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餛飩,在城中散步消食,至天色將午,羅冠在河邊柳下,遇到對弈兩老叟。


    一個穿黑衣,一個穿白袍,黑衣老叟頭發稀疏身幹體柴,肮髒邋遢不修邊幅,白袍老叟則渾身清爽,看衣衫質地、配飾,一派富貴氣象。


    雙方明擺著,不是同一類人,卻湊到了一起下棋,白袍老叟不時出言譏諷幾句,黑衣老叟急了就罵,沒半點顧慮,顯然關係莫逆。


    羅冠略微思索,邁步上前,“兩位老翁,在下喜好下棋,不知能否旁觀?”


    黑衣老叟頭也不抬,隻是揮揮手讓他隨意。


    白袍老叟則道:“可以,但觀棋不語的規矩,後生得牢記,免得有人輸了又耍賴。”


    “放屁!老子會耍賴?你少胡說八道!”黑衣老叟大怒,捏起一枚棋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該你了!”


    白袍老叟冷笑,“死瘸子,有長進啊?這步棋我得仔細想想。”


    黑衣老叟抓起水葫蘆,喝了幾口,隨手擦了擦,“你盡管想,老子還對付不了你?”


    白袍老叟思索再三,落下一子。


    黑衣老叟似早有預料,落子很快。


    接著兩人你來我往,日頭逐漸過了正午,可棋局結束,卻是白袍老叟勝了半子。


    他得意洋洋,“哈哈”大笑,“死瘸子,再囂張啊?別忘了,下次來的時候,給我捎一壺散春白。”


    黑衣老叟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棋子都灑落幾個,可白袍老叟不以為意,反而笑的更加開懷。


    他招了招手,一名青衣仆從快步而來,將棋子撿起、收好,恭敬道:“老爺,家裏派人催幾次,您該用飯了。”


    “不急,今日贏了老瘸子,老爺我心情正好,不願迴去看著他們倒胃口。走,去天青樓,時值深秋,蟹黃也該肥了,正好吃個痛快。”白袍老叟說完,轉頭道:“後生,你倒是守規矩,看得也認真,老夫與你合眼緣,若願意的話,陪老夫喝一杯?”


    仆從大急,“老爺,禦……大夫說了,您體內舊疾未愈不能喝酒,且螃蟹性寒,更不宜多吃啊。”


    白袍老叟皺眉,“多嘴,老夫吃個飯,還要受一群庸醫管製?後生,你去不去?”


    羅冠略微思索,笑了笑,“既然老人家相邀,在下就打攪了。”


    “哈哈,好,說話不遮遮掩掩,老夫看你更順眼了,走走走,今日要喝個高興。”白袍老叟拉住羅冠,大笑離去。


    仆從跺了跺腳,哪裏敢阻攔,天青樓離此地不遠,走幾步便到。


    上了二樓,要了一個臨街雅間,推門就能看到河水,此刻午時剛過,深秋亦有幾分暖意。


    酒菜上來,白袍老叟先喝了一杯,麵露痛快,“好,這碧雲春真是好酒,入口甘冽清甜,夠勁。”


    “後生,別客氣,盡管吃喝,今日老夫請客。”


    羅冠道了聲謝,撿順眼的菜吃了幾口,陪著白袍老叟舉杯,“老人家,請。”


    “哈哈,共飲!”或是年事已高,白袍老叟不過幾杯酒,便麵色微紅,有了幾分醉態。


    他抬眼看來,“你這後生雖話不多,可眉眼看人,是清明幹淨的,並無雜念。老夫這一生,算是識人無數,如你這般的,的確不多見……否則,哼,可不是誰都夠資格,讓老夫請一杯酒的。”


    羅冠道:“承蒙老人家看重。”


    白袍老叟微笑,“你想知道,老夫與那瘸子,是怎麽成朋友的?”


    羅冠點頭,“一瓶散春白,不過十個銅板,而老人家此刻喝的碧雲春,一壺就要二十兩,在下的確很好奇。”


    白袍老叟頓了頓,“都是些陳年舊事了,也是稀奇,老夫今日竟有幾分,一吐為快之意。”


    “罷了,左右沒幾年好活,莫非臨死前,仍不敢對人言?”他搖頭,露出思索。


    “四十年前,老夫與瘸子,皆在都城當差,是兵馬司一員。那年,有大盜流竄都城,殺害戶部官員一家,老夫與瘸子奉命追查,曆經半月終於找到了,那大盜下落,不料卻是陷阱……那一次,同去一十三人,最終隻有兩人活了下來,一個是老夫,一個是瘸子。”


    “再後來,我二人合力,終於抓到了大盜,可在迴都城途中,老夫與瘸子有了衝突。他說,自己腿傷嚴重,定會留下殘疾,便是拿到功勞,未來也注定一事無成。不如,將功勞給我,自己則頂下同僚慘死的黑鍋,以便搏個出身。”


    “老夫本不答應的,但最後,我還是點頭。可事實上,出錯的是我,抓住大盜的是他。就這樣,老夫憑此功勞,得上峰器重一躍成了官身,宦海數十年位列公卿,瘸子卻被兵馬司除名,落魄至今。”


    白袍老叟抓起酒杯,一飲而盡,他閉上眼,濁淚滾滾,“這些年,每一日我都心懷愧疚,前些年,老夫還曾想過,將一切坦白,還瘸子公道。可後來,老夫有了妻妾,有了兒女……再後來,這念頭我就不敢再動,可心裏麵煎熬啊,真的煎熬……”


    羅冠輕輕點頭,眼前似浮現畫麵,意氣相投的兩個年輕人,在衙門中相互扶持,喝酒時彼此訴說著心願,欲以一腔熱血報效朝廷安定黎民,可一場變故,就此分離。


    一個心懷愧疚,乘風而上。


    一個沉默寡言,遠走他鄉。


    直至如今高官歸鄉再見舊友,兩人皆知曉一切,卻都未多言,隻是相約棋盤之上。


    一個,不知該如何說。


    一個,或已習慣沉默。


    “老夫……老夫想請瘸子,去我府上安享晚年,可他不願意,我知他心底有怨……他怎能不怨?畢竟當年的好友,步步高升,直至位列朝廷大員,卻從未看過他一眼……”


    “老夫後悔了,我寧願當年沒有答應,我寧願是他以功勞,換得後半生的安寧……”白袍老叟喃喃低語,倒在椅子上,已然睡去。


    羅冠看了一眼,他滿臉淚痕,暗道這些年不管不問,是擔心被人察覺,當初的真相?又或者,是害怕舊友眼見他今日富貴,生出不忿、不甘之念?


    今日之悔恨,當年之忌憚,皆源自心底,是此人真實心意……人心果真是天下間,最複雜的東西。


    起身出門,仆人正在門外,見狀大驚。


    羅冠道:“不必擔心,老人家隻是多喝了幾杯,心神激蕩之下,才沉沉睡去,並沒有大礙。”


    “你不要挪動他,讓老人家在此處睡一覺便是。”


    仆從莫名覺得,眼前之人值得信任,急忙行禮,“是,先生。”


    出了酒樓,羅冠想了想,朝黑衣老叟離去的方向走去。


    片刻後,在一座簡陋民居中,他找到了輸棋的那位,對方煮了一碗麵條,不見什麽油星,幾根青菜飄在上麵。


    羅冠抬手敲門。


    “請進。”黑衣老叟放下筷子,見羅冠推門進來,他微微皺眉,“是你這後生?怎麽,看老夫輸了棋,你也要來笑話不成?”


    羅冠搖頭,“老先生誤會了,隻是剛才另外一位老先生,請我在天青樓喝酒,醉後說了一些話,在下有些好奇,所以才找了過來。”


    黑衣老叟臉色微變,“他說了什麽?嗬!年輕的時候就酒量不行,喝多了愛胡言亂語,他若真說了什麽,後生不必當真,不過是些醉話罷了。”


    羅冠心頭微動,迎著他的眼神,“那位老先生說,他後悔了,寧願當年不點頭,寧願老先生您,能以功勞換得後半生安寧。”


    黑衣老叟皺眉,“後生你這話,老夫聽不明白,我隻是鄉間一瘸腿老漢,恰好遇到貴人,喜歡跟我下棋罷了。”


    “僅此而已,旁的一概沒有。”


    至此,便無需多問了。


    羅冠拱手,“老先生胸懷廣闊,羅某佩服,但既是久別重逢的故友,有些話還是說開為好。”


    “在下不多打攪了,告辭。”


    他拱手一禮,轉身離去。


    黑衣老叟眼見,羅冠真的走了,這才深吸口氣,“哼!劉三刀這老東西,還跟年輕時候一樣,喝點馬尿嘴上就沒把門的!”可眼圈,卻忍不住紅了,他低頭擦了幾下,端起麵條“唿嚕嚕”喝了起來。


    怨嗎?年輕的時候,或許是有些的,也曾想過,你既然已經富貴,為何不能幫我?至少,給老子找個媳婦,讓我舒坦舒坦,順便留個後。


    但後來他就想通了,帝都是那麽容易,就能混出頭的地方嗎?劉三刀那小子,最是多思、謹慎,而且他官位高了,娶了不少婆娘,聽說還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這一大家子都指著他呢,萬一惹出風波來,誰來收拾這一攤子?


    所以,就這麽算了吧,大不了在棋盤上,狠狠教訓這老小子!至於去他叫享福?狗屁!叫老子看著你,天天被婆娘、子孫伺候著享福,我才不去!


    要去,也等我死了,所有秘密煙消雲散,那時再叫你兒子、閨女,給我這老叔披麻戴孝。


    哼,別看咱現在住的憋屈,等死了以後,肯定能有個好墳。想到這,黑衣老叟的眉眼,都舒展開了,透出幾分得意。


    羅冠走出小巷,一路迴到下棋的河邊,看了一眼天青樓,又看了一眼民居所在。


    “人心難測,可人心中,亦有情義不消……”他心有所得,迴到李家後,吩咐下人一句要睡一覺,不要讓人前來打攪,旋即上床閉上眼睛。


    這一睡,便過去了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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