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之內,歸無咎長袖舞動。


    浩瀚長空之中,驀然多出一片星雨,其勢磅礴,似乎要將阮文琴吞沒。


    細看那宛若明星的每一個“點”,其實是拳頭大小的水珠。


    水珠之內,微光浮動,綺變萬端。對其凝視既久,便會恍然驚覺其似乎暗藏不可測度之力,似乎極擅侵人心神。再看著千萬水珠的方位、次序之布置,又似乎暗藏殺機,動靜皆依陣理。臨敵之人,隻怕不由自主地就要籌謀破解之法。


    但是,若將水珠之陣列、每一枚水珠的顏色盡皆忽略。觀其本體,方可品味出這無量懸珠之中,暗藏剛柔之力,抱圓而守一,竟似無數金丹分形。


    “丹意方圓”。


    數年之中,歸無咎在“十八神通”的道途上,新近成就的一式。


    這一式神通在歸無咎所掌握的手段之中,並非最高明的一式,亦非最繁複的一式,強稱其優長,或可稱之為——最具“寬度”的一式。


    此式一出,陣基星列昭然以示,幻變侵心的手段亦十分露骨。敵手若要嚐試破解之道,歸無咎自是歡迎之至。


    若是這一門神通僅有此等用途,那就無足大觀了。別的不說,此神通中陣列之變雖然繁複,但無論如何超不過阮文琴的“清意明心”。真正的精華處在於——就算你從容破解此式變化也好,應對失措也罷,到了最後,你都無法迴避每一枚“水珠”的圓滿丹性:圓坨坨,光爍爍,剛健柔順混同一體,非死非活,非增非減,號稱“無漏”的磅礴大勢。雖化形千萬,實同歸於一。


    故此神通形式既有妙變通玄,但是最後壓箱底的,卻是乾坤一擲之擊,幾乎有“摩羅力境”九成風骨。


    兵法之道,無非二術:或“致人而不致於人”,把握先手,出奇製勝;或“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因敵之變,反客為主。


    前者較為主動,但卻暗藏風險;阮文琴心眸之陣,便是前車之鑒。後者萬無一失,但卻有進取不足之嫌。


    這便是“丹意方圓”被歸無咎推許為最具“寬度”的原因。因為這一式神通,在表麵上的奇變之下,無論戰果如何,最終都會以變化了形態的法力對撼兜底,以為保障。既充分尋找機會,又牢牢把握優勢。


    阮文琴卻對歸無咎的攻勢無動於衷。周身清光大盛,仿佛將己身徹底包裹進月華之中,成為一個淡淡的虛影。


    歸無咎立刻感受到一股吸攝之力,似乎要要越過法力之變,將本身徹底吞沒。


    又是這一手……


    同時“丹意方圓”神通,無論著意於陣列幻變還是法力硬拚,皆是在阮文琴明月虛影之中,一閃而過,不沾分毫。


    與月相通融之時,虛相一顯,阮文琴氣機神意皆不可見,身形似已化作平麵中的一幅“畫”,但能擬其形,莫能見其真。歸無咎自己,動用“空蘊念劍”之時,其實也給人以相似的感受。


    這是阮文琴最後的底牌,陰陽道根本秘法,未知其名。


    此時,距離歸無咎破解“退步均衡”之法,重新取得優勢,已經過去了足足兩個時辰。曆數這一段戰局,在遇到這最後“難關”之前,既有意外之“失”,也有意外之“得”。而“得”之神奇莫測,又遠遠大於“失”。


    所謂“失”者,其實在破解“退步均衡”之後,歸無咎並未如想象中一般,占據了太久的優勢。阮文琴又動用了一門不可思議的秘術,幾乎完全抵消了法力入陣、未能及時返攝本真的不利影響,將一身神氣法力,重塑至最圓滿狀態。


    當時歸無咎心中一凜,自謂若是再無諸如出其不意、巧用前知秘術這樣的大好機會,單憑本身手段相鬥,接下來的戰鬥勢必甚是艱辛。


    然後……便是歸無咎的意外之“得”了。


    奇妙的是,接下來雙方各自竭盡全力,以畢生神通道術相鬥——在阮文琴提高了防備、並未在“術”之一道上吃虧的前提下——歸無咎恍然發現:自己竟是莫名占得了上風。


    可是歸無咎感應無誤,論道法層次,論神通之妙,論心意之純,雙方都是並駕齊驅、難分軒輊。


    歸無咎心中有數。總論自己的致勝之道,要麽在形下之徹,道術並舉;要麽在空蘊念劍,決勝一擊。在兩者皆不動用的前提下,歸無咎自己也不認為,能夠在“正常”的交手便輕易壓倒了阮文琴。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足足半個時辰之後,歸無咎才發現了一絲端倪。


    當年與荀申交手之時,歸無咎無論道術神意,皆要略勝一籌。但是彼時情境,歸無咎的神思依舊審慎至極,將荀申視作旗鼓相當的對手。


    現在與阮文琴比鬥,明明她道術神意皆不在自己之下,可是歸無咎卻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若是識海神魂能夠凝練成具象,似乎自己的“魂”,較阮文琴更加“強壯”一些!倘若“魂”也能產生碰撞,那麽她無論如何,也逃不過自己的手掌心!


    歸無咎心中自然而然便生出念頭:感受她!包容她!征服她!


    若非歸無咎神意圓滿到了極點,幾乎便要以為自己中了什麽無形無相、侵奪心神的幻術。


    但是神光返照之下,歸無咎心中明澈:這個念頭浩浩蕩蕩,渾然醇厚,沒有一絲肉欲綺念;直如無量界天之中,無數種族繁衍生息,陰陽交感的自然之理,彼此連結。這一道心意,光明灑脫、霸道熾烈,其氣象猶七月烈日當空,普照大地。


    道念昭然,振聾發聵:眼前之人,我之道侶。


    此事便如日月更替陰陽消長一般,上合天數,下契道心。


    猶如天地至理,星辰之序,勢所當然,勢所必然,不可逆,不可違。


    微斯人,吾誰與歸?


    若提前將今日之事以旁觀者的視角歸無咎,隻怕歸無咎會以為,以如此道念尋得道侶者,絕非自己的的行事風格;隻怕和軒轅懷更加吻合一些吧?可是今日,這霸道獨尊,以高淩下之氣象,卻是毫無違和的出現在歸無咎身上。


    以歸無咎現在的修為,看不出原因。


    上一世餘情未了,相贈魂珠,助秦夢霖保全資質,道途成立的大因果,固然是玄妙之一;但更加決定性的原因,卻是輪迴之秘。


    阮文琴轉生本界,對她的修為和心性固然產生的微妙的影響;但說到底並不能稱之為“缺陷”。否則阮文琴斷然難以修煉到今日之境界,她背後的陰陽道大能,也不會坐視不理。


    真正的奧妙在於——


    歸無咎能夠看清阮文琴的前世,而阮文琴卻記不起歸無咎的往事。


    通徹前世,是大緣法,大業力。


    就算是斬分天人之境,點醒三世宿慧,也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唯有天尊之上的更高層次,方能望見此中脈絡。


    就是這一點差異,雙方的立場,便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明明兩人實力相當,但卻由陰陽兩分的混沌之境,卻清濁判然,猶如天地之分,轉化成高下、主客、尊卑、君臣之別。體現在情感之上,亦由雙方等量齊觀的求其友聲、比翼齊飛的“和鸞雍雍”之象,忽然生變:一者暗合霸道淩厲,一者暗合婉轉承順。


    如此鬥了一陣,阮文琴漸處下風。


    阮文琴之心意,本是澄澈如水,堅凝如鐵。縱然鬥戰不利,亦能穩住陣腳。交戰至今,她曾兩度處於不利局麵,但是都抓住機會扳了迴來。再者說,雖然動用了“動靜心芽”、“退步均衡”以及最後那還氣秘術等種種手段,但是她身上暗藏可堪容錯的後手,依舊著實不少。


    但可慮的是,隨著時間逐漸延續,心神之中那詭異至極、若有若無的壓迫感卻逐漸顯露,使她甚感不適。


    阮文琴心中有數,這並非歸無咎主動動用的神通秘法;但卻實實在在的打破的戰局之均衡。


    就在阮文琴猶豫是否變著之際,恍惚之間,她心田之中忽有一個極詭異的念頭劃過——這歸無咎,似乎和自己有著難以言喻的聯係。


    無法逃避……


    無法擺脫……


    似乎彼強我弱,彼尊我卑,似乎是勢所必然……


    就此拜倒跪伏,徹底臣服於他,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對……


    這念頭一閃而過,阮文琴登時惕然一驚。


    阮文琴的成長環境甚是奇特。以她的師尊身份之高,待她除了師徒之份外——其餘日常交接,一如友鄰。阮文琴自己,身份雖然貴重,但是對於下屬、夥伴、以及飛升諸城的人修朋友,也沒有絲毫的盛氣淩人。不尊不卑,一任自由。


    照理說此等念頭,對於阮文琴而言,應該從來就不存在!


    當機立斷,阮文琴動用了最後的手段。


    於是,戰況僵持至今。


    歸無咎陷入躊躇。


    陰陽道的根本手段,歸無咎在黃陽界中觀察過一次。那時阮文琴動用此術,似乎不甚純熟;如今再見,已是一日千裏。


    在“丹意方圓”神通之前,歸無咎已然用六七種手段,一一嚐試。


    若是遙遙遠攻,阮文琴的身影便擬作虛形,渾不受力;但若是決意一拚到底,阮文琴那月光玄象之中,卻會生出一道難以言喻的吸攝之力,要將自己正身徹底吞沒進去。


    歸無咎感應無誤,一旦彼此之身軀合二為一,阮文琴無論消耗了多少法力神意,其狀態都會恢複至最圓滿的巔峰;而自己的種種優勢,卻會被一種奇妙的力量壓製抵消,最終湮滅歸虛。


    這是“以有利於己為陽,以不利於己為陰,最終以陽化陰”的陰陽道秘法。


    歸無咎自然不願意以短擊長,所以才一直迴避,想清楚應對之法。


    思前想後,到了這一步,似乎其餘法門皆屬無用,唯有二法可試:


    其一,空蘊念劍盡出,和陰陽道根本法門一決勝負。


    其二,一個字——賭。


    這莫名的魂念優勢,連歸無咎自己也莫知奇妙,難以把握,難以預知。可見其層次之高,超出歸無咎現在能夠理解的範疇。


    那麽,就可以賭上一賭。就賭陰陽道的根本法訣,僅能抵消歸無咎在“道”、“術”之上的優勢,卻不能抵消歸無咎在魂念上對阮文琴的侵淩。


    思索良久,歸無咎做出了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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