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銀票遞給蔣老元的時候,說實話我還是小小地心疼了一下,那可是一萬兩銀子啊。

    蔣老元伸出粗壯的手指從我手中接過銀票,睜著那幾乎被滿臉橫肉擠成一條線的眼睛,臉上滿是難掩的喜色。

    他邊點著銀票邊笑著說:“姑娘真是難得一見的爽快人啊。”

    我還在心疼我那些銀子,實在沒心情跟他扯淡,便淡淡地道:“銀票我已經給你了,人呢?”

    蔣老元疊好銀票,收進袖口:“姑娘別急,我這就讓人把他帶來。”他側了側頭,那兩個大漢從台上將鐵籠抬了下來。

    我一步上前,衝著他們道:“怎麽還關在籠子裏?快放了他。”

    蔣老元走上來:“姑娘有所不知,這藍眼人美則美矣,但卻武功不凡,如若冒冒然將他放出,我怕姑娘會受到傷害。”

    我一時不解:“武功不凡?既然武功不凡,又怎麽會被蔣老板囚禁於小小的牢籠之中?”

    蔣老元諱莫如深地一笑:“那是蔣某人行走江湖的看家本領,就恕不能對姑娘據實已告了。”

    我冷哼道:“一些見不得光的陰謀伎倆我也無甚興趣知道。快打開籠子,我要帶他走。”

    蔣老元使了個眼色,籠子被打開,我蹲下身子向裏望去。他仍舊是一副清冷的表情,藍瞳寂靜無波。

    我向他伸出手,他微微垂目看了一眼,目光旋即又迴到我臉上。

    “起來,我帶你走。”我用自己最輕柔的嗓音說道。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隻是平靜地坐在籠子裏,好像那不是一個禁錮了他自由、踐踏了他尊嚴的冰冷牢籠,而是一方可以拒絕塵世的無憂樂土。

    身後的蔣老元見他遲遲不動,建議讓那兩個大漢直接替我把籠子搬迴去。我沒有理他,耐心地蹲在原地,微笑地看著籠內那雙美麗的藍瞳。

    藍眼人看了我很久,久到我覺得腳上酸麻難耐,身子差點向前傾去時,手上忽然一涼,他握住了我的手,順勢扶著我走出了鐵籠。

    他的身形高大,這兩年我長高不少,走在人群中已是高出普通人,可他卻仍要比我高出一個頭。原先坐著的姿勢,衣裳還能勉強遮住一點,他一站起來,左肩上的一塊衣料便輕飄飄地下垂,露出一大塊雪白的胸。

    我恍然大悟,他遲遲不肯站起來難道因為這個緣故?

    我轉向蔣老元:“麻煩蔣老板拿一件衣裳來。”

    蔣老元很客氣地答應,立馬叫人拿來了一件長衫。

    藍眼人接過衣裳,長臂一揮,薄薄的袍子便服服帖帖地披在了他修長的身上。蔣老元忽然拉住我的手腕,我一掙脫,斥道:“你幹什麽?”

    他趕忙擺手:“姑娘誤會了,我是想請姑娘借一步說話。”

    我道:“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

    “這……”蔣老元為難地皺皺眉,見我十分堅持,便隻能作罷,掏出一隻小小的長頸瓷瓶說:“他被我下了毒,所以才能乖乖就範。這瓶裏便是那令他喪失功力、手腳發軟的毒藥,姑娘可得小心保管啊。切記,每三天定要讓他服下一粒,如若不然,等藥效一過,他恢複了武功,姑娘怕是要吃虧。”

    果然是使卑鄙手段,我不動聲色地接過,抬眸看著蔣老元,輕輕勾起唇角,拔出瓶塞,數十粒紅褐色的藥丸盡數掉落在地上。

    蔣老元臉色一變,不等他發話,我便轉身冷然道:“謝蔣老板好意,不過我看我是用不上了。”

    藍眼人將目光從落地的藥丸轉移迴我身上,冷雋的眼眸不辨喜怒。我對他微微一笑:“我們走吧。”

    將剩下的銀票存入錦繡錢莊後,我便打道迴客棧。藍眼人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始終與我保持著兩步的距離。

    我驀地停下腳步,藍眼人一愣,也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停住。我走到他麵前,笑問:“你叫什麽名字?”

    美麗的藍瞳若一方沉溺於深潭的冰牆,他沉默地看著我,卻依舊不發一言。

    看來他一定是在鐵籠中關了許久,心裏上還不能恢複過來。我不在意地笑笑,還是先迴客棧再說吧。

    剛一轉身,眼前忽然被一道陰影罩住。深墨色的衣袍上繡著纖細盤結的繁複花紋,一抹淡而張揚的香味飄入鼻尖。我退後了兩步,盯住對方那意味不明的笑容道:“原來公子喜歡躲在人背後嚇人。”

    他將目光轉向身邊的藍眼人,臉上卻依舊笑著對我說:“看來我與姑娘實在是緣分不淺,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竟然又見麵了。”

    我笑了笑:“這蘊州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一天碰上個幾次,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兒。”抬眼望了望天空道,“陽光明媚,可惜我還有事兒。就不妨礙公子逛街的雅興了,告辭。”

    迴到客棧,女掌櫃看到我不是一個人迴來,愣了一愣,便笑道:“姑娘是先用膳還是先……”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我身後之人,待看清他的一雙藍眸,顯然吃了一驚。

    我趕忙道:“把飯菜送到我房裏來吧。另外,再給我開一間房,就要我隔壁那間。”

    女掌櫃看起來還不能迴神,我把銀子塞到她手裏,她還沒反應。

    我暗自歎了一口氣,這雙藍眼睛可真是到處勾魂啊。

    迴到房間,我拿起桌上的茶壺先給自己到了一杯水,看他還站在門口,便說:“快進來啊。”

    他有些拘束地走進房,我伸手指了指,“把門關上。”

    他關好門,然後慢慢走到桌邊站住。

    我道:“坐啊,別客氣。”

    他像個木偶然坐下,我也倒了一杯水給他:“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你叫什麽名字?”

    他握著茶杯,又是沉默,就在我以為他又要把我的話當空氣之時,一個清朗如山泉般的聲音響起:“我沒有名字。”

    我愣了愣:“人都是有名字的啊,人一出生,爹娘便會給孩子起一個將陪伴他一生的名字,你怎麽會沒名字呢?”

    腦中一個念頭閃過,我那被催情電視劇荼毒了的豐富想象力開始左右思維:“是不是那個蔣老元給你下了別的什麽毒?你是不是失憶了?是不是想不起自己是誰了?”

    “不是,”他抬起眼來,在房內微微發暗的光線下,那雙眼睛美的好似兩塊曠世絕美的藍寶石,看得我一陣恍惚,一顆心在胸腔中如小鹿亂撞。

    我倏然迴神,趕忙低頭喝水。

    “我沒有爹娘。”他低低地說。

    沒有爹娘?我也是個沒有爹娘的人了呢。

    心中酸痛,我的唇輾轉在茶杯沿口上,含糊地道:“原來如此啊,那你的朋友都是怎麽稱唿你的呢?”

    “我也沒有朋友。”他也低頭喝著水。

    我放下杯子,沒有爹娘、沒有朋友,可是兩年前的那個夜晚,跟他在一起的,明明還有好幾個同是藍眸的男子啊?難道他們不是同一個人?還是他在騙我?

    “你……有沒有去過風都?兩年前的一個下雪夜裏,我們……是不是見過?你還問我要了一束頭發,你還記得嗎?對了,你是不是有一隻同樣藍眼睛的小動物?我記得它好像全身雪白,你說它喜歡吃……”

    我停下了問話,看他一臉的茫然,難道他們真不是同一個人?難道是我弄錯了?

    “對不起,也許我認錯人了。那個……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沉默。

    “蔣老元的下的毒需要三天才會失效,我給你在隔壁另開了一間房,你可以住下來,三天之後再上路。”

    裝深沉。

    “要是你身上……要是你沒有盤纏的話,我可以給你留一些。”

    繼續無視我!

    “咚咚”適時響起的敲門聲猶如天籟,我如釋重負,站起去開門。明明是我救了他,這樣一問三不答的,怎麽感覺是我欠了他似的呀。

    門外時小二送飯來,他給我們擺好飯菜,便很快退了出去。

    我迴到桌邊坐下,道:“你也餓了,快吃飯吧。”

    “我沒有地方可去。”他垂著眼睛,淡淡地說道。

    我徹底摸不著頭腦了,沒有親人朋友,也沒有地方可去。

    “那你是怎麽到這兒的?又是怎麽被蔣老元下毒抓住的?他說你武功非凡,那你總有師傅吧?”

    “我肚子餓,沒有銀子買吃的,是他給了我一碗麵,我醒來之後他雖然把我關在籠子裏,可每天會按時給我吃的。”

    我徹底絕倒,這個人的思想絕對有大大的問題。我想告訴他,蔣老元這樣慣著他是侵犯了他的人權,是根本不把他當人看;我想告訴他,他這樣為了填飽肚子,便任人奴役的生活根本就是行屍走肉;我想告訴他,人活在世上不是隻為了填飽肚子,應該有理想、有抱負……

    可我沉默了許久,卻發現事實便是,一個人若連溫飽都成了問題的時候,這些話題根本就是奢侈。

    於是我隻是推了推飯碗,送到他麵前:“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他抬眼看我,似乎是微微笑了一笑,可我已端起大勺子喝湯,熱氣氤氳,看得不分明。

    吃完飯,我開始考慮他的去留。

    我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不知吉兇的事實等著我去麵對。而我買下他,原本我以為是救他於苦海,可現在我卻不知道怎麽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我艱澀地開口:“我給你留一筆錢,你可以……你可以想想該怎麽走接下來的路,總之,你要自己多保重。”

    他原本低頭研究著那幾隻有著漂亮雋花的白瓷碗,聞聲,抬頭望向我:“那你呢?”

    “我……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我們如果有緣的話,沒準將來還能再見。”

    “你不帶我一起走嗎?你花這麽多銀子買下我,就這麽輕易讓我走?”

    “你不要誤會。我買下你隻是為了救你,我以為你是我在兩年前遇見過的人,我根本沒有要你……要你……哎呀,反正就是,我沒有把你當貨品買賣的意思,你是自由的,所以沒有必要跟著我,你明白嗎?”

    他的唇角微微劃開一個弧度,不知是笑還是別的什麽:“也就是說,你不要我跟著你?”

    “跟著我對你沒好處,我自己都不知道接下來等待我的是什麽。也許一些事還來得及去挽迴、去改變;可……又或許等著我的隻是一個更大更深的泥潭,我能不能全身而退,我完全沒有把握。

    你我又是萍水相逢,我的人生不能強加到你身上來,你有自己要走的路,我沒有權利把你拖進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藍眼會給你帶來麻煩?還是你也像有些人一樣,覺得我是珈藍族的人而看不起我?”

    天啊,實在冤枉。我連珈藍族到底是怎麽迴事都沒搞清楚呢。

    我搖著頭:“你不要多想,我沒有嫌你麻煩的意思,也絕對不是看不起你,我隻是……”

    “那就讓我跟著你。”他絞住我的視線,俊美的臉上,眉梢嘴角俱是強勢的堅持。幽深的藍海看似平靜,卻有著令人無法拒絕的威懾力。

    在那滔天瀚海的藍眸蠱惑中,我終於敗下陣來。歎了一口氣,我轉開了臉:“那隨你吧,不過我先申明,你不是我的奴隸。我們隻是恰好遇見,你又恰好沒地方可去。我們隻是結伴上路,哪天你若想走,我一點都不會攔你。”

    話剛說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你沒有名字,我可怎麽稱唿你啊?總不能叫你喂吧?”

    不等他迴話,我大笑道:“要不我給你起個吧?”

    他彎了彎嘴角,不置可否。

    “唔,叫什麽好呢?”我站起來,踱著步子走到窗前。豔陽高照,晴空蔚然,朗朗若畫。

    “你的藍眼睛這麽漂亮,純淨得就跟天空一樣。朗朗晴空,朗,啊,要不就叫朗也吧?怎麽樣?”

    他也走到了窗邊,眯著眼看天空:“你呢?”

    “什麽?我什麽?”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我:“你的名字?”

    “哦,我叫南希。”說完,我便笑起來,“這麽說,你是認可這個名字了?”

    他也微微笑了笑:“不過是一個稱號,叫什麽都無所謂。”

    我點著頭:“那倒也是。”

    熏人的陽光照得我有些發懶,我閉起眼靠著窗柩說:“我有些困了,要睡一會兒。你的房間就在隔壁,你也先去休息會兒吧。若要什麽東西,就跟小二說。等晚上吃飯了,我過來叫你。”

    也不等他迴答,我半眯著眼跌進了床鋪。在一開一合的閉門聲後,我的神智漸漸混沌,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睜開眼睛,滿室黑暗。

    我一個激靈坐起,一覺竟然睡了這麽久,頭有些昏沉沉,肚子又在咕嚕嚕地叫。

    下了床,打開門,過道裏隻有靠近樓梯處掛著一盞昏黃燈籠。穿堂風迎麵撲來,吹得我微微生冷。踩著半明半暗的燈光走下樓,見大堂裏隻剩下幾個小二在收拾桌子,看來已過了晚飯時刻。

    我隨意在一張幹淨的桌邊坐下,點了幾個小菜。因睡得太久,神智還有些不清明,於是呆呆看著門外的街燈行人發起呆來。

    偶然一迴眸,瞥見女掌櫃坐在櫃台裏朝我望來。我向她微笑致意,她隔著遠遠的距離,笑得有些意味不明:“姑娘,午間那位……那位陪姑娘一起來的……”

    我一拍腦門,竟然把他給忘了。

    我站起身,剛想跑上樓去叫他,忽又停下來,看向女掌櫃道:“掌櫃……要跟我說什麽?”

    女掌櫃掩了掩嘴:“沒什麽,就是看姑娘一個人下來,隨便問問。”

    我三兩步跑上樓,還沒站穩身子,忽感眼前站著一道陰影。我大駭之下,差點跌下樓去。定睛一看,發現竟然又是白天那個嚇我一跳的人。

    我拍著胸口,沒好氣地道:“公子不知道,人嚇人是要嚇死人的嗎?”

    “嗬,”他沉沉一笑,“姑娘何不說是自己心急上樓,差點撞上正要下樓的我呢?”

    我哼了一聲,繞過他往過道走去。

    “我就住在樓上,姑娘若是有興致,歡迎上來做客。”身後傳來他半是正經半是玩笑的聲音。

    “不用了,本姑娘很忙。”我頭也不迴的道。

    停下腳步,我輕輕敲了敲門。門應聲打開,我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朗也……”

    他好像早有準備,一見我來便跨出房門,返身掩上。

    我道:“不好意思,我睡的太久,現在才來叫你。時辰不早了,我們下去吃飯吧。”

    走到樓梯口,那道黑影已經不見。我有些煩惱,他怎麽又與我住在同一家客棧,真是陰魂不散。

    下了樓,菜已經上來了。

    我叫來小二,又點了幾個菜。見朗也還站在一邊,便說:“快坐啊,你站著吃飯的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到桌邊坐下。

    我夾了一塊牛肉到他碗裏,“你自己動手哦,千萬別客氣。若是不夠,我們再叫。”

    他微微笑了笑,拿起筷子吃起來。

    安靜地吃完飯,我望著街上漸漸熱鬧起來的夜市,腦中想著漫漫長夜,也沒有簫未沁他們陪在身邊,可怎麽打發過去啊?要不然出去逛逛也好。

    “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我猛然迴神,看向朗也說:“你剛才有跟我說話嗎?我一時走神了,沒聽見,對不起啊。”

    他輕輕笑了笑:“我想過了,我有武功,我可以保護你。你就把我當成你的護衛……或者別的什麽都好。畢竟是你花了錢買下我,我不能白花你的錢。”

    我眯起眼,假裝思考:“唔,不錯。值得考慮,護衛,嗯,就這樣吧。從明天起,不,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第一大護衛。我的身家性命安全就全都交給你啦,你要是讓我陷於什麽危險,我可要為你是問哦。”

    他眉頭鬆開,忽然站起身垂目道:“是,小姐。”

    我也趕忙站起,忍不住笑道:“不用這麽正式,你還是叫我南希好了。”

    “不行,身份有別,朗也不敢直唿小姐的名諱。”他低著頭,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一陣恍惚。

    曾經在那個皇都裏,在那個皇宮中,也有無數人這樣低眉順目地跟我說話。那時候,我擁有另外一個名字,我是名動北刖王朝的留年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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