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清萊台後山禁製大開,四道紫色霞光仿佛明燈,照耀數十裏遠近,指引著洞府所在方位。整個清萊峰,也被瀛水上真相贈的“順逆渾塵術”清洗了一遍,一如諸上真拜訪瀛水台之時。


    南門芊、雲歸海等十來名年輕弟子,歸無咎事先遣到前殿安置。唯有黃希音,因今日恰好是她“九元書”行功煉氣之日,早早收功之後,卻被歸無咎丟在洞府前沿的雲台上。


    真傳弟子相會,本是在“銓道會”開啟後,五大地脈所牽連而成的界空通道內。以江離宗的底蘊,看在遠來是客的麵子上,重新頒下一枚“玄黃令”並不為難。


    不過前來拜望的“元門”之人卻道,不敢平白消耗隱宗五大地脈的地力,婉言謝絕,隻以自家秘法飛渡而來。


    若是天玄上真孤身飛渡也就罷了。攜帶低輩弟子同行,不必多想,其中代價非小。這也是歸無咎如此鄭重相迎的原因之一。


    約莫辰時三刻,一道遁光自遠及近,仿佛流星劃過,轉瞬間就停留在後山洞府門前。


    相伴著遁光一齊湧來的,是一道明淨爽朗的聲音:“此間可是雲中派第一真傳歸無咎道友洞府所在?元門不速之客薑敏儀,前來拜會。”


    歸無咎遙聲道:“毋庸多禮。尊客請進。”


    那遁光落定之後,在洞府門前深施一禮,便灑然入內。


    歸無咎在洞府正門不遠處相迎。二人四目相對,心照不宣的一笑,均未先開口說話,隻是互相打量著對方。


    來人元嬰三重境修為,但是功行似乎並未臻至此境界的極限,顯而易見尚有增長餘地。多半是一位破境三重境未久的人物。


    這人神態氣度,一覽無餘。歸無咎心中不禁暗暗稱許。


    眼前是一位容貌相當於雙十年紀的女子,隻是她發飾衣著,一反俗流,都是男子裝束。不僅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並非為了標新立異,抑或行走方便,刻意女扮男裝。


    這位元門弟子薑敏儀,麵容英挺,肌膚白皙如玉。無論是頭臉還是軀幹,若是骨架再突出半分,隻怕就要教人覺得尖刻粗疏。


    但是她的麵相身材,恰恰就停留在柔中之剛、陰中之陽的極盛之時,而不越界一步。可謂清剛簡勁,爽利幹脆。


    搭上這身半青半白、寬袖博帶的男裝,陰陽相濟,自成風流,簡直是天作之合。


    歸無咎從前相識的九宗英才,無論是木愔璃、杜念莎還是林雙雙,都是軟萌可愛的豆蔻少女;今日相識的這位元門薑敏儀,不免讓他生出耳目一新之感。


    更奇妙的是,這源自直覺的亮色沉浸下去後。自薑敏儀身上,似乎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感觸,幾乎讓歸無咎不自覺地要做出謹守門戶、嚴陣以待的動作。似乎此人道行與自己旗鼓相當,足以構成威脅。


    這種感覺,先前唯有暗探北極天、接觸禦孤乘的瞬間,方才產生過一次。


    歸無咎心中大奇,又仔細盯著薑敏儀的麵目端詳一陣,確認對方氣息淳如,並無任何掩飾麵容的異術附身。


    但是《三十六子圖》中,分明沒有這一號人物。


    再用心體會。薑敏儀雖然道行精湛,氣機明融。但是論本身功行,與禦孤乘乃至其餘臻至圓滿之境的人物似乎尚有少許差距。


    那道對自己產生特別威脅的感覺,當是應在她身上所攜的某一件外物上,並非其本人實力所致。


    薑敏儀目光上下掃動,盯著歸無咎端詳一陣。卻出乎意料的微微搖頭。


    歸無咎一挑眉,笑道:“如何?看薑道友的神情,想必道友此時心中,是生出了‘見麵不如聞名’的感歎。”


    歸無咎此言本是戲謔。但薑敏儀居然很是認真的一點頭,坦然道:“歸道友所見不差。薑某數月來聽聞歸道友大名之後,本是甚盼一晤;但是今日見麵,道友的形象,對比薑某心中所想,的確有幾分差距。”


    今日歸無咎依舊是如尋常一般,一身黑色勁裝,背負雙劍兜囊。自荒海探玄會後,他便一直是如是裝束。其氣象堪稱神意飽滿,鋒銳蓋世。想不到卻不入薑敏儀的法眼。


    歸無咎遽然遇見一位直來直去、心直口快的女子,心中暢快,對於她的貶損之言並不以為忤,長笑一聲,問道:“歸某倒想聽聽。見麵之前,薑道友心中的‘歸無咎’,本該是一副怎樣的形象?”


    薑敏儀右手食指的指關節輕輕托住下巴,思索有頃,這才言道:“所謂‘修行’者,采天地之氣,盡天地之性,得天地之道也。”


    “道行未足止輩,得氣之偏。雖有精彩耀目之處,但既為偏至,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弊。這是自然之理。”


    “諸如剛正者不能曲微,弘博者失於精審;迂直者短於變通,豁達者難逃疏宕,巧言者流於理粗。逞其所長時,驚豔蓋世;曝其所短時,其實難副。”


    “先前聽說,道友乃是隱宗曆史上淩前絕後,震古爍今的斷代英傑,略不世出。薑某本以為,如此人物,自當盡天地之性,得全體大用,無所不備,無有偏至。”


    “所謂得道之宗,應物無窮;明性見法,理足成家。在薑某心中,其人之氣象,當是渾融一統,高山仰止。所謂動靜從容,智珠在握;藏形於無,深不可測。”


    “但是如今一見,道友卻是一副銳利無雙的劍修氣象。此鋒芒無以加,固然可讚一聲‘英邁蓋世’;隻是如此氣象,若說是某一家隱宗排名前三的真傳,那自然是綽綽有餘的;但若道是橫絕亙古的大天才……”


    說到這裏,薑敏儀略微停住,掩口一笑,目中似有歉意。但她還是毫不猶豫的續道:“恕薑某直言,還真不那麽像呢。”


    入道至今,歸無咎雖然經曆了不少艱難險阻。但是仔細迴想,所遇之人,友鄰無不敬服,敵手無不畏懼。還真的極少遭到旁人如此毫不留情的貶損。


    歸無咎一時隻覺有趣,忍不住仰天長笑。


    足足半刻鍾後,歸無咎正色道:“薑道友之言差矣。”


    薑敏儀施了一禮,道:“倒要請教高明。”隻是她出言時妙目一眨,又微微向前走了一步,顯是心中不服。


    歸無咎笑言道:“薑道友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才器雖高,到底有限;天地造化,終屬無涯。所謂勢有所遷,習有所移;盈縮卷舒,與時變化是也。此非‘偏至’,不過是通達權變罷了。”


    “若歸某早已證道功成,位列道尊,氣象或可如道友所言;但今日歸某不過是金丹境界,而這一世又是英才輩出、爭鋒慘烈的時節。若無淩霜傲骨之姿,一往無前之心,斬破荊棘之銳,又如何能夠摧堅克難,摘得道果?”


    “譬如眼前。大開法會,下書聖教,號稱元嬰以下無敵。此事薑道友可能為之?你若敢當,歸某可把‘隱宗第一真傳’的虛名讓給你。薑道友大可嚐試,以你所謂的渾融之意,全性之姿,可能縱橫無敵?”


    “薑道友敢接否?”


    話音一落,洞府之內幾乎盡是剛烈肅殺之意,仿佛衝天劍意,凝成如膠似漆的一團,擁堵在這小小的洞府之中,不得宣泄。


    薑敏儀愣了一愣,沉默良久,眸中忽然閃過一道光華。


    嫣然一笑,鄭重拜道:“小女子的確沒有這個能耐。是小女子見識短淺,歸道友見笑了。”


    其姿容儀態,儼然聞過則喜,不失落落大方。


    隻是薑敏儀先前言談舉止,和她一身裝束相稱,都是男子的禮節。此時忽然自稱“小女子”,正是以女子的柔情綽態,不著痕跡的化解了歸無咎的淩厲聲勢。


    平日在洞府之中修行,歸無咎極少展露崢嶸。此時氣象一變,就連在雲台之上無所事事的黃希音,也為之驚動。


    但是等她顛顛的跑到近前,卻看見有一個陌生女子在此,又心生怯意,連忙躲在一座石柱之後。


    不過她小小年紀,哪裏躲得過薑敏儀之耳目。


    但薑敏儀見到這麽一位一兩歲年紀的小娃娃,稍一感應,卻是吃了一驚。


    眼前這小女娃才丁點大,卻已經有了淺淺的氣息環身,儼然已經是練氣一重的修為。以她的見識自然明白,凡是能夠打破入道年齡限製者,無不是天地生養的異種怪胎。


    薑敏儀凝視良久,緩緩道:“這算是……歸道友的衣缽傳人?”


    歸無咎笑著一點頭,道:“希音,快過來見一見薑前輩。”


    黃希音心中,對歸無咎是否誠心服膺雖然兩說。但是自家師父很是在意自己,她卻清楚的很。既然歸無咎相召,那就說明這陌生女子對自己沒有威脅。當即扯開嗓子應了一聲,撒腿奔來。


    薑敏儀卻淺笑道:“什麽前輩不前輩,把我叫的也忒老了。咱們各論各的,你叫我薑姐姐就可以。”說著輕舒長臂,一把將黃希音抱了起來。


    黃希音也不抗拒,反而很是主動的投懷送抱,口中道:“薑姐姐。”一副乖巧可愛的模樣。


    薑敏儀仔細觀看黃希音麵相氣機,歎道:“愈是家大業大,愈是如眾星拱月一般,良才美質源源不絕。薑某是羨慕不來了。”


    氣氛平靜下來,薑敏儀又不經意間換成了男子的稱謂。


    歸無咎聞言,不以為然道:“以雲中派的底蘊,在七十七家隱宗的行列中,可稱不上‘家大業大’四個字。”


    薑敏儀輕笑一聲,道:“不然。對於我‘元門’而言,貴宗之基業,足可稱得上龐然大物。”


    歸無咎心中一動,問道:“不知貴宗規模幾何?”


    薑敏儀往歸無咎和自己懷中的黃希音各自看了一眼,臉上浮起笑容,分明蘊含緬懷之意,道:“這洞府之內,歸道友師徒二人,倒讓薑某想起了百餘年前的‘元門’。隻是,我當年入道的年紀,總要比這小娃娃大一些。”


    歸無咎訝然道:“貴宗……兩個人?師徒相承?”


    歸無咎的確曾經聽說過,某些神秘的道宗傳承,人丁單薄,代代師徒相繼。隻是沒想到今日便教自己裝上了。


    薑敏儀笑言道:“此時恩師正在瀛水台與貴派掌門一晤。說起來,這一次我‘元門’可是舉派來訪。誠意不可謂不足。”


    歸無咎笑言道:“薑道友是個爽快人。那歸某就不兜圈子了。還未請教,道友抱著如此足的誠意拜望,是何用意?”


    薑敏儀點頭道:“好。我‘元門’人丁雖少,傳承卻不薄。陰陽洞天那一頭二十二家宗門,連同許多數十萬載之前就隱匿不出的宗門,共有四十二家傳承,皆總於我元門之手。薑某聽說,歸道友好涉獵百家之學,從中辯證發明,裨益己道。不知這四十二家傳承,可還入的眼否?”


    “另外。七十七家隱宗的規矩與其餘道宗巨門相同,交通道術,俱是止於《大藏》、《正經》二部。而薑某手中四十二道傳承,可是連《申論》、《指南》等其餘六經,也都大抵完備的。”


    歸無咎平靜言道:“條件?”


    無怪乎姚上真傳書之中說,倘若運道足夠,這對歸無咎來說是一場大機緣。


    隻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若想得到這四十二家傳承,必定要付出非同一般的代價。接下來的環節,就是討價還價了。


    薑敏儀似乎驚訝於歸無咎的爽利果決,當即言道:“三百年內,請歸道友為我做三件事。敏儀可以擔保,這三事與歸道友自家道途無礙,也絕沒有性命之憂。隻是……或許稍有勞碌而已。”


    “若是歸道友同意,敏儀現在就可以將四十二部傳承,交於道友。”


    歸無咎眉毛一擰。若是對方提出了什麽具體的條件,他自然可以輕易地權衡利弊得失。但是如此籠統,卻難以決斷了。


    就在歸無咎權衡得失之際,薑敏儀懷中的黃希音,忽地大眼睛眨了一眨,扭了扭身子,脆聲道:“我聽采薇姐姐講了很多故事。凡是發生了‘女孩子向男孩子提出三個條件’這種事情的故事,最後女孩子都和男孩子做了夫妻。”


    “所以薑姐姐,你是想做我的師娘嗎?”


    歸無咎、薑敏儀相顧愕然。隻是,歸無咎純是驚訝,而薑敏儀神態中,卻頗有一些複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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