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放下我,紛紛吐了口氣。外麵竟然仍是鴉雀無聲,汀沅第一個忍不住:“怎麽外麵一點聲音都沒有?”

    話音才落,便聽到如平地驚雷般的喧嘩。有人大聲叫著什麽,有人用力鼓著掌,中間似乎還夾雜著一兩聲嘹亮的口哨。

    大家一直繃著的神經似乎這下才鬆了下來,今菡做事十分小心謹慎,她一邊往身上係著鬥篷,一邊問身邊的緣靜:“我剛才沒出岔子吧?”

    平常話語不多的長枚接話道:“大家顧著自己還來不及,哪還有閑工夫看別人啊?。”

    慕芳已經扣好鬥篷,這會兒站在我身邊,見我忙著整理身上的衣裳,便問:“南希,你這是……”

    我重新係好薄如蟬翼的雪鍛輕紗鬥篷,一邊解著旗袍腰上的暗扣,一邊道:“你們先下去休息吧,一會兒我還要上場。”

    聞聲,其餘七人紛紛朝我望來。正待解釋,忽聽喧鬧聲漸漸停下,雲娘的聲音從幕布外傳來:“各位爺,今夜是我們‘姍姍來遲’首日打開門迎客,見到有在座各位爺前來捧場,雲娘真是倍感榮幸。小店剛剛開張,今晚還有免費的自釀酒水,口味獨特,要請各位爺品嚐指教一二。”

    “雲掌櫃是吧?”一個粗裏粗氣的男人問道,“爺們上這兒可不是為了喝什麽酒水來的。方才那群……跳舞的姑娘呢?這麽快就下去了,這裏幾位爺都說沒看過癮啊。”說完,還伴有幾人隨聲附和的笑聲。

    旗袍上的扣子已經被解開,我卸下了腰上一塊可拆卸的料子。一丹盯著我露出的一截腰說:“南希,你這是……”

    我俯身將旗袍膝蓋以下的部分也卸去,對她道:“一丹,你幫我把那邊架子上掛著的幾條珠子拿來。”

    一丹沒有再問,點了點頭便幫我去拿珠串。

    我一把將開始梳好的發髻打散,用手指梳理了幾下,對汀沅說:“汀沅,你來幫我重新梳個髻好嗎?”

    “噯,就來。”她快步走向我,我將剛剛從頭上卸下來的一根發釵遞給她,“最簡單的那種就好,動作要快。”

    汀沅點著頭,輕柔地挽起我的發。

    “這位爺,您莫急。咱們‘姍姍來遲’打的就是歌舞坊的名號。歌舞坊裏還會少得了能歌善舞的姑娘嗎?隻是不知方才的表演可入得了在座各位爺的眼呢?”

    從一丹手裏接過珠串,我將它掛在上身旗袍那幾顆扣子上,背後幾顆夠不到,可杏立刻伸手替我扣定。垂過腰腹、一直掛到胯部以下的五色彩珠,在腰間又用相同的方法固定住。剩下十幾串同色係的小鏈子,則分別套到兩手手腕和一側腳踝上。

    “歌舞雜技咱們都看了不少,倒是從沒見過方才那個樣子的。一群大姑娘在台上摟摟抱抱、拉拉扯扯,倒是新鮮啊。”外邊不知誰的一番話引得四下一片叫聲,眾人紛紛附和調笑。

    “何止新鮮,簡直聞所未聞,不過看著倒是很合爺的口味。”另一人開口道,此時台下的聲響已然再次沸騰,嘩啦啦地一片聽不清楚。

    在這一陣喧鬧中,不知雲娘是如何穩定下局麵的,隻聽到她笑盈盈地說:“各位爺真是急不可待了呀。唉,容我雲娘先在這兒羅嗦一句,姑娘們剛剛表演完,需要一點時間歇歇力、緩緩氣,這才能更好的表演帶給各位爺啊,您們說是不是呢?再說現在才酉時剛過,時辰尚早。漫漫長夜,各位爺何不閑坐靜等我們‘姍姍來遲’鎮樓之寶的登場呢?”

    “南希,好了。”汀沅輕聲說。

    我從一旁拿過一塊與雪鍛輕紗鬥篷同材質的方巾,遮住眼睛以下的臉部,固定在鬢旁。

    最後整理了一下衣物,我對著她們笑了笑:“你們下去休息吧。”

    她們七人點了點頭,從後台樓梯上魚貫而出。

    “鎮樓之寶?雲娘,接下來出場的果真是你們的鎮樓之寶?”

    “到底是不是,我一人說了不算,還要請在座的各位爺評評才好。”

    我吸了口氣,踢掉腳上的軟蹟,轉頭向虎子遞了個眼色,他會意,勾起手指含在嘴裏吹了個示意口哨。

    接著,便聽雲娘歡聲笑道:“閑話就不多說了,還是請各位爺看表演吧。”

    虎子再次拉動著幕布,我向前走了幾步。舞台上已看不見雲娘的身影,周邊大大小小的燈籠已按事先預定的那般熄滅,隻留下擺在我左手邊的一盞精美燭台。小小的燭光在一片暗幽幽的場景下獨自搖曳,樂師們按著曲譜奏出了前奏。

    我幾乎在那一瞬間便跟著哼起長調:“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台下的人們不知是被突然而來的黑暗所迷惑,還是為此刻在我手中的這一小小的唯一的光亮而吸引,又或者是被我那詠歎調似的聲音攝住,全場一片鴉雀無聲。前奏頗長,我算過約有一分多鍾的樣子。長調哼畢,我一手端著燭台,一手稍稍拎起飄逸曳地的鬥篷,慢慢向台前走去。

    這個臨時舞台搭建也頗費了一番功夫,半月形的木樁高台,在邊沿上有幾圈圍繞的台階,正中則是與舞台同高的木棧道,木棧道兩邊便是坐滿了人的桌案靠椅。

    在剛要走上木棧道的時候,我隨著曲子啟口唱道:

    “翻天覆地攜手浪逐浪

    千杯不醉隻醉月光

    會心一笑不必講

    對看一切都雪亮

    赤手空拳心機裏攻防

    鐵臂銅牆也敢碰撞

    今生不枉這一趟

    烈火燒出鳳凰。”

    今天熏了一下午的白蘭花香,所謂齒頰留香不過次等,人過香彌才是王道。我用自己最儀態萬千的姿態走每一步,近十年的宮廷熏陶,已熟諳如何讓自己在走路時就讓人浮想聯翩。

    “把淚風幹這一仗心的戰場

    贏得漂亮一起上

    輸也坦蕩誰怕夜長”

    我在釋放自己清幽綿長的歌聲的同時,眸光流轉,眼神含笑。輕紗遮麵,半是因為身份,半是因為那句“猶抱琵琶前半遮麵”。隔著這一層薄薄的白紗,反而等能激起人們的一探究竟的欲望。

    “狂嘯當歌相知最難忘

    滾滾長江滾燙依舊在胸膛

    狂嘯當歌何妨驚濤裂岸不枉”

    木棧道已走到盡頭,我嫋嫋婷婷地放下手中的燭台,俯身坐在了棧道上。幽幽跳躍的燭光照亮了裸露的雙足,隱去了輕紗之上的那雙眼眸。我輕晃腳尖,歌聲不斷:

    “脫口成句意短情且長

    千杯不醉隻醉月光

    會心一笑不必講

    對看一切都雪亮”

    目光不經意一瞥,瞧見圍牆上似乎有個黑影。是誰?朗也?還是程落楓?程落楓不會武功,應該輕易爬不了那麽高的圍牆。那是朗也嗎?好端端的幹嘛跳上圍牆看,要是踩壞了我種在圍牆邊的那幾株小雛菊,可饒不了他。

    “赤手空拳心機裏攻防

    鐵臂銅牆也敢碰撞

    今生不枉這一躺

    烈火燒出鳳凰”

    歌聲持續,台下卻有了些微的騷動。正不知所謂時,眼前冷不防忽然竄出來一個人影。燭光隨之被帶起的風攪得一陣不穩,我雖然未曾停下歌聲,心裏卻是被嚇了好大一跳。

    “心裏交戰這一仗心的戰場

    一場之戰一起上”

    那人長著一個很大很長的腦袋,穿的倒是一派奢華。他看著我,笑得臉上一陣抽搐。我有些遲疑,該不該立刻走迴舞台去。在這個當兒,他不知什麽時候走得離我隻有幾步之遙。周圍的人紛紛叫囂,我心頭一緊,正要起身,他突然伸出一隻大手,涎笑著要來揭我的麵紗。

    “痛快一場誰怕夜長

    狂嘯當歌相知最難忘”

    我身子往後一仰躲過了,還沒迴神,目光卻瞥見他又改為要抓我的腳。心裏懊悔自己沒考慮周全,沒提防有些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不顧臉麵,暗暗叫糟之時,隻聽得那人一聲哀嚎。我趕緊翻身站起,見那人已被朗也反身扭住胳膊,邊叫邊跳地被迫往外走。

    “滾滾長江滾燙依舊在胸膛

    狂嘯當歌何妨驚濤裂岸不枉”

    剛剛這一混亂,驚動了周圍幾桌客人。瞧見雲娘已過來笑著安撫,樂師們也很有默契,曲樂未被幹擾分毫。我一邊端起燭台,唱著漸入尾聲的歌詞:

    “一直和這一刻在何方這一杯我先幹

    為你受過傷是我的勳章”

    目光一跳,看到圍牆上那黑影竟然還在。朗也不是剛剛把那個猥瑣男人拖出場去了嗎?看來不是朗也,那身影從開始到現在未動過分毫,黑黝黝的身軀佛如一座雕像,看的我心裏微寒。

    不過現在不是探討為何有人坐在圍牆之上的時候,我盈盈轉身,蓮步輕移,而園子裏的小廝丫鬟們人各拿火折,隨著我每進一步,依次在木棧道及舞台邊沿重現點起燈籠。裙裾拖尾過處,便如星星之火,迅速燎原。

    “多少的悲歡都盡付笑談

    今夜這月光先喝光”

    曲終迴台,我俯了俯身謝禮。台下恢複光亮,掌聲伴著叫好聲傳來,更有人大聲喊著“再來一首”。我不以為意,朝樂師們點了點頭,他們會意,鼓聲響起,一陣動天。

    虎子和一個園子裏的長工一起推送著一個一人多高的大鼓從後台走出,大鼓安置在一方長寬約三米的木軸基台之上,四方基台邊緣,點著幾十支纖細瑩白的蠟燭。我踩著大鼓背麵的小階順道而上,台下一陣嘩然。

    我站在鼓麵上,素手一拉,掀掉了罩在身上的白紗鬥篷。輕質的白絹在我手中滑落,如絲般倜儻,如落雁般優雅。

    基台邊加在一起足有幾百支的蠟燭,照得我一身明晃透亮。雙臂裸露,隻有在手肘部用兩束與紅底銀花的旗袍同色係的緞帶纏綁,先前的緊身旗袍現少了腰部一截,取而代之的是一串閃亮耀眼的五彩珠串,貼著暴露在空氣中的一段白皙緊致腰身,從胸部下方一直垂過胯部,下墜在旗袍裙裾上,猶如美人魚身上那印著月光冷豔絕美的鱗片。腰下的群袍隻到膝蓋,膝蓋之下是長及拖地的百褶絲絹襯裙,一如美人魚那飄零擺動的尾鰭。

    看清我打扮的人倒抽口氣,紛紛叫出聲來。掩在麵紗之下的嘴角微微一勾,眼神勾魂攝魄、妖魅地掃過全場。在鬥篷墜地的同時,足尖使力,輕輕敲打著鼓麵。雙手和著腳上的動作及隨之而起的鼓聲,變幻起姿態各異的花式。

    扭動腰肢,擺起胯臀,緊致束裙下的雙腿或提或收,雪臂時展時轉,身體的擺動帶起襯裙的翻飛和彩珠的飛轉,樂師們的琴音瑟鼓一直追著我的舞步、和著我腳上的鼓聲。

    這是結合了現代肚皮舞和風都草原特有的馬蹄舞改編的舞蹈,是我和郝磊他們族裏那個善舞的姑娘一起研究編製出來的風情之作。饒是那個大膽直率、不拘小節的草原姑娘,在我們一起跳完這支舞後,也微微有些不自然,堅決不在第三人麵前跳。

    至於合舞的曲子則是周傑倫的《蛇舞》,洋溢著印度風情,火熱、撩人、大膽、性感,我一個快速轉身,俯地身子,左腿微屈,右腳筆直向前,將身子慢慢靠近右腿,手臂依勢舞動,然後身體猛然向後躺,背貼在鼓麵上,頭恰好伸出鼓去,微微下垂。一頭鬆鬆挽著的青絲便順著鼓身傾瀉而下,盡數散開。

    場麵再次熱鬧沸騰,我垂著頭倒看著台下,有好多人都已站了起來,湧向舞台邊緣。我得意地一轉眸,借著自身的一點武功,一個鯉魚打挺從鼓麵上翻身跳起。

    曲子未完,我柔和地扭動身子,點綴在身上的五彩珠子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響,腳擊拍鼓麵發出低沉而渾厚的聲響。我扭胯、抖肩、提腿、旋轉、翻飛,恍如與舞台結合成了一體。我從來不知道自己還能與“妖魅”這個詞掛起鉤來,可今夜,在這個已然被我點燃了的舞台上,我每一次目光流轉,都感覺到那個一直潛伏在身體裏的妖精複活了。她控製住了我的全部意誌,我就如一隻全身關節靈活無比的提線木偶,由著她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拋媚眼、如何笑眼含情、如何顧盼生飛。

    而身體上的動作則越發嫻熟、越發靈巧,動感的舞姿、妖嬈的身軀,重心隨著舞步到處移動,腰胯平行著鼓麵劃不同的弧線。

    身體的越來越興奮帶動了我的思維,那個複蘇的妖精似乎鑽進了我的腦袋,與我結合成一體。那種充實之感,來自身體,來自思維,好似她本就是我,我們本就是一體。

    我忘情地旋轉,青絲環繞、裙裾翻飛,一個漂亮的花式動作收尾,舞台幕布開始慢慢滑動,在魅惑的舞台正中,在漸漸昏暗的燈光之下,我傲然獨立,風撩麵紗,夜扯裙角,睥睨著台下芸芸百態,笑得猶如一支怒放罌粟,是誘惑也是邀請,似妖魅也似不食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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