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無咎閉關已有時日。


    在九合宗清幽之地,時光荏苒,思緒萬千,仿佛瀑流,穿渡自身踏上道途之後的經曆,逐其幽微。


    關於心念之兆的牽引,歸無咎在許多方向上,猶如脫韁野馬,縱逸而去。


    此時他心念專一,思慮所及,實已到了甚深境界。


    這不單單是因為他道念根基古今獨步的緣故。更是因為魔道武道之緣,使其雖是元嬰修為之身,但是大道中領悟之深,不亞於真正的近道境界。


    其中有幾個要點,被歸無咎反複辯證。


    其中之一,是古今流變。


    經由空蘊念劍演化圖窺見上古,尤其是陰陽洞天小界之中的古今異同,氣象變化,是一個線索。


    其中之二,是紀元之轉。


    無論是本土仙道隨時興衰,還是巫道、陰陽道以退為進,以半隱而得長存,其中道理,歸無咎皆考慮了其與九宗道術中是否有相近之處,可資借鑒。


    妖族中定品之劫,亦在考量範圍之中。


    其中之三,是諸道法訣之異同。尤其陰陽道中一俟邁入近道、其有進無退的道理,是否是另一種天地之缺的顯現……


    但奔逐甚遠、洞明委曲之後,卻始終沒有準確的頭緒。


    這一日,歸無咎忽然心中一動。


    一個念頭豁然開朗,旋即自失一笑。


    暗暗搖頭。


    自己也太過妄自菲薄了。


    歸無咎想明白了一件事——


    以他道緣之高妙,若真是自己履曆之中有了和九宗道術完功、“三失序”得以正麵破解的緣由,豈會推敲良久,也不得頭緒?隻怕稍稍思索一陣,便能尋到正確的方向。


    之所以久思無功,是因為“真因”其實並未被發現。自己隻是知見、經曆、隱然與之旁通罷了,構成了某種相對次要的關聯,並不能給與直接的證明。


    唯有將許多隱藏的念頭匯聚一處,推此即彼,方能將真相輪廓撫摸形跡。


    循著這個思路,歸無咎整理了近年來心意之動,實則有三條最為矚目。


    其中之一,是重返荒海、立下根基的“意動”。


    其次,便是當年白衣女子“成為紫微大世界的天下第一”的迴響。


    最後,便是進入九合宗之後,最終一番觀覽,卻發覺尋到道途竟然比想象之中容易;隻是道術分離、功利與道業分離,略略令歸無咎感到有些棘手。這是最後一處波瀾了。


    將所有思緒匯合一處仔細玩味,歸無咎忽地心中一震。


    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自身的目標,其實可以分為遠近兩端。


    長遠目標,乃是經由“天人立地根”之法和“空蘊念劍”的完道過程,徹底成己之大道。而為九宗道術拓寬道途,實可以稱為這一宏願的延伸。這一目的,可謂“大道”根基,而非止是為了“道境”這一境界鋪路。


    而較近的目標,立下根基,人、地、法、匯聚歸一,對於自己的道境之路,大世界中聚攏大勢;乃至即將迫近的玄渾琉璃天之爭前後,皆有不可估量的效用,這是先前心念之中的“實利”。


    這二者似乎支離,其實並未兩分。


    唯有完成了第一階段的目標,人、地、法、齊備,最終成就道境,乃至成為“紫微大世界的天下第一”,方能著手下一步的真正“了結”。


    定是如此。


    按理說,想到了這一步,歸無咎便可出關。


    不妨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態度,心安理得的將“實利”入手,立下一家門戶;待道境之後再做推演不遲。


    但是在心境豁然開朗、意動靈變萬端的情形下,歸無咎便索性略作推敲。


    唯有先成道,成為“紫薇大世界的天下第一”,方能了結的步驟……


    此處之天下第一,非止字麵之義,隻怕是掌握了絕對力量的譬喻。


    遵循這個思路,縱其想象。


    尤其是“三失序”中的這個“序”字,更是引起了歸無咎的注意。


    良久以後,還真教歸無咎生出一個“念頭”。


    這隻是一個“念頭”,或者說“假想”。以現在歸無咎的道行境界,不能證其真偽。但是歸無咎似乎心中已然有一種聲音,告訴他這個“假想”就是真相。


    九宗道術,連紀元之變亦不能動搖分毫,可見其真正是登峰造極,難以逾越。似乎已到了不依附於地陸、不依附於一界的程度。其行步之間,其實與界域之間的生息衍化的道理相背離。


    須知其餘各家傳承,妖族也好,魔道陰陽道也罷,雖也能曆紀元而長存,但是其都是通過某種條件和妥協實現,絕非如九宗這般,正麵宣示因為自家道術高明,所以能公然打破紀元之劫。


    所以……


    三失序——


    與其說是道術過於高明的盛極而複,不如說是道術體係與客居一界的排斥反應。形象言之,像是異物進入喉嚨之中,無論是誰不免要打三個噴嚏。


    而九合宗屈敏齊構思的這條道路,可說是正道。


    現在症結在於,除卻前知秘法、天演大道等等逆天的手段,三失序的時機方位,似乎並不能通過正常手段推算出來。


    這也並不合常理。


    九宗道術,與任意一界相合,始終不能融入其盛衰消長的道理之中。好似沒有血緣關係的兩人,始終不能稱為真正的一家人。


    但不能親密無間,卻未必不能生息攸關。


    譬如二人之間,就算無血緣關聯,也未必不能成為朋友,相知相得,構建一種相對緊密和諧的關係。


    照歸無咎看,若是太質之氣真的與紫微大世界緊密相合了,就算不能完全歸於和諧,也未必不能推演而出。


    極有可能,是二者割裂,導致素材有所欠缺的緣故。


    正序定位,明定本來,知因果元始,本是推演一道最根本的資糧。


    時空之中,物序周流,異常複雜。


    紫微大世界的元氣之動,也莫不如是。


    一氣與一界相合之後,此等氣機,自然隨時盈縮,伸展變化。


    此等“大化流行”,親密無間,必然能夠為推演一氣之失序的時機、方位,提供足夠的支撐。


    現在的情形卻是,“玄渾琉璃天”被牢牢固定起來,汲取地力培育,等若斬斷了與紫微大世界的感通勾連。每時每刻,氣機應然之序,都渾不可見。故而以推演之法探求,自然勞而無功。


    因為尋常的推演之法,都是以立身的天地之序為根基。


    所以九合宗演算到最後第三道“失序”時,因為天生的素材欠缺,必然產生錯誤。


    唯有同樣超越一界、號稱“真流”的唯實唯理天演大道,方能推算出根果。


    解決的辦法,也就昭然欲揭了。


    其實不需要做任何事,等到太質之氣壯大,然後打破玄渾琉璃天,使其自然散入紫微大世界中,奔逐行走。那時諸般推演法門,必然能夠推算出“三失序”的準確時機方位。


    可是如此辦法,顯然不是歸無咎所需要的。


    還有另一個辦法。


    那就是將整個玄渾琉璃天,看做一個整體。先取一絲太質之氣,遊蕩於天穹之中,觀其行走之軌跡。然後使玄渾琉璃天仿效其例,在紫微大世界中自由運轉,隨時升降。


    時日既久,其與整個紫微大世界之間,必然聯係緊密,數理歸一。


    若如此做,需要相對苛刻的條件。


    五百年之會與會不便倒是小事,無外乎通連一界而已。聖教應元道尊能夠做到的事,後來大法力者未必不能做到。


    令這玄渾琉璃天一邊遊蕩,一邊吸攝天地之力,似乎同樣是一個難點;但是歸無咎隱然感受到,這並非不可克服。


    最關鍵的是,氣之流行,無有定序。指不定就跑到哪一家勢力所轄範圍之內。


    所以,施展此法之人,須得掌握足夠的權威。


    統禦一界,言出法隨,方可為之。


    所謂天下第一,其落筆之意在此。


    念頭一暢,歸無咎心中十分愜意。


    不為功行積累,隻為推演一念的長久閉關,在他修道生涯中也十分罕見。


    破開門戶,見得真正天光,卻發現出口之處,早已有三人等候。


    其中一位是魯兵文。


    魯兵文身畔立著兩人,其中之一,青麵長臉,身著半截蓑衣。那蓑衣隻及胸腹而止,身下卻是一席油布長袍。另外一人,佩戴半截麵具,遮掩了鼻尖之上的半個麵孔。


    這兩人道行同樣是較星君境界強些,但較魯兵文卻是遠遜。


    歸無咎一望之下,已看出那兩人並非九合宗修士。心念一轉,已猜出二人之來曆。


    見歸無咎出關,三人一齊贏了上來。


    佩戴半截麵具之人,似乎十分急迫,道:“聽魯道友言道。道友似已功成?不過既已功成,又何必閉關如此之久?”


    歸無咎淡然道:“先前已有了一個便宜的法子;閉關深思,是為了得一個長久的法子。”


    三人都是一震。


    看到歸無咎神色,三人似乎猜到了什麽,隻是不敢置信。


    頭戴半截蓑衣之人,聲音微微顫抖:“長久的法子……”


    歸無咎微微一笑,道:“如所料不錯,算是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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