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穩然不動：“南希，你聽我說。你先迴去，我方才已經尋了草藥止血去毒，最遲兩個時辰，我會自己迴來。”
他用力將我推離了兩步，凹洞很窄，根本阻隔不住洞外陣陣的寒風。蕭未茫的鬢發、衣袖、袍角都在微微顫抖，他的臉色其實很蒼白，嘴唇的暗紫色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毒。
“走，再不下山，可就找不見路了。”
我往外挪了一步，天地間果然已經銀裝一片。腳踩在地上已能陷成一個不淺不深的坑，沒一瞬，眉上睫上就綴上了雪花，我用手抹了抹，腦中忽然一個機靈。
我連忙轉身迴去，蕭未茫見到我迴來，有些錯愕，更多的是惱怒。我趁在他發話前，急忙說道：“蕭大哥，我不能留你在這兒。你騎來的馬已經不見，我在山下根本沒見到什麽馬。我要是不管你了，茫茫雪地，你怎麽迴去？”
蕭未茫那如蜜般濃醉的棕色眼瞳靜靜地瀉著光芒，開始是赤日般得淩厲，轉而漸漸柔和若東升旭日那樣溫暖放鬆，熨帖人心。我見他不再刻意的拒絕，輕輕握住他的手道：“蕭大哥，我扶你起來，我們一起迴去。”
他終於不再拒絕，我抬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用力將他撐起。出了凹洞沒幾步，蕭未茫沒受傷那隻腳一滑，整個人猛然向前一傾。我急忙伸手抱住他的腰，兩個人才堪堪穩住。
“蕭大哥，路滑，我們要小心。”
蕭未茫轉過臉來看向我，微薄的嘴唇緊抿，隻是點了點頭。
我半抱著他向山下爬去，要是換在平常，下山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沒有上山時的氣喘籲籲，沒有不見終點的焦慮，要是一路順暢，我甚至喜歡放開雙手，就這麽向下衝去。過往的風掠過耳邊，那種感覺就跟飛一樣。
可是現在，下山卻成了一個比上山不知難上幾倍的問題。首先，被雪覆蓋的山體根本看不清哪兒是山徑哪兒是枯敗的草叢，有好幾次我們走偏了山路，腳下的草皮沿著坡度，一踩上去就就跟滑雪板似的，驚出一身汗來。再有因為下山的緣故，重心不穩，蕭未茫的右腳不便也使不上什麽力。我要萬分小心，邁出的每一步都得踩嚴實了才敢提另一隻腳。
“吱——”又一聲尖利的叫聲，接著傳來翅膀扇動聲。我抬頭一看，半空中一隻灰黑的山雀撲棱著翅膀飛來。我還來不及反應，它已經飛到近前，眼看著那鋒利的腳爪就要抓上蕭未茫的臉，我心頭一急，本能地就伸出手去，想要拍開它。
“啊——”
掌心火辣辣地生疼，痛得我說不出話來，眼眶裏一熱，差點掉下眼淚。“我看看。”蕭未茫抓過我的手，兩道又紅又長的血印子像兩條嗜血蜈蚣似的爬在我右手上。
“沒什麽，迴去擦點藥就沒事了。”我扭動著手要縮迴。
“別動。”蕭未茫抓著我的手力道未鬆，他俯下身子抓了點幹淨的雪抹去了傷口邊沿的血，然後從自己衣袍上撕下了一條碎布，裹住我的傷口繞了兩圈，紮緊。
蕭未茫沉靜的棕眸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他沒有很快放開我的手，我動了動，從他手中掙脫出來。
“走吧。”他挪動身體，離我站遠了兩步。
“嗯。”我用未受傷的手扶著他，繼續向山下跋涉。
天色已經暗沉，周圍的景物都隻剩下黑壓壓的輪廓。雪還在下著，視線裏除了黑就是白，我們像兩隻掉了隊的的孤雁，與寒冷、饑餓以及疲勞作戰。
耳邊稀奇古怪的聲音漸漸多了起來，一聲一聲，叫得我心裏直發寒。我根本不敢往周圍看，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腳下的山路。
“南希……。”
蕭未茫忽然叫我。
我頭也不抬地小聲問：“什麽？”
“你把我的胳膊抓的太緊了。”
“啊，對不起。”我忙鬆了鬆一直拽著他胳膊的左手，手心濕汗一片。
蕭未茫輕輕笑了笑，接著說：“我……很小的時候，特別怕老鼠，怕到見到老鼠就要跑的地步。可有一次……。我忘了自己是走進了一個什麽地方，隻記得當時在一個黑漆漆的屋子裏，看到一個又瘦又小的小女孩縮在角落裏。幾隻像貓那麽大的老鼠在她周圍打轉，那小女孩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在角落地發著抖。她那雙眼睛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絕望、悲傷、還有深深的恐懼。
我突然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撿起腳下的一塊大石頭就向那些老鼠砸去。結果，其中一隻還被我砸中了，腦袋開了花。我看到它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忽然覺得原來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我的腳步停了下來，蕭未茫一手搭在我肩上，慢慢站穩了身子。他繼續說道：“害怕，那隻是人自己給自己增加的負擔。就像霧裏看花，人一旦跳出來，恐懼就會不戰而退。”
我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蕭大哥的意思，隻是……有時候跳出來也不是那麽容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跟趕幾隻老鼠那麽簡單。”
我深深唿了口氣，望了望前方，笑道：“蕭大哥，就快到山下了，走吧。”
終於踏下最後一個山坡，我大大鬆了一口氣。蕭未茫動了動腳，自己站穩了說：“看來腳上的毒暫時壓住了，迴去再服幾次藥就無大礙。”
“嗯，蕭大哥你等著，我去……啊——”我踉踉蹌蹌地向前跑了幾步，不敢置信地看著空蕩蕩赤璃河畔。
“怎麽了？”蕭未茫急聲問道。
“馬……我的馬呢？”
我明明記得拴在那棵樹上的，幾步奔到樹邊，在白雪的映襯下，我隻看到一條斷了的韁繩。
怎麽會這樣？馬兒怎麽會不見了。
“這附近常有野獸出沒，馬……許是被出來覓食的虎狼給吃了。”蕭未茫在身後說道。
“那我們怎麽辦？這茫茫草原、冰天雪地，我們沒有馬……”難道真要走迴去？那……我們能活著迴到營帳嗎？
“南希，是我拖累了你。你要是一個人先走，也許就不會……”
我一愣，忙打斷他的話說：“蕭大哥說什麽呢，於情於理我都不能落下你不管。沒有馬，我們就走迴去。我來的時候拜托郝磊照顧未沁，也許他見我們遲遲不歸，會來找我們也說不定。對了……”
我從衣襟內掏出用帕子包著的兩塊蔥油酪餅，遞給蕭未茫說，“這是早上沒吃完的，雖然已經涼了，但好歹能填肚子。我們一人一塊，吃完上路。”
熟悉了草原的熱情，原不知它還有這樣猙獰森冷的時候。“嗚嗚”的北風在冰雪之上嘶鳴吼叫，迴旋激蕩。寒風夾著鵝毛大雪，猶像抖糠秕一般，劈頭蓋腦地向我們襲來。地上的積雪早已沒過腳踝，而我的靴子在半個時辰之間就感覺到被雪沾濕，凍僵了的腳已完全沒有知覺。而蕭未茫比我更糟糕，我好歹穿著長長的棉靴，他出門時為了便於爬山，腳上穿的是一雙單薄的輕便布屐。
我們兩個都弓著背，縮著腦袋，頂著一頭風雪前行。強勁的北風簡直能把人給吹到，有好幾次我被風吹的搖搖欲墜，要不是蕭未茫在背後及時托我一把，我不知道自己要摔多少跤。
胃裏早已饑腸轆轆，那個蔥油烙餅不知消化到哪裏。我兩手緊緊拽著皮毛大氅的前襟，雖然將自己包的嚴嚴實實卻還是覺得冷。
我的神智開始恍惚，竟然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我更多的時候是腦中一片空白。眼睛半睜半眯，渾渾噩噩覺得自己像行屍走肉。
“南希……。”
好像是蕭未茫在叫我。
“什麽？”我應了一聲，眼睛還盯著腳下的路。
“南希，停一停。”身旁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了我掩在皮氅下的胳膊。我抬起迷茫的眼眸，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蕭大哥，怎麽了？”
臉上忽然一暖，蕭未茫的手撫在我臉頰上。滿地的銀雪散發著淡淡的熒光，微弱的光線照在他臉上，棕眸幽暗、沉如深潭漩渦，盛滿了擔憂……。以及別的其它什麽東西。
“支持住，南希，支持住，保持清醒，我們就要到了。”他用拇指摩挲著我冰冷的臉頰，一下、兩下，似乎撫去了我身上的寒意。他暖暖的掌心好像帶著魔力，將我的神智一點一點地召喚了迴來。
我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們繼續走。”我笑了笑說，“蕭大哥，你的手真暖。”
蕭未茫微微勾起唇角，慢慢放開了手，我轉過身子正要邁步，忽然手上一暖。蕭未茫牽著我的手道：“走吧。”我一愣，他卻若無其事地邁開了步子，拉著我往前行。
風雪似乎漸漸小了下去，可我的全身都跟散了架似的，沒動一下都覺得酸脹不已，兩條腿更是重得抬不起來。要是沒有蕭未茫牽著我，我怕早已支持不住，一屁股癱倒在雪地上。身體的疲勞還是其次，在我似醒非醒之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可放眼看去，視野裏除了雪還是雪。
“蕭大哥，還有多久能到？”我的聲音變得細不可聞，可他還是聽到了，並不厭其煩地第無數遍地告訴我相同的答案：“快了，就在前麵了。”
就在前麵，你在一個小時之前就是這麽說的，這前麵到底有多遠？
“蕭大哥，能不能坐下休息會兒，我好累。”
“不能。”蕭未茫冷峻的側臉猶如雕塑，聲音是不可抗拒的堅毅。
又走了大概十分鍾左右，我的腿忽然一軟，半條腿陷阱了雪裏。
“南希，”蕭未茫抓著我的手，將我的腿從雪中拔出來。
“還好嗎？腳冷不冷？”他兩手在我腿上拍著，可我竟然全無知覺。見我許久不說話，蕭未茫抬起低著的頭看了我一眼，濃黑的眉峰一蹙，輕輕又叫了一聲：“南希？”
我微微笑了一笑，抬頭看向天空。原來雪已經停了，天上濃濃的雲層像那閱兵式結束後退場一般，快速地向著天際散去。
“南希，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他輕輕托住我的後腦，我的視線迴到他臉上：“聽著呢，蕭大哥，我想休息一會兒，就一會兒，好不好？”
蕭未茫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將我硬從地上拉起來。
“好，就一會兒。”
我的身子一鬆，躺倒在雪地上。天上的雲層已消失不見，一輪細細彎彎的新月淡淡地畫在青黛夜空。一顆很小卻十分明亮的星子在離月亮不遠處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蕭大哥，你想不想聽故事？”蕭未茫也翻身躺下，雙臂枕在腦後，問：“是什麽故事？”
望著那一明一暗的星月，我能感覺自己臉上浮現起那個似曾相識的笑容：“一個……。關於星星與月亮的故事，你要聽嗎？”
“好，你說吧。”
我調整了一下姿勢，閉上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十顆太陽，而月亮卻隻有一個。白天十顆太陽把大地映照得十分明亮；到了夜晚，溫柔的月亮出來，用皎潔的月色，籠罩著萬物。
月亮和太陽沒有太多時間的接觸，當太陽西下時，月亮升起時，他們才能匆忙地見上一麵。雖然他們彼此很少說話，可是美麗溫柔的月亮特有的魅力，擾亂了十顆太陽的心。無意中，他們同時愛上了月亮。月亮每一個夜晚都寂寞地守在夜空中，看著人們沉浸在甜蜜的睡夢中，自己卻獨自守著寂靜黑暗的夜空。終於，月亮知道十顆太陽對自己的心意，但她也知道月亮和太陽永遠不會有完美的結局，因為一個在白天一個在夜晚。
十顆太陽默默地愛著月亮，可是有一天，他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寂寞和思念的煎熬了，於是他們就一起去找玉皇大帝。玉皇大帝聽了他們的哭訴，很為難。因為月亮和太陽不能生活在一起，再說十顆太陽而隻有一個月亮。於是玉皇大帝就找了王母娘娘商量此事。
聰明的王母娘娘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考驗十顆太陽到底誰才是最愛月亮。她找來了十顆太陽，他們都踴躍地向娘娘訴說著自己對月亮的真愛和相思之苦。王母娘娘聽了以後就說：‘月亮隻有一個，而太陽卻有十顆，你們都說愛月亮，我也不知道誰是真誰是假，既然你們都愛她，那就陪伴著她吧！不過晚上不可能有太陽，你們要是真的喜歡月亮，就要粉身碎骨，化做漫天的星鬥，每個夜晚陪伴在月亮的身旁。’十顆太陽聽了娘娘的話，都默默無言。”
我停了一會兒，輕輕問：“蕭大哥，你猜，有沒有那麽一顆太陽願意為了愛粉身碎骨呢？”
沒有等到迴答，我繼續把故事講完：“有一顆太陽，他勇敢地走了出來說：‘我願意！隻要能和她在一起，粉身碎骨，我也不害怕！’於是那顆太陽就化做了漫天的星鬥，他身體的每一個碎片都折射著太陽的光芒。夜晚來了，美麗的月亮升上了空中， 忽然她看見了身邊有許多璀璨的星星在閃爍，感覺自己再也不孤單寂寞了。”
“蕭大哥，你說這顆太陽是不是很傻？這樣的愛情明明無望，他們分屬兩個世界，卻硬要牽扯在一起。即使粉身碎骨，也是相守不相親，這樣的付出值得嗎？”
“那倒也不盡然。”蕭未茫忽然開口說道。
“太陽的付出是為了追求生命之中的愛，用粉身碎骨的代價換來的相守無論是不是他想要的，但畢竟他曾經為了這份愛努力過。相比之下的月亮，因為被眾多的追求者寵壞了，她不知道哪顆太陽是真愛她。既然她寂寞，她需要陪伴，為什麽不去找王母想辦法？為什麽自己不付出一點努力？她要是真希望身邊有愛人的陪伴，就應該自己去爭取，而不是就等著太陽來為這份愛付出。”
我好像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麽多話，而且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人這樣理解這個故事。我睜開了眼睛，側過臉去剛好撞上一道深邃幽靜的眼神。輕薄淡雅的月光將雪地照的越發明亮，蕭未茫的眼睛就像千年不落的旭日，照得我微微失神。
我趕忙轉迴了頭，重新閉上眼道：“我唱歌給蕭大哥聽好嗎？”不等他迴答，我已經開始唱起來：“
雪花飄飄起了多少愛戀
雪花飛飛起了多少情緣
蓮花開在雪中間
多少的希望多少的心願
默默等待有情人
但願情意永不變
雪花片片飛飛滿天
雪花飄飄起了多少愛戀
雪花飛飛起了多少情緣
往事如夢似雲煙
多少的甜蜜多少的懷念
縱然相隔那麽遠
真情永駐在心田
雪花片片飛飛滿天。”
王菲的《雪花飄》此時唱來，隻覺得心酸脹的厲害。壓下心底翻湧上來的往事，我強自笑了笑：“蕭大哥，好聽嗎？”
“南希，”蕭未茫的聲音有些暗沉，我靜等著他的下文，卻半天沒有聲響。我睜開了眼睛，正欲問他想說什麽，耳邊忽然聽到隔得遠遠的、模模糊糊的聲響。
他用力將我推離了兩步，凹洞很窄，根本阻隔不住洞外陣陣的寒風。蕭未茫的鬢發、衣袖、袍角都在微微顫抖，他的臉色其實很蒼白，嘴唇的暗紫色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毒。
“走，再不下山，可就找不見路了。”
我往外挪了一步，天地間果然已經銀裝一片。腳踩在地上已能陷成一個不淺不深的坑，沒一瞬，眉上睫上就綴上了雪花，我用手抹了抹，腦中忽然一個機靈。
我連忙轉身迴去，蕭未茫見到我迴來，有些錯愕，更多的是惱怒。我趁在他發話前，急忙說道：“蕭大哥，我不能留你在這兒。你騎來的馬已經不見，我在山下根本沒見到什麽馬。我要是不管你了，茫茫雪地，你怎麽迴去？”
蕭未茫那如蜜般濃醉的棕色眼瞳靜靜地瀉著光芒，開始是赤日般得淩厲，轉而漸漸柔和若東升旭日那樣溫暖放鬆，熨帖人心。我見他不再刻意的拒絕，輕輕握住他的手道：“蕭大哥，我扶你起來，我們一起迴去。”
他終於不再拒絕，我抬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用力將他撐起。出了凹洞沒幾步，蕭未茫沒受傷那隻腳一滑，整個人猛然向前一傾。我急忙伸手抱住他的腰，兩個人才堪堪穩住。
“蕭大哥，路滑，我們要小心。”
蕭未茫轉過臉來看向我，微薄的嘴唇緊抿，隻是點了點頭。
我半抱著他向山下爬去，要是換在平常，下山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沒有上山時的氣喘籲籲，沒有不見終點的焦慮，要是一路順暢，我甚至喜歡放開雙手，就這麽向下衝去。過往的風掠過耳邊，那種感覺就跟飛一樣。
可是現在，下山卻成了一個比上山不知難上幾倍的問題。首先，被雪覆蓋的山體根本看不清哪兒是山徑哪兒是枯敗的草叢，有好幾次我們走偏了山路，腳下的草皮沿著坡度，一踩上去就就跟滑雪板似的，驚出一身汗來。再有因為下山的緣故，重心不穩，蕭未茫的右腳不便也使不上什麽力。我要萬分小心，邁出的每一步都得踩嚴實了才敢提另一隻腳。
“吱——”又一聲尖利的叫聲，接著傳來翅膀扇動聲。我抬頭一看，半空中一隻灰黑的山雀撲棱著翅膀飛來。我還來不及反應，它已經飛到近前，眼看著那鋒利的腳爪就要抓上蕭未茫的臉，我心頭一急，本能地就伸出手去，想要拍開它。
“啊——”
掌心火辣辣地生疼，痛得我說不出話來，眼眶裏一熱，差點掉下眼淚。“我看看。”蕭未茫抓過我的手，兩道又紅又長的血印子像兩條嗜血蜈蚣似的爬在我右手上。
“沒什麽，迴去擦點藥就沒事了。”我扭動著手要縮迴。
“別動。”蕭未茫抓著我的手力道未鬆，他俯下身子抓了點幹淨的雪抹去了傷口邊沿的血，然後從自己衣袍上撕下了一條碎布，裹住我的傷口繞了兩圈，紮緊。
蕭未茫沉靜的棕眸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他沒有很快放開我的手，我動了動，從他手中掙脫出來。
“走吧。”他挪動身體，離我站遠了兩步。
“嗯。”我用未受傷的手扶著他，繼續向山下跋涉。
天色已經暗沉，周圍的景物都隻剩下黑壓壓的輪廓。雪還在下著，視線裏除了黑就是白，我們像兩隻掉了隊的的孤雁，與寒冷、饑餓以及疲勞作戰。
耳邊稀奇古怪的聲音漸漸多了起來，一聲一聲，叫得我心裏直發寒。我根本不敢往周圍看，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腳下的山路。
“南希……。”
蕭未茫忽然叫我。
我頭也不抬地小聲問：“什麽？”
“你把我的胳膊抓的太緊了。”
“啊，對不起。”我忙鬆了鬆一直拽著他胳膊的左手，手心濕汗一片。
蕭未茫輕輕笑了笑，接著說：“我……很小的時候，特別怕老鼠，怕到見到老鼠就要跑的地步。可有一次……。我忘了自己是走進了一個什麽地方，隻記得當時在一個黑漆漆的屋子裏，看到一個又瘦又小的小女孩縮在角落裏。幾隻像貓那麽大的老鼠在她周圍打轉，那小女孩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在角落地發著抖。她那雙眼睛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絕望、悲傷、還有深深的恐懼。
我突然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撿起腳下的一塊大石頭就向那些老鼠砸去。結果，其中一隻還被我砸中了，腦袋開了花。我看到它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忽然覺得原來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我的腳步停了下來，蕭未茫一手搭在我肩上，慢慢站穩了身子。他繼續說道：“害怕，那隻是人自己給自己增加的負擔。就像霧裏看花，人一旦跳出來，恐懼就會不戰而退。”
我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蕭大哥的意思，隻是……有時候跳出來也不是那麽容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跟趕幾隻老鼠那麽簡單。”
我深深唿了口氣，望了望前方，笑道：“蕭大哥，就快到山下了，走吧。”
終於踏下最後一個山坡，我大大鬆了一口氣。蕭未茫動了動腳，自己站穩了說：“看來腳上的毒暫時壓住了，迴去再服幾次藥就無大礙。”
“嗯，蕭大哥你等著，我去……啊——”我踉踉蹌蹌地向前跑了幾步，不敢置信地看著空蕩蕩赤璃河畔。
“怎麽了？”蕭未茫急聲問道。
“馬……我的馬呢？”
我明明記得拴在那棵樹上的，幾步奔到樹邊，在白雪的映襯下，我隻看到一條斷了的韁繩。
怎麽會這樣？馬兒怎麽會不見了。
“這附近常有野獸出沒，馬……許是被出來覓食的虎狼給吃了。”蕭未茫在身後說道。
“那我們怎麽辦？這茫茫草原、冰天雪地，我們沒有馬……”難道真要走迴去？那……我們能活著迴到營帳嗎？
“南希，是我拖累了你。你要是一個人先走，也許就不會……”
我一愣，忙打斷他的話說：“蕭大哥說什麽呢，於情於理我都不能落下你不管。沒有馬，我們就走迴去。我來的時候拜托郝磊照顧未沁，也許他見我們遲遲不歸，會來找我們也說不定。對了……”
我從衣襟內掏出用帕子包著的兩塊蔥油酪餅，遞給蕭未茫說，“這是早上沒吃完的，雖然已經涼了，但好歹能填肚子。我們一人一塊，吃完上路。”
熟悉了草原的熱情，原不知它還有這樣猙獰森冷的時候。“嗚嗚”的北風在冰雪之上嘶鳴吼叫，迴旋激蕩。寒風夾著鵝毛大雪，猶像抖糠秕一般，劈頭蓋腦地向我們襲來。地上的積雪早已沒過腳踝，而我的靴子在半個時辰之間就感覺到被雪沾濕，凍僵了的腳已完全沒有知覺。而蕭未茫比我更糟糕，我好歹穿著長長的棉靴，他出門時為了便於爬山，腳上穿的是一雙單薄的輕便布屐。
我們兩個都弓著背，縮著腦袋，頂著一頭風雪前行。強勁的北風簡直能把人給吹到，有好幾次我被風吹的搖搖欲墜，要不是蕭未茫在背後及時托我一把，我不知道自己要摔多少跤。
胃裏早已饑腸轆轆，那個蔥油烙餅不知消化到哪裏。我兩手緊緊拽著皮毛大氅的前襟，雖然將自己包的嚴嚴實實卻還是覺得冷。
我的神智開始恍惚，竟然想了好久才想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我更多的時候是腦中一片空白。眼睛半睜半眯，渾渾噩噩覺得自己像行屍走肉。
“南希……。”
好像是蕭未茫在叫我。
“什麽？”我應了一聲，眼睛還盯著腳下的路。
“南希，停一停。”身旁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了我掩在皮氅下的胳膊。我抬起迷茫的眼眸，隔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蕭大哥，怎麽了？”
臉上忽然一暖，蕭未茫的手撫在我臉頰上。滿地的銀雪散發著淡淡的熒光，微弱的光線照在他臉上，棕眸幽暗、沉如深潭漩渦，盛滿了擔憂……。以及別的其它什麽東西。
“支持住，南希，支持住，保持清醒，我們就要到了。”他用拇指摩挲著我冰冷的臉頰，一下、兩下，似乎撫去了我身上的寒意。他暖暖的掌心好像帶著魔力，將我的神智一點一點地召喚了迴來。
我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們繼續走。”我笑了笑說，“蕭大哥，你的手真暖。”
蕭未茫微微勾起唇角，慢慢放開了手，我轉過身子正要邁步，忽然手上一暖。蕭未茫牽著我的手道：“走吧。”我一愣，他卻若無其事地邁開了步子，拉著我往前行。
風雪似乎漸漸小了下去，可我的全身都跟散了架似的，沒動一下都覺得酸脹不已，兩條腿更是重得抬不起來。要是沒有蕭未茫牽著我，我怕早已支持不住，一屁股癱倒在雪地上。身體的疲勞還是其次，在我似醒非醒之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可放眼看去，視野裏除了雪還是雪。
“蕭大哥，還有多久能到？”我的聲音變得細不可聞，可他還是聽到了，並不厭其煩地第無數遍地告訴我相同的答案：“快了，就在前麵了。”
就在前麵，你在一個小時之前就是這麽說的，這前麵到底有多遠？
“蕭大哥，能不能坐下休息會兒，我好累。”
“不能。”蕭未茫冷峻的側臉猶如雕塑，聲音是不可抗拒的堅毅。
又走了大概十分鍾左右，我的腿忽然一軟，半條腿陷阱了雪裏。
“南希，”蕭未茫抓著我的手，將我的腿從雪中拔出來。
“還好嗎？腳冷不冷？”他兩手在我腿上拍著，可我竟然全無知覺。見我許久不說話，蕭未茫抬起低著的頭看了我一眼，濃黑的眉峰一蹙，輕輕又叫了一聲：“南希？”
我微微笑了一笑，抬頭看向天空。原來雪已經停了，天上濃濃的雲層像那閱兵式結束後退場一般，快速地向著天際散去。
“南希，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他輕輕托住我的後腦，我的視線迴到他臉上：“聽著呢，蕭大哥，我想休息一會兒，就一會兒，好不好？”
蕭未茫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將我硬從地上拉起來。
“好，就一會兒。”
我的身子一鬆，躺倒在雪地上。天上的雲層已消失不見，一輪細細彎彎的新月淡淡地畫在青黛夜空。一顆很小卻十分明亮的星子在離月亮不遠處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蕭大哥，你想不想聽故事？”蕭未茫也翻身躺下，雙臂枕在腦後，問：“是什麽故事？”
望著那一明一暗的星月，我能感覺自己臉上浮現起那個似曾相識的笑容：“一個……。關於星星與月亮的故事，你要聽嗎？”
“好，你說吧。”
我調整了一下姿勢，閉上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十顆太陽，而月亮卻隻有一個。白天十顆太陽把大地映照得十分明亮；到了夜晚，溫柔的月亮出來，用皎潔的月色，籠罩著萬物。
月亮和太陽沒有太多時間的接觸，當太陽西下時，月亮升起時，他們才能匆忙地見上一麵。雖然他們彼此很少說話，可是美麗溫柔的月亮特有的魅力，擾亂了十顆太陽的心。無意中，他們同時愛上了月亮。月亮每一個夜晚都寂寞地守在夜空中，看著人們沉浸在甜蜜的睡夢中，自己卻獨自守著寂靜黑暗的夜空。終於，月亮知道十顆太陽對自己的心意，但她也知道月亮和太陽永遠不會有完美的結局，因為一個在白天一個在夜晚。
十顆太陽默默地愛著月亮，可是有一天，他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寂寞和思念的煎熬了，於是他們就一起去找玉皇大帝。玉皇大帝聽了他們的哭訴，很為難。因為月亮和太陽不能生活在一起，再說十顆太陽而隻有一個月亮。於是玉皇大帝就找了王母娘娘商量此事。
聰明的王母娘娘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考驗十顆太陽到底誰才是最愛月亮。她找來了十顆太陽，他們都踴躍地向娘娘訴說著自己對月亮的真愛和相思之苦。王母娘娘聽了以後就說：‘月亮隻有一個，而太陽卻有十顆，你們都說愛月亮，我也不知道誰是真誰是假，既然你們都愛她，那就陪伴著她吧！不過晚上不可能有太陽，你們要是真的喜歡月亮，就要粉身碎骨，化做漫天的星鬥，每個夜晚陪伴在月亮的身旁。’十顆太陽聽了娘娘的話，都默默無言。”
我停了一會兒，輕輕問：“蕭大哥，你猜，有沒有那麽一顆太陽願意為了愛粉身碎骨呢？”
沒有等到迴答，我繼續把故事講完：“有一顆太陽，他勇敢地走了出來說：‘我願意！隻要能和她在一起，粉身碎骨，我也不害怕！’於是那顆太陽就化做了漫天的星鬥，他身體的每一個碎片都折射著太陽的光芒。夜晚來了，美麗的月亮升上了空中， 忽然她看見了身邊有許多璀璨的星星在閃爍，感覺自己再也不孤單寂寞了。”
“蕭大哥，你說這顆太陽是不是很傻？這樣的愛情明明無望，他們分屬兩個世界，卻硬要牽扯在一起。即使粉身碎骨，也是相守不相親，這樣的付出值得嗎？”
“那倒也不盡然。”蕭未茫忽然開口說道。
“太陽的付出是為了追求生命之中的愛，用粉身碎骨的代價換來的相守無論是不是他想要的，但畢竟他曾經為了這份愛努力過。相比之下的月亮，因為被眾多的追求者寵壞了，她不知道哪顆太陽是真愛她。既然她寂寞，她需要陪伴，為什麽不去找王母想辦法？為什麽自己不付出一點努力？她要是真希望身邊有愛人的陪伴，就應該自己去爭取，而不是就等著太陽來為這份愛付出。”
我好像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麽多話，而且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人這樣理解這個故事。我睜開了眼睛，側過臉去剛好撞上一道深邃幽靜的眼神。輕薄淡雅的月光將雪地照的越發明亮，蕭未茫的眼睛就像千年不落的旭日，照得我微微失神。
我趕忙轉迴了頭，重新閉上眼道：“我唱歌給蕭大哥聽好嗎？”不等他迴答，我已經開始唱起來：“
雪花飄飄起了多少愛戀
雪花飛飛起了多少情緣
蓮花開在雪中間
多少的希望多少的心願
默默等待有情人
但願情意永不變
雪花片片飛飛滿天
雪花飄飄起了多少愛戀
雪花飛飛起了多少情緣
往事如夢似雲煙
多少的甜蜜多少的懷念
縱然相隔那麽遠
真情永駐在心田
雪花片片飛飛滿天。”
王菲的《雪花飄》此時唱來，隻覺得心酸脹的厲害。壓下心底翻湧上來的往事，我強自笑了笑：“蕭大哥，好聽嗎？”
“南希，”蕭未茫的聲音有些暗沉，我靜等著他的下文，卻半天沒有聲響。我睜開了眼睛，正欲問他想說什麽，耳邊忽然聽到隔得遠遠的、模模糊糊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