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斜,柔和的光芒照得天空發出微微的橘黃,那黃中還摻著隱隱的青黛色,將整個天地朦朧成了模糊不明。

    昭德宮裏燭火通亮,宮燈、紅燭的明光照的大理石的精光地麵像鍍了一層金。高大華美的紫光鏤花香薰爐裏青煙縷縷,龍涎香在室內徐徐鋪陳開去。細風撩得絲帳垂簾左右搖曳,燭火微微抖動。

    小多弓著背將案頭粗如小臂的紅燭火苗用手掌圍攏著擋風,可那風無孔不入,吹得火光忽明忽暗。

    他的頭一偏,向站在月門處的侍女使了個眼色。侍女點點頭,輕步走出內室。不一會兒,她手捧著一盞白絹宮燈走進來,小多接過,小心翼翼地擺在案上,將那紅燭換下。

    “櫟表哥,櫟表哥……”連聲的高唿唬的小多手一抖,鮮紅的燭淚就墜落到了桌上,紫楠古木的金光案上,豆大的燭斑沒有很快結幹,殷紅妖冶,流動靈快,襯著燭光閃爍,像豆蔻少女那顧盼生飛的明眸,也像妙齡少婦腮邊的那一粒朱砂痣。

    “櫟表哥……”簡朵微徑直衝進殿來,朱釵輕顫,環佩叮當,氣喘籲籲,顯然是一路跑過來。

    宇文櫟看著那紅燭淚沒有說話,小多頭一低:“奴才該死,這就清理。”

    宇文櫟放下了手裏的絹帛:“不用了,你先出去吧。”

    小多應了聲是,磕了頭走出殿去。

    宇文櫟將那絹帛細細收好,放入一朱色錦盒中,才站起身走出書案,笑問:“怎麽了?有什麽事這麽急著見朕?”

    簡朵微因一路奔跑而顯現的紅暈未消,急聲道:“櫟表哥,剛才我……是沐成君,她來宓秀宮找我。她身邊那個叫做新巧的丫鬟好沒規矩,我氣不過就給了她一巴掌。沐成君見她的丫鬟受了委屈,撲上來也要打我。我……。櫟表哥是知道的,那沐成君會武功,力氣又大,我哪裏是她的對手。”

    簡朵微聲音低了下去,她看了看宇文櫟,見他隻是微笑著望著自己,深邃的眼睛像那熠熠生輝的星辰,讓人炫目不已,一時看入了神。

    “然後呢?你的樣子看起來應該沒有在沐成君手下吃虧吧?”

    簡朵微迴神,忙不迭的點頭:“她一向我撲來,我一慌神,就用手擋了一下。當時我也不知道怎麽迴事,就聽到沐成君啊地叫了一聲。睜眼一看,沐成君跪坐在地上,新巧捧著她的手,一邊問她有沒有事,一邊瞪眼罵我。

    我……櫟表哥,我不是故意的,沐成君的手被我的指環紮到,流了好多血。我沒了主意,隻想到來找櫟表哥,櫟表哥一定會幫我的是不是?”

    宇文櫟走到簡朵微身旁,深沉的眼眸幽暗不明。簡朵微莫名的局促起來,低下頭不敢看他,雙手鉸在一起。

    忽然手背一暖,卻是宇文櫟執起了她的手。簡朵微迎著抬眼看他,宇文櫟一副沉思的模樣,盯著她左手食指上帶的一隻鑲玉菱形金銀指環道:“就是這隻指環紮傷了沐成君?”

    簡朵微點頭:“是,就是櫟表哥上個月賞賜的這隻指環。我瞧它做得精致,樣子又奇特,就一直戴著。沒想到它這麽鋒利,竟然能傷人。”

    “嗬,”宇文櫟放下了她的手,“一隻死物,傷人也不是它的本意。”

    “那……櫟表哥,要是沐成君一會兒來向你告我的狀,你打算怎麽處理這事兒?”

    宇文櫟轉了身,望著窗外漸濃的暮色道:“一點小事,讓小多去處理就行了。”

    簡朵微一愣:“可是沐成君……。她怎麽說也是皇後,她會就這樣饒了我嗎?”

    “那她又能怎麽樣?難不成要追到昭德宮來傷你嗎?她還沒這膽子。”

    簡朵微放心的笑了笑,又說:“都怪那新巧,要不是她言語放肆,對我不敬在先,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宇文櫟冷聲道:“如此沒規矩,不知死活的丫鬟留在宮裏也是個禍害。小多。”

    小多聞聲快步走進殿來:“奴才在。”

    “傳朕的旨意,鳳儀宮惡仆新巧心懷叵測,目中無主,冒犯虞妃娘娘在先,挑撥皇後與虞妃關係在後。此等膽大包天、以下犯上的奴才為宮規所不容,特賜白綾一匹。”

    簡朵微一驚,宇文櫟接著道:“皇後本該幫朕管理後宮,卻縱容底下奴才膽大妄為,有管教不嚴、瀆職懈怠之嫌,賜麵壁三月,不得踏出鳳儀宮半步。”

    小多領旨而去,簡朵微說:“櫟表哥,你也許不知道。那新巧是沐成君從家裏帶進宮來的丫鬟……。櫟表哥要賜死她我怕沐成君……”

    “朕身為天子,難道連賜死一個丫鬟的還要思量再三?”

    “可是……”

    簡朵微還欲再說什麽,宇文櫟轉身,笑道:“好了,別談這個了。你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簡朵微想了一會兒,搖頭問:“什麽日子?”

    宇文櫟看著青黛色的夜空道:“是七夕。”

    “啊,竟然已經是七夕節了,時間過的真快啊。”簡朵微輕歎。

    “是啊,時間真快啊。”宇文櫟低沉的嗓音在寂靜的宮殿裏迴旋,像窗外如水的夜色叫人心生愛憐。

    簡朵微默然,腦中盤旋著該說些什麽有趣的事情,宇文櫟卻忽然笑問:“朵微想出宮玩嗎?朕帶你出宮好不好?”

    簡朵微大喜:“真的嗎?櫟表哥,你別騙我。”

    宇文櫟轉過身來,微笑:“傻瓜,朕金口玉言,豈會失信於你?”

    ……

    夜降得很快,燈火一點一點地亮起,照的芷城大小街道通明一片。已是盛夏酷日,離太陽雖西沉雖已有一段時間,可熱氣卻還沒散去。暖熱的空氣彌漫在各個角落,偶爾會有那麽一絲幾屢的涼風跑過,輕輕拂動著街上青年姑娘的輕紗群角,吹落幾瓣不堪重負的火紅石榴花。

    一條丈寬的溪流蜿蜒在芷城一處靜謐之所,周邊是一堵隔絕了屋宇的高牆,溪流的一邊是雜草叢生的荒草地,一邊是低緩平坦的卵石灘。

    是一處廢棄的荒園,高牆外的萬家燈火映射進來,幽暗幾分、曖昧幾分、明亮幾分。高牆外應該緊鄰著街道,鼎沸的人聲傳到此處,混亂無序,悶迴在耳廓。而唯一清明的是潺潺的水聲,叮咚細膩,像有人在撫琴低吟一般,水聲似乎輕快愉悅,可卻又有一股不可捉摸的淒婉,聽得人說不出喜悲。

    天上繁星點點,璀璨斑斕;溪水流動間,扯碎了那透進牆來的燈火,也是光芒斑駁;成群的螢火蟲在對岸的草叢中翩飛遊戲,流光溢彩,同樣火樹銀花。

    “櫟表哥,你怎麽找到這地方的?好美呢。”簡朵微輕歎,她一會兒看看夜空,一會兒掬掬溪水,一會兒又仆鬧著飛近身旁的螢火蟲。見宇文櫟良久沒有迴答,不禁轉了頭去看他。

    宇文櫟站在離她幾步之外,整個人被黑暗包圍著,看不清表情,隻有一個黑沉的頎長身影。

    簡朵微站起身,輕輕叫道:“櫟表哥……”

    “沒事,我們去街上走走吧,今夜……很熱鬧。”宇文櫟說完,便向著身後亮如白晝的街市走去。簡朵微看著他的背影在燈火的照耀下漸漸明晰,像一個破夜而出的天神,遙遠不可企及……。

    簡朵微心神一窒,急忙快步趕上。

    街上人山人海,歡笑聲、交談聲、叫賣聲不絕於耳。簡朵微一頭烏發隻挽了一個簡單大方的發髻,髻上別著一根樸素的荊釵,就如大街上無數的少女一般。

    宇文櫟也是一副尋常男子的打扮,可青布長衫掩蓋不住他那奪人眼球的俊朗豐姿。不時有年輕的姑娘向他投去傾慕的眼神,繼而看到走在他身旁的簡朵微,又充滿羨慕的神色。

    簡朵微喜滋滋地享受著眾人羨慕的眼神,她轉頭看了看宇文櫟,見他目光散漫地望著前方,並沒有注意到她。

    簡朵微悄悄伸出手去,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宇文櫟低頭看向簡朵微,後者卻轉了頭,裝作專心在看街邊攤販上的乞巧物。宇文櫟看到她一側臉上紅暈微現,他的表情柔和下來,淡然一笑,並沒有掙脫開手。

    簡朵微慢慢轉迴頭,忍不住低頭一笑。

    七夕是未婚男女相會結伴的日子,兩人在熙攘的大街上走了一陣,別的青年男女有說有笑,神態親昵,他們兩個雖然一路沉默,眉梢眼底卻都含著淡淡的笑。

    重重人影中,走來身形相熟的男女。

    簡朵微咦了一聲道:“櫟表哥,那不是黎燁嗎?站在他身邊的姑娘是誰啊?”

    宇文櫟腳步停了下來,道:“是光祿大夫的千金趙霜雁。”

    “哦。”簡朵微點著頭,忽然一笑,“看樣子黎燁是喜歡這位趙小姐了。”

    那邊趙霜雁穿著一身天空藍的絲織群衫,飄逸輕靈的絲群完美地勾勒出美好的身形,更顯其清純佳人之色。黎燁則是青衫磊落,玉樹臨風,氣度不凡,倒也不輸他們這一對。

    黎燁和趙霜雁一路行來,身邊人來來往往,時有撞到趙霜雁。黎燁察覺後,便不留痕跡地替她擋去了人潮。

    黎燁輕輕拽了趙霜雁一把,避免她裝上身邊一攤販上橫伸出來的花燈。趙霜雁笑著說謝謝,黎燁迴之以一笑,轉頭的瞬間看清了長街燈火、幢幢人影之後的宇文櫟和簡朵微。

    一時驚詫,忘了收迴手。趙霜雁見黎燁抓著自己的胳膊不放,不禁好笑,正欲玩笑幾句,卻也看到了不遠處的那兩個人影。

    “趙小姐,我們該去向皇……。公子和小姐問安。”

    趙霜雁心神恍惚,黎燁攜著她快步走向前。

    黎燁正要行禮,宇文櫟淡然道:“不必了,在宮外就免了這些吧。”他側目看向趙霜雁,見她一直緊抿著唇不說話,宇文櫟淡淡一笑,也默然無語。

    “黎燁,”簡朵微走上前,歡叫了一聲,“好久不見。”

    “是,黎燁好久不曾見過小姐了。”

    “哈哈,”簡朵微轉著眼珠,看著趙霜雁打趣道,“這位姐姐,黎燁可是個好人,姐姐眼光真不錯呢。”

    趙霜雁臉一紅,忙解釋道:“簡小姐說笑了,我和黎燁是路上遇見,並不是事先約定。”

    “那更好啊,大街上這麽多人,姐姐都能與黎燁遇上,說明二位緣分不淺,是天賜良緣呢。”

    “我……。“趙霜雁一時沒了詞,臉紅的越加厲害。

    黎燁也讓簡朵微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卻又不好反駁。

    簡朵微像是壞事得逞,一個勁地笑。宇文櫟見黎燁和趙霜雁都有些不自在,輕輕打斷了簡朵微,說:“既然大家遇上,就一起走走吧。”

    簡朵微見狀,笑聲忽然就止了,重新端起恬靜的微笑,乖乖地站迴宇文櫟身邊。

    “撲哧。”這迴笑的是趙霜雁,她瞅著簡朵微道,“所謂一物降一物,果然沒錯。”

    黎燁一愣,向趙霜雁使著眼色,可趙霜雁視而不見,看一眼簡朵微又看一眼宇文櫟。

    “櫟表哥……”簡朵微小聲叫道。

    宇文櫟卻似沒聽出其中含義,淡笑道:“趙小姐說得沒錯。”

    氣氛終是歡鬧起來,四人當街站著,無一不吸引人注目。

    “我們繼續向前走吧,站在這裏可是擋著大家的路了。”

    於是四人前後而行,簡朵微和趙霜雁在前,宇文櫟和黎燁在後。

    趙霜雁和簡朵微其實隻相差了一歲,兩人一路看還不忘一邊鬥嘴,你譏諷我我嘲笑你。

    宇文櫟麵含微笑:“都辦妥了?”

    “是,”黎燁也是笑望著前方,“梵霖軍弓箭營、騎兵營、驍戰營我都安插了人,半數以上的兵力效忠於公子;公子讓我暗中訓練的死士已發展到五百餘人,除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二百人,留在芷城還有三百。這些人武藝高強,一人可當梵霖軍百人。我已經將他們分成兩隊,一隊暗中編排入梵霖軍,一隊在必要的時候保護公子以及……刺殺沐承恩及其爪牙。”

    “很好,你心中有幾分把握?”

    黎燁笑道:“原本有六成,不過現在有八成。”

    “此話怎麽說?”

    “沐承恩最得力的幫手,梵霖軍的校尉都統賀旬昨日答應在必要時會助公子一臂之力。”

    “哦?此話當真?他一向站在沐承恩那邊,怎麽突然向我示好?”

    “這就要謝謝賀大人的嫡子賀聞才賀公子了。”

    “如何?”

    “這賀公子前些日子犯了事兒。說來這賀公子看著白白淨淨的一副文弱書生像,沒想到有那種嗜好。他在城南一別院內養孌童,有一日不知怎麽在街上看上了一個美少年,硬是讓家丁抓迴了別院去。誰知那美少年大有來頭,是羅府上當家人顧尋楠奉為上賓的客人。

    羅家在芷城、乃至整個北刖的勢力公子是知道的,就算賀旬是朝廷命官也不敢得罪。賀聞才被羅府的家丁扭送到官府,府尹是一個沒有主心骨的庸才,一方是梵霖軍第二把手的嫡公子,一方是富可敵國的羅家,得罪了誰他今後的日子都不好過。我聽說了這事兒,不是跟公子求了一道旨意嗎?借著……”

    黎燁頓了頓,小聲地接著說:“借著幾月之前皇後娘娘的小產,公子大赦了天下,是為皇室子嗣積福。這才饒了那賀聞才,事後賀旬找上我,便表示了對公子的不二忠心。”

    宇文櫟笑道:“原來如此,沐承恩要是知道,他一手導演出來的戲反被我利用,不知會作何想……”他轉頭看向黎燁說,“黎燁,這件事你做得好,我低估了你。”

    “承蒙公子厚愛,能為公子效力也是黎燁的福氣。”

    宇文櫟抬起頭望了望天,碧玉盤中星光燦爛,眼前萬家燈火通明,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今夜好好過節,明日……可就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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