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黑的夜空像是一場災難籠罩著大地,沒有盡頭,沒有退路。漫天的星子密密麻麻布滿其中。有的相互毗鄰,互相慰藉;有的形單影隻,遠遠地張望。篝火熊熊地燒著,紅紅的火光給周邊的一切塗上了一層金色的外罩。微風輕拂,帶來草原上特有的牛羊氣味,以及炭火的煙味。

    四下裏靜悄悄,隻有宴席上的歌舞音樂像是憋了氣似的,低沉地響在耳邊。男人仰麵躺在地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星空。他不時提起手邊的酒壺灌上幾口,冰涼的酒水從他的嘴邊跑出了些,順著他的下巴流進了衣領。火堆的熱度炙烤著他的左側身體,而如水的冷夜則侵入他的右側,讓他佛如置身冰火兩重天。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一個醇如美酒的男聲打破了這份靜謐。

    男人沒有去看來人,還是瞬也不瞬地看著滿天星辰,手又拿起酒來灌了一次。

    來人也不在意,徑自在火堆的另一側躺下。

    “你喝過祝壽酒了嗎?若是還沒有的話,就趁早迴去,免得皇上待會兒怪罪。”

    男人還是沒有迴答,來人側了頭看向他:“老九,有時候我真是弄不懂你。”

    男人充耳不聞,繼續向嘴裏灌著冰冷的液體。

    來人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他,也仰著麵望向天空。

    “老九,你說要是人也像這星星一樣,生來就注定待在同一個地方,處在同一個位置,那該多無趣啊。星星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星星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人卻可以。同樣,星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人卻可以為之而努力。”

    “我不知道,原來曜王殿下還有說書解悶的本事。”男人冷聲道。

    來人不在意地笑笑:“還有最後一句:星星可以幾千幾百年地亮在夜空中,而人隻有短短幾十載,千萬不要等到將來後悔。”

    “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聽不聽得懂,你自個兒心裏明白。我問你,你獻的那顆稀世暗海明珠可是你母妃留給你的?”

    男人斜著眼看向來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原以為這是你最寶貝的東西,原來不是。”來人忽的坐起身子,“老九,是男人就去爭取,向你這樣逃著、避著,算是怎麽迴事兒?”

    “爭取?說得好聽。我是她皇兄,她是我皇妹,你讓我爭取什麽?爭個皇室的醜聞,爭個天下的笑話嗎?”

    “那又如何?我要是你,就會使勁全部氣力抱得美人歸。什麽道德禮教,什麽人理倫常,全是讓人畏頭畏尾,敢想不敢做的屁話。有紅顏朝夕相伴,這其中的滋味豈是外人能體會的?”

    “恕小王沒有曜王殿下的覺悟。”男人一手輕撫酒壇, 將視線轉移到火光衝天的宴會場,“即使我不怕,那她呢?我根本不知道她心裏是怎麽想得,假如她心中的人亦是我,我自會帶著她海角天涯流浪去,可惜……”

    “即使你還不確定她的心意,就應該靜等下去,何必到處留情?‘九殿下生性風流,放浪形骸’這樣的話,隻怕你自己也聽到不少次了吧?你就不怕有一天,即使她心屬意於你,也會因這些寒了心?”

    男人沉默著又喝了一口酒,低語:“若是一個明知沒有希望的等待……”他的眉頭隻皺了一會,就趕忙散開,像是要拂去心上的一些埃塵,他換上一副滿不在乎的輕笑:“人生何其無趣,我當然得為自己找些樂事。對了……”男人坐起了身子,“這次我在陵邑,碰見了一個小姑娘。在她身上……”男人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調笑,“我聞到一種與你相同的味道。”

    “這話怎麽說?”來人不以為意,漫不經心地問。

    “一種從心底發出的所謂‘尊嚴’的東西,就像是一隻刺蝟,隻要有人敢瞧不起它,它就會馬上背上一身的刺,讓你狼狽逃竄。”

    “刺蝟?九殿下真是會說笑。”

    男人理了理散亂的頭發,高挺的鼻梁在火光的映照下投下一片陰影。

    “那種從陰暗處培養起來特有的尊嚴。這種人對自己受到的輕視特別敏感,那是因為他自己首先看不起自己,但他又不願承認。如果有人露出一絲一毫對他的不敬,他就會把矛頭全都對準那個人,連同對自己的憎惡一起壓倒那個人的身上,我說的對不對?”

    男人雙膝大開,一手支在膝上,一手輕晃著酒壺,臉色難得的正經。火光跳躍在他黑亮的眼睛裏,一身黑色的錦袍像是這夜,在火光的慰撫下仍舊發著幽冷的光。他像是一頭剛剛登上王位的獅子,渾身纏繞著一股舍我其誰的驕傲。

    對麵躺著的人,良久沒有迴答。他長長的睫毛向上站立著,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男人的審視。他躺在地上,鍛黑的頭發普散在草地上。煙氣被風吹著,往他身上飄去,看起來猶如破夜而出的神砥。

    火堆中“嗶啵”一聲,跳出了一粒火星子,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著躺在地上的人慢慢直起身子 ,他們的視線隔著火堆絞在一起,彼此廝殺。

    “哧”地一聲,被叫做“曜王”的男子低沉地笑起來,看向對麵的人道:“老九,你是怪我跟皇上泄露你的行跡嗎?若是這樣,那好,我保證以後暗使決不再報告你的行蹤。”

    男人不置可否,微眯的雙眼展開,提起手中的酒壺又要喝。可惜,壺中之酒已經所剩無多,男人氣惱地皺眉,冷不防又聽到對麵的人不急不緩地說:“我會讓暗使直接將那些拜倒在你足下的女子一一請了來,到時候看看九殿下會如何應付這些鶯鶯燕燕?皇上又會如何對待這些九殿下的‘側王妃’?”

    男人聽聞,手裏的動作頓住,瞪向對麵之人, 語義不善:“你敢?”

    對麵的男子在火光映照下,臉上明明滅滅,看不清楚眼底的情緒:“你看我敢不敢?”

    男人卻忽的一笑:“你看,果然被我說中,你這種人就是撩撥不得,渾身帶刺兒。”

    曜王並不生氣,斜著眼看看那空了的酒壺:“不過癮的話,咱們迴去,我陪你再喝?”

    老九重新躺倒在地上:“我難得想清淨一會兒,你就別煩我了。”

    曜王撿起一旁的柴火,往火堆裏添了幾根。火苗吐著信子,一下就占領了新的陣地。

    宴會場地那邊爆發出一陣歡唿,他轉頭看了一會兒,輕聲說:“是她在起舞,你真的不去看嗎?”

    老九習慣性的拿起酒壺,剛要湊到嘴邊,霍然想起裏麵已經空了,他猛地將酒壺擲出老遠,翻了個身,背對著火堆。

    曜王靜靜坐了片刻,也翻身躺下。

    兩個男人都沉默著不說話,耳邊的音樂聲、歡唿聲此起彼伏。那邊燈火通明,絲竹響樂,他們則像是兩個置身事外的看客,隻聞聲響,不諳熱鬧。

    “別盡說我的事兒,你呢?你這麽久一直不在風都,我以為你已經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

    “就算死我也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自己要做的事。”

    “那就好。對了,那個叫紫藍的丫頭呢?這次怎麽不見她迴來?你不會又狠心讓她深入虎穴,去做什麽危險的差事兒了吧?”

    “你倒是心疼她,不過她不是你那些嬌嬌弱弱的美人,中看不中用。這次,我的確讓她去做件事情,事成之後,我就會履行自己的承諾。”

    “承諾?”老九修長的手指撫著草地上發黃的枯草,“不會就是做咱們的曜王妃吧?”

    “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

    “哼,隨便你。不過我倒覺得,那丫頭不適合你。”

    曜王搖頭笑道:“難不成你還會看姻緣?”

    “我見得的人多了,她們皺皺眉,撅撅嘴,我就知道她們心裏在想什麽。可是,紫藍不一樣,這些年她一直心甘情願地為你賣命,你說她真的就不圖什麽嗎?讓一個女人知道自己太多事,終究不是良策。隻怕有一天,她會反過來咬你一口,那時你就後悔都來不及了。”

    “這些話還是留著給你自己吧,曼兒姑娘還不是跟了你這麽多年,卻連一個名分都沒有,老九,這你又怎麽說?”

    “我們不一樣,我和她是你情我願,逢場作戲。她需要我的照拂,我需要她的慰藉,大家你需我取,互不相欠。再說她隻知道一個‘樓滿風’,有什麽情債也該找樓滿風去,關我什麽事兒?”

    “老九,我有時候覺得,其實你比我更無情。”

    老九笑歎一聲,輕聲道:“也許吧。”

    氣氛又一次冷了下來,宴會場上也不知道進行到什麽步驟了,渾渾噩噩隻聽到聲音,卻分辨不清。兩個男人都默默地看著夜空,柴枝在火苗的誘惑下,蛻變成了妖魅的火炭,紅的發亮,紅的灼痛人心,用全部的光亮來合唱生命最後的挽歌。然而隻有短短幾瞬,紅豔退去,隻餘頹敗的灰燼,冒著縷縷的青煙,嫋嫋升起、散去,消失。最後留下的灰白色的煙燼,在空氣中漸漸變冷,看著又有新的同伴在欲火中發光、發亮,它也許有不甘,也許還欲再燃燒一次生命,亦或者,隻是一聲無聲的歎息。

    似乎想要打破這靜默,曜王啟口問道:“你剛才說在陵邑碰見的小姑娘,能讓你記得這麽清楚,想必是一個妙人兒。”

    “妙人兒倒是談不上,隻是還有些趣味罷了。我說她身上有你的味道,絕沒有誑你,在我眼裏,你們是同一類人。”

    曜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老九卻像是一下子來了勁,顧自說起來:“不過,我最喜歡看你們這些人被我三兩句話撥弄得麵紅耳赤,然後就像一隻小野狼,趕忙伸出爪子,到處咬人的樣子。”

    曜王將雙手枕到腦後,道:“小心玩火自焚的一天。”

    “你們是狼,我就是那馴狼人,再野的狼我也會把它馴得服服帖帖。說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可不就是一副見人就咬的模樣?”

    “是啊,那時候的我怎麽想得到,有一天會與你這樣平靜地說話。”

    老九嘴邊揚起一個微笑,星子倒映在他的烏瞳裏,璀璨異常。

    “人的命運真是難測,老天爺讓你遇見一些人一些事兒,都是他老人家說了算,從來不會事先通知你。”

    “這些話可不是你老九該說的,我以為你隻會指著老天破口大罵。”

    老九笑容不減,卻轉換了話題:“你這次會在風都呆多久?”

    “不會太久,下個月是紫藍的生日,我得去看看她。而且……”曜王的神色嚴肅了起來,“而且,北刖那邊,我還有一些事兒沒做完。”

    “那你什麽時候迴來?我們好久沒有痛快喝迴酒,也好久沒有在草原上賽過馬了。以前,我每次都輸給你,你不在風都這些日子,我可是日日練習,什麽時候我們再跑上一段,定要一雪前恥。”

    “好,今天不行,那就明天。趁我還留在風都,我們定要分個勝負。”

    兩個男人笑了一會兒,又同時停下。頓了一會兒,曜王問:“也不知道是個什麽光景,皇上皇後應該已經迴帳了,你聽那邊的聲音,怎麽還這麽熱鬧?”

    老九冷哼一聲:“她是個喜靜之人,定是那些個粗蠻野人在磨嘰。”

    曜王聞言失笑:“在你眼裏,就隻有她是好的,別人都是下三爛的粗魯漢子。你要知道,今天在宴上的賓客不是皇子、公主,就是親王貴胄,圍著她轉的人也許身上流的是跟你一樣的血。”

    老九重新皺起了眉,一個挺身就站了起來,背對著他說:“咱們別在這裏磨嘰,走,喝酒去,今天不醉不歸。”

    曜王看著老九的背影,勾起一抹別有深意的笑,慢慢站起了身:“等到酒冷羹殘才想著迴去,會不會太遲了?”

    老九迴轉身來,睨著對麵之人:“少羅嗦,去還是不去?給個爽快。”

    曜王臉上的笑容若有似無:“九殿下放話,我豈敢不從?今天我一定奉陪到底。”他的目光忽然跳了一下,定在老九身後沉沉的夜幕中。

    老九正想調侃有什麽可以嚇到曜王,忽然聽到一個宛若天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城哥哥,我找了你們好久。”

    曜王已經反映過來,粲然一笑:“讓壽星親自來尋,是我們的不是。”

    老九的脊背繃得筆直,他死死地盯著已經殘喘苟且,垂死掙紮的火堆,灰燼中隻餘星點火光,冷冷地嘲弄著他的怯懦。他聽到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輕輕地喚了他一聲“九哥”。

    正是因為這聲“九哥”,命運將他們聯係在一起;也正是因為這一聲“九哥”,命運又將他們推向了兩個永遠不可能到達的彼岸。然而,就是因為這一聲“九哥”,她是他命中的劫難。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一個萬丈深淵,明知萬劫不複,但他逃不開,躲不掉,隻能往下跳。他吸了一口氣,終於在這一聲“九哥”下繳械投降。

    他笑著轉身,火光已經退了,暮色將她團團圍住。即使這樣,他還是能清晰地描出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以及……他兒時曾經牽著她的手,她留在他手心的那種溫溫軟軟的觸覺。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感謝這籠罩著他們的黑暗,可以讓他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可以讓他不必再偽裝臉上的笑,可以讓他不必再掩藏眼睛裏的渴望。

    他知道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就像無數個夜晚,他獨自一人望著夜空時、獨自一人對著滿室寂寞時:那麽淒涼、那麽無助。很多時候他甚至不敢相信這就是他,是那個放蕩不羈的九殿下。

    然而這的確是他,她在他心裏種下了毒,日積月累,它一點點在他心裏發芽,成長。他默默地等待著,這毒有一天終將吞噬他,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死於這種毒,可是他不害怕,也不心急,隻是靜靜得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他臉上的笑容早已經僵硬,然而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慵懶、不羈,他很佩服自己的自製力,他甚至有點兒渴望知道自己的極限到底是什麽程度,他聽到自己用滿不在乎地語調說出了她的名字,即使那名字其實深深刻在他心上。

    “脈脈,你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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