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門聲乍響,宗瑛頓時心跳增速脊背緊繃。


    她手忙腳亂收拾病床上鋪開的卷子和帶血文件,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你是哪位?”


    宗瑛聞聲轉頭,看清來者是查房醫生,高高懸起的一顆心才驟然落地,然麵色因突如其來的驚嚇仍舊煞白,薄薄嘴唇毫無血色,收書包的手及不可察地輕顫。


    宗瑛將手機塞迴被窩,卻遭遇到另一隻手的抵抗。


    她迴查房醫生:“我是他姐姐。”


    醫生瞥一眼監護儀,蹙起眉看向穿病服的宗瑛,迅速迴想起之前發生在診室裏的那場衝突,講:“你就是他姐姐?剛剛聊了什麽讓他激動成這樣?”他說著重新看向監護儀,略有不滿地責怪道:“他現在要靜養,怎麽能讓他有這麽大的情緒波動呢?”


    宗瑛點頭應了聲“我曉得了”,這時候宗瑜仍將手機往外推,竭力示意宗瑛將手機帶走。


    宗瑜唿吸愈困難,視線卻始終停留在宗瑛手裏的書包上,隔著氧氣麵罩,他口形吃力地變化著,隻重複講兩個字:“拿走。”


    宗瑛轉頭看他,監護儀滴滴滴驟響起警報聲,醫生立刻推開宗瑛,外麵兩個護士收到警報也很快趕來,其中一個更是直接將宗瑛推出了門。


    門內生死忙碌,門外的宗瑛一手提著沉甸甸的書包,一手握著電量將盡的碎屏手機。


    特需病區走廊裏是詭異的清淨,盡頭傳來“噠噠噠”的匆促腳步聲,護工聞訊趕來,但她也什麽忙都幫不上,也隻能站在門外等。


    宗瑛抬頭望了望走廊電子掛鍾——晚七點半,距她進來已經過去四十幾分鍾。


    她沉默地緊盯被關閉的病房門,十分鍾後醫生仍沒有出來,護工轉頭看向她,好意地提醒了一句:“他媽媽應該快迴來了。”


    宗瑛略焦慮地握緊手機,猶豫片刻最終快步走向電梯,至電梯門口,隻見樓層提示數字自14一路升到19,就在電梯將至20樓的瞬間,她轉身拐進了樓梯間。


    五秒之後,宗瑜媽媽出了電梯門。


    宗瑛提著書包從安全通道一路往下走,整整20層,快步走到底層的時候唿吸急促,腦子感覺缺氧,手裏的書包仿佛更沉了。


    走出門,路燈已經全部點亮,驟雨初歇後的早秋夜晚,風大得囂張。


    宗瑛迴了公寓。


    數日未有人至,公寓窗戶一直沒開,打開門,一陣封閉久了的氣味撲麵而來。


    接連按亮幾盞燈,又推開通往陽台的窗,室內才總算有些通暢感。


    宗瑛從書櫃裏取下嚴曼生前使用的最後一本日程記錄,又翻出之前從邢學義別墅中拿來的那本工作簿,走到沙發前坐下來,連同書包裏那幾張帶血跡的報告、宗瑜的手機,一並擺到茶幾上。


    屋外秋風肆虐,屋內僅有滴答滴答時間走動的聲音。


    宗瑛交握雙手在沙發上坐了片刻,平複情緒,伸手重新打開手機,點開那條錄音,再次聽到“先生說了……不論手術成功與否……你要做的,隻是等”的對話。


    講這話的人是沈秘書,他口中的先生指的正是深陷新希股權之爭的呂謙明。


    聯係之前網絡上被刪除的傳言、及峨眉山景區門票和護身符,足見呂謙明和宗瑜媽媽之間存在某種聯係。


    繼續往下聽,沈秘書講了一句很值得迴味的話:“宗瑜的手術你放心,先生一向守信,宗慶霖不肯冒險的事情,先生隻要答應下來就一定會幫你辦到。”最後他詢問了“邢學義手裏2.6%股份的處理進展”,並囑咐宗瑜媽媽:“你盡快整理一下邢學義的遺物,先生想盡快處理掉。”


    從沈秘書後半段的話來看,呂謙明和宗瑜媽媽之間的關係,更像一種交易。


    呂的籌碼是幫宗瑜找到合適的心髒,交換條件是邢學義的股份及遺物。


    此事存在兩個疑點:


    第一,宗瑜的手術,宗瑜媽媽為什麽要找一個外人插手?


    第二,呂謙明除了索要股份外,為什麽還要邢學義的遺物?


    宗瑜亟需移植,卻遲遲等不到合適心髒,這種緊急情況下,宗瑜媽媽是否會想通過“非法渠道”來獲得器官?


    沈秘書所言“比起大海撈針地滿世界找,近在眼前的不是更方便”,說明他們在打她心髒主意之前,或許就已經試圖從其他途徑尋找過合適器官。


    而他提到的“宗慶霖不肯冒險的事情”,是不是因為宗慶霖拒絕了“通過非法渠道獲取心髒”的想法,宗瑜媽媽才轉而求助於呂謙明?


    求助有償,呂謙明因此順理成章提出自己的條件——要邢學義的股份和遺物。


    如果說圖股份是為了在新希股權之爭中占得優勢,那麽要遺物極有可能就是為了銷毀證據。


    不論是那次在邢學義住處的狹路相逢,還是後來邢學義別墅被燒,都證明一點——邢學義遺物中有呂謙明亟需尋找的東西,且他找到這個東西的目的是為了銷毀。


    他要找的會是這個嗎?


    宗瑛拿起桌上那幾張報告紙,一張張逐字看過去。


    這幾張紙應該隻是一份報告中的一部分,從結構看並不完整,內容關乎新藥上市的安全性評價試驗,當年嚴曼看過之後表示存疑並寫了意見,其中一行小字表示:“這份報告的數據為何與我所掌握的實際數據有出入?”


    她圈了少部分數字,最後留下一句:“請謹記:故意篡改不論大小,性質都是造假。”


    報告最後一頁打了日期——正好是嚴曼去世的前一天,9月13日。


    報告整理人:邢學義;第一審閱人:呂謙明。


    昏光照耀下的大片血跡,提示這些報告曾出現在嚴曼墜樓現場。


    為什麽嚴曼會帶著報告跳樓?和她在一起的,除了邢學義,還有第三個人——呂謙明。


    三個人因為這份報告見麵?因為這份報告起了爭執?最後因為爭執導致嚴曼墜了樓?


    報告跟嚴曼一起掉了下去,由於擔心留下相關物證,所以邢、呂二人撿走了這份帶血的報告。


    宗瑛腦海裏不斷浮現出現場拍攝的照片。


    嚴曼的屍體、大片的血跡,那個場景越來越清晰,甚至有了聲音和氣味——


    她墜落下來的瞬間,抓在手裏的報告紛紛散開,緩沉至地麵,挨著嚴曼的紙張迅速被浸染。


    樓上兩個人或許驚慌失措、或許預謀得逞格外沉著,總之他們匆匆下了樓,罔顧還存有一縷氣息的嚴曼,隻撿走了地上的紙。


    有沒有主謀,如果有會是誰,呂謙明還是邢學義?


    宗瑛抬手撐住額頭,閉眼調整思路和情緒。


    半晌,她伸手翻開茶幾上那本邢學義工作簿, 9月14號那頁隻寫了“這一天,我吃掉了自己的良心”,雖未記錄更多信息,但字裏行間多少流露出一些懊惱。


    邢學義自那之後似乎一直深陷自責當中,對比呂謙明不擇手段妄圖銷毀證據,直覺告訴宗瑛,呂謙明很可能才是事件的主導者。


    後來呂和邢學義的關係如何,邢學義的死——和呂有關嗎?


    723隧道案,真的是意外?


    車上發現的那袋毒品會是誰給的呢?有沒有可能是呂謙明?


    宗瑛想到這裏霍地起身,快步走迴臥室,從鬥櫃裏找出呂謙明寄給她的包裹。


    她打開木盒,取出信封,倒出一遝照片,小心翼翼拿起一張,對光觀察——


    光麵材質的照片上,散落著兩三個完整的指紋。


    她正打算將其裝進物證袋,家裏座機鈴聲乍響,將緊繃的神經嘩啦切斷。


    宗瑛下意識揉揉太陽穴,疾步走過去接起電話,那廂傳來薛選青急促的聲音:“喂?”


    宗瑛應了一聲:“我在。”


    薛選青大舒口氣:“果然在家,嚇死我了。你手機什麽時候去修一下,老是聯係不上你,總提心吊膽的。”


    她頓了頓,又問:“怎麽突然迴家去了?”


    宗瑛反問:“你現在有空嗎?”


    薛選青一捋額發:“當然!”


    宗瑛瞥向茶幾上的物證:“那麽過來一趟,我有些東西要拿給你。”


    薛選青來得很快,十五分鍾後,她氣喘籲籲敲開宗瑛的房門。


    “外麵風好大!”她抱怨著看向宗瑛的臉,急促氣息驟斂:“你臉色怎麽這樣差?又出了什麽幺蛾子,那老缺西又來煩你了?”


    “不。”宗瑛轉過身走迴沙發,沉默著坐下來。


    薛選青緊跟著過去,還沒來得及坐,就注意到了茶幾上的物證袋。


    她還愣著,宗瑛就遞了支煙過來。


    薛選青接過煙卻不急著抽,指著物證袋問:“這都什麽?”


    宗瑛隻顧低頭抽煙,抽到第三口就扭頭一陣猛咳,臉也被逼得泛紅,過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來:“你坐,我給你慢慢講。”


    薛選青垂眸警告:“把煙掐了。”


    宗瑛便當真滅了煙,將餘下小半支投入垃圾桶,心中的憤懣不平和難過攀至頂峰,反而呈現出一種離奇的平靜。


    她依次給薛選青解釋物證的來源和她的推論時,語聲冷靜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


    末了播放沈秘書和宗瑜媽媽的錄音時,薛選青差點氣炸:“果然早就存了心思!心腸歹毒成這樣,怎麽養得出這樣的兒子?!”


    她揉碎手裏的香煙,以此來平複怒氣,又問:“宗瑜突然給你這些,是不是暗示他想說些什麽?”


    先前宗瑜接受警方調查時,一直以“受傷導致暫時性失憶”來迴應,但他現在拋出這些物證,是當真記起來了,還是瞞到今天突然良心發現?


    何況,他怎麽會有這些物證?


    尤其那個報告,應該是在邢學義那裏才對,怎麽會在他書包裏?


    薛選青咬唇思索,宗瑛遞給她最後一個物證袋:“我記得723隧道案現場發現的毒品袋上曾提取到過完整指紋,這裏的照片是呂謙明寄給我的,你可以去比對一下指紋是否一致。”


    “我曉得了。”薛選青接過來,俯身收拾所有物證裝箱:“我會盡快搞定這個事情。”


    宗瑛坐在一旁看著,目光有片刻恍惚,她忽道:“我媽媽的案子,723事故,在這之後也許會得出一個最終的結果,但我不能確定到時候我是不是還活著……”


    “瞎講什麽?”薛選青馬上打斷她,扭頭盯著她眼睛講:“這是你媽媽的事情,將來水落石出,要你親自拿著結果去墓地告訴她,我絕不可能代勞。”


    “我也希望這樣,我也希望這樣。”她低聲重複了兩遍,移開了視線。


    座鍾指針指向晚九點四十分。


    這夜很涼,1937年的上海卻悶熱得出奇。


    盛家工廠最後一批的機器設備全部裝箱運妥當,趁夜通過蘇州河偽裝運出,卻於碼頭遭遇轟炸。


    敵機轟鳴,不長眼睛的炮彈間或下落,裝運妥當的船拚命劃進茂密蘆葦叢躲避,還未及上船的工人連遭轟炸,麵對當場死去的同伴也隻能咬牙灑淚、冒著危險繼續往船上抬機器。


    最後一批了,等到了鎮江,就可以換江輪,沿長江直抵暫時安全的內地。


    一枚炮彈在數十米處炸開,半分鍾後,和盛清讓一起過來的工廠經理一抹臉上的灰和淚,抱著裝船清單轉頭朝盛情讓吼:“三少爺!這裏太危險了!你——”


    煙霧灰塵紛紛落定,他卻沒能再找到盛清讓。


    薛選青走後,宗瑛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


    一夜做了許多冗長錯雜的夢,醒來時,玄關那盞廊燈靜悄悄地亮著,她從沙發裏起來,徑直走向外陽台。


    第二十一號台風“杜鵑”帶來的影響還在繼續,將近早晨,潮濕天地間是肅殺的冷。


    滿目陰灰中,她垂眸看到一個身影,久違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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