。


    這其中的玄妙非同小可,須得感悟天時、方位以及己身心靈之最契合,方能破境無礙。隻見陸莊閉目感應一陣之後,他身下青石忽地浮起,在空中或東或西,以極緩慢的速度調整遊走,反複定位。


    約莫三刻鍾之後,他身形驀然一凝,衝著歸無咎輕輕一點頭。同時麵上含笑,似乎是一種莫名的輕快與釋然。


    歸無咎閉目等候了一陣,忽地一揚手。


    兩道紫色光柱悄無聲息的浮現,大約三尺粗細,極為精確的將未衷和來坦之二人籠罩其中。


    陸莊看到這等情形,明顯也放心了。


    不知何時,嘩嘩嘩的細雨之聲傳來。聲音雖不甚響,但卻映徹人心,儼然早春三月蓬勃綻放的生機迎麵湧來,沁人心脾。


    來坦之張目四往,想要感受這份雨意。但是定睛一看,遠近千丈晴空如洗,哪裏有一絲雨水的跡象?


    一怔之下,不由惘然。


    這致密連貫的雨聲約莫持續了百餘息,忽然一變。


    聲音一轉,竟成了略微刺耳,猶如爆竹、猶如炒豆一般的嗶嗶剝剝的聲音,一頓一錯,一起一落,仿佛在輕輕刺痛著耳膜。


    聽了一陣之後,來坦之和未衷都是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因為二人分明感受到,更合理的形容,似乎是千萬琉璃玉珠擠壓在一起,反複攪動,方才成此聲音。


    說來也奇,此念在二人心中方起,就示之實相。陸莊麵前的虛空之中,忽然有無數氣泡起伏。透過這氣泡,連他的身軀亦不住的凹凸形變。


    周遭偶有飛鳥一過,經曆空中的某一個“氣泡”,可見其身軀立刻粉碎,然後愈來愈小,似乎被收納入芥子微塵一般的空間之內,連一絲血水也未灑下。


    又過了十餘息,景象又變。


    細密清脆的爆破聲漸漸消散,歸於平靜。而陸莊的麵前,似多了一層無形的簾幕,緩緩飄搖。


    透過此簾幕,陸莊的身軀忽然淡薄了一層,且似乎是身在水底一般,身軀不住地蕩漾浮動。


    這樣的簾幕一層加一層,愈來愈多。


    陸莊的身軀愈來愈稀薄,愈來愈稀薄,同時搖晃的幅度也愈加厲害。隱隱可見,他嘴唇翳動,大約在訴說著什麽:但那一層層簾幕不止是影像的隔絕,亦是聲音的隔絕,終於不能聞見其聲。


    等到陸莊徹底消失不見,這一片空間,乃至這座島嶼,都多出了一種清新曼妙的意蘊。


    來坦之雙掌一合,深深拜了下去。


    隻是他眸中之意,倒是沒有太多的傷感,反而是一種躍動的思索和生氣。


    在他的設想之中,所謂“飛升”大約是駕馭遁光,愈來愈高,愈來愈遠,直至深入前所未及的深空之內,與此界分離。雖然沒有人明確告訴他會是這般情形,但他心中卻想當然的堅信必是如此。


    沒有想到真正的“飛升”,會是這樣的景象。


    但是又隱然感到,若是將眼前之景象牢牢記住,時時溫養,似乎對於自己的修道之路有著莫大的好處。


    歸無咎轉身左右一望,不由微怔。


    來坦之的資質,在同等修為中人也算出類拔萃。但是未衷無論根基、器量、還是特殊身份帶來的道心明澈,不知道要勝過來坦之多少。


    再加上來坦之是陸莊的關門弟子,而未衷隻是個事不關己的不速之客而已。


    但此時未衷的情緒波動,反而要在來坦之之上。


    她身上氣機極活,儼然每一根頭發絲都是活物,分明進入了極微妙的境界。


    一眼望去,未衷麵色仿佛出神,似有驚喜,眼角處似乎還掛著一滴淚珠。


    隻是可喜的是,她整個人的精神麵貌峰迴路轉,驀然已從數十年的低穀中走了出來,洋溢著一種釋然與奮發之意。


    未衷忽然走到來坦之麵前,平靜言道:“以你的資質,也有望走到這一步。這一步跨了過去,便是另一個嶄新天地。”


    來坦之心中暗暗奇怪。


    他與未衷素不相識,這番話未免交淺言深。更何況此言之意,倒似她自己是一位飛升大能,已然見識過“跨過去”之後的精彩一般。


    但是他麵上自然不會顯現,依舊是極為鄭重的一迴禮,道:“受教了。”


    歸無咎望了來坦之一眼,道:“你今後修行,勢必不能枯坐荒島之上。不如我送你一程,將你轉運至南部洲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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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來坦之功行深淺,獨自橫跨百萬裏海域,多少有些勉強。


    來坦之卻是搖了搖頭,麵露堅毅之色,道:“弟子計較已定。願獨自製作一艘木船,橫渡東海而返。上真好意,晚輩謝過了。”


    歸無咎微微一笑,也不勉強。


    這來坦之看似沉靜,但內裏心思練達,並非木訥愚鈍之人。


    卻見他對著歸無咎又一拜,言道:“晚輩還需要整理師尊所留之物,以及將方才之所見凝練成箴言心印,即可便要返迴洞府。數日之內,不會外出。上真若是要借地施法,還請自便。晚輩定然不會相擾。”


    雖然經曆了師尊飛升而去這等大事,但是方才歸無咎甫一出現時和陸莊的應答細節,他還是牢牢記在心中,並未忘卻。


    言畢,來坦之轉身而去,似乎開啟了一道禁陣。


    望見禁陣徹底關閉,歸無咎才道:“是第四境的驚鴻一瞥,再度複現了?”


    未衷緩緩點頭。


    歸無咎雙眸異常深邃,幽幽道:“你看到了什麽?”


    未衷一陣默然,才道:“他活過來了。”


    歸無咎雙目一合。


    未衷口中的“他”,分明就是陸莊。


    陸莊的飛升之舉,在未衷的口中,卻是“活過來了”。


    歸無咎道:“你說說看。”


    未衷幽然道:“魔道修行,與其餘諸道不同。功行若是不能成就至境,又或者極厲害的大魔親自出手點化。那麽所有中道崩殂之人,都不是如道門或其餘修道法門那般坐化而終,而是神識潰散,淪為仿佛活死人一樣的幽靈。”


    歸無咎緩緩點頭。


    這一條人所共知,但是魔道法門也有許多好處,譬如許多修行分枝不講究資質高下,譬如道行初期進境甚快,又譬如同等修為下戰力甚強,壽元亦更加悠久。又譬如修習道門法訣明明已經走到絕境,但是通過魔道之法,卻能更上一層。


    所以魔道永陷沉淪之說雖然不是秘密,但是修習魔道之人還是趨之若鶩,並不愁沒有信徒。


    畢竟,和眼前的生死利弊相比,數百年數千年之後的事情實在太過遙遠,誰又能顧得上呢?


    未衷悵然續道:“隻是所謂‘永陷沉淪’終究不是永久——因為大魔尊以甚深法力,將其化神滅度,投入一處界域。那裏,就是魔道修士的墳墓。”


    歸無咎淡淡道:“元初玄境?”


    未衷道:“正是。而且這樣的‘墳墓’不止一座,如季劄、扶蒼、品約等人所言,每一個世代所去之‘元初玄境’各不相同,其實就是大大小小不同的墳墓。”


    歸無咎念頭一動。


    如此說來,此間這座元初玄境,就是紫薇大世界魔道修士的墳墓?


    未衷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縹緲:“這些魔道的死魂靈被投入元初玄境之中,曆劫輪迴,有無盡苦,無盡業,身負無盡枷鎖,不得解脫。但是苦海之中,也有一線生機。”


    “資質極高之人,若是修煉至破境飛升的地步,便等於是——複活了。”


    “方才陸莊道友一去,我感受到了,這方世界的沉重業力,忽然減輕了一絲。”


    歸無咎緩緩點頭,道:“我明白了。”


    其實不難想到。


    元初玄境中的生靈,是否具備修道資質,其實就是是否具備再度解脫的可能;修道資質的高下,必然和身前人物隱約相關。那些明明資質驚才絕豔、有望走到終點,卻因為各種人物因素意外失手的豪傑人物,在此間“活過來”的機會,也要遠遠較其餘人為多。


    其實真魔界中所謂曆代“轉世靈童”往“元初玄境”覓弟子傳法的過程,未必不是一著兩用——既是為了他們本人的道術圓滿,也是為了撈取那些曾今出眾卻意外崩壞的靈魂。


    譬如這一世中的齊玉清、楚秀實、丁紫岱。


    片刻後,歸無咎道:“這是你獲得了‘黃希音’明輪神通附帶的觀靈感靈之法,所以洞徹了此界生靈的真相?”


    未衷點頭道:“正是。”


    歸無咎眉頭一皺。


    未衷明徹此界真諦,本身不是什麽壞事。隻是歸無咎隱約感到,似乎有一絲願力,在未衷心中生根發芽。


    歸無咎本擬出界後讓未衷走上和自己相似的路,道魔二途,兼收並蓄。但現在看來,未衷倒有些像真正的魔道修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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