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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小曼依然是溫和的模樣:“四娘娘, 咱們一家人, 你別老是欺負我媽。欺負狠了,泥人還有幾分土性子呢。”


    這算是解釋黃色雜誌那迴事兒?何玉華眯起了眼睛。


    “你媽很討厭, 我哥一大好青年被她拖累成這樣。自從她進了何家,何家在珍珠弄混得一天不如一天, 就知道四處陪笑臉,被人欺負到頭發梢上都不敢放一個屁。”


    何玉華一臉不屑,說到這兒還翻了個白眼。


    說到這地步, 何小曼倒要鄭重地替王秀珍辯護幾句了,正色道:“是不是拖累了我爸,隻有我爸才有發言權。你身為娘娘,說這些話就是大不該。更何況我媽嫁到何家,你才八歲, 這些年二娘娘出嫁、三叔叔當兵, 是誰把你拉扯大?我媽就天生該為何家操勞嗎?還不是因為她嫁給了我爸?要說拖累, 到底誰拖累誰?”


    何玉華柳眉一豎:“何小曼, 你最近越發嘴利了,是不是你媽背後教你的?”


    “嗬嗬,她要能教我, 還會被你欺負十來年都不敢吭聲?”何小曼冷冷地輕笑一聲, “我會長大, 過往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 記在心裏。既然我是何家的孩子, 也難說,是不是隨了你啊!”


    “你……”何玉華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何小曼噎得說不出話來。


    “我媽最怕家裏鬧不和,我倒不怕。你想吵,我總歸奉陪。你想打……”何小曼輕蔑地低頭望了望何玉華,“你現在還打得過我嗎?”


    “何小曼!”何玉華氣得渾身發抖。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何玉華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高,她長得漂亮,人也潑辣,凡事都不吃虧,偏偏這身高欠了點,因為這個還失去了最向往的工作。想到就是一腦門子的恨意。


    “四娘娘,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有什麽不好,非要雞飛狗跳。你再看不慣我媽,我媽也當了十幾年的何家媳婦,你改變得了嗎?你這是折磨我媽呢?還是折磨我爸呢?還是折磨你自己呢?”


    雖是春風暖暖的,此刻的何玉華卻隻覺得冷汗涔涔,何小曼字字句句都紮在她心上。


    狠狠地望著何小曼充滿稚氣的臉,何玉華心中隻覺又怒又悲,低吼道:“不,我永遠痛恨王秀珍。因為她,廠裏的人都遠著我,人人都說我家裏有個傳染病人,去食堂都不跟我一起……”


    不由的,何玉華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哆嗦著嘴唇,她終於道:“你才十五歲,你懂個屁!”


    原來是這樣!何小曼突然想起,何玉華不是沒人追求,可是說來也奇怪,每次人家的追求都是以轟轟烈烈開頭,悄無聲息結束。隻怕,也和王秀珍的病有關。


    這個年代的結核病,猛如虎啊!


    何小曼心裏起了一陣同情。被人孤立的滋味她知道,當年“楊簡”是個出眾的女生,也曾經飽嚐被孤立的滋味。


    好在,“楊簡”有個幸福的家庭,她的父母能給她溫暖的港灣。


    可是,何玉華沒有。她雖然有兄嫂,但畢竟和父母不一樣。


    “娘娘,小曼是晚輩,今天大著膽子勸娘娘一句。跟自己家裏人撕扯算什麽本事,內哄最不堪,有本事上外頭廝殺去。”


    瞧著何玉華默不作聲,何小曼知道自己說的她是聽進去了,又道:“既然在廠裏已經孤獨,那在家裏就不要作了。沒有哪裏會比自己家裏更溫暖。隻要你放寬點心胸,我媽不難相處的,她不知道多麽希望跟你親近。”


    “呸!誰要跟她親近!”何玉華雖是嘴裏啐著,語氣裏的恨意卻不如之前強烈,“這個家一窮二白,我真不知道有什麽可留戀。”


    何小曼心中一動,果然是貧賤之家百事哀,說什麽“家和萬事興”,都是唱高調的空話。


    家庭和睦的源頭還是心情舒暢,心情舒暢的源頭是改善生活啊。


    所以,“萬事興”了才能“家和”,這邏輯才立得住。


    “娘娘你以後多聽廣播,外麵的社會變化很大的,隻要我們家裏人齊心,咱家不會一直這麽窮的。”


    何玉華翻個白眼,隻當何小曼在說書。


    雖然兩人的這番談話表麵上沒有達成什麽共識,但何玉華對待家人的態度的確有了微妙的變化。


    這讓何小曼挺欣慰,自己的苦心終於沒有白費。她不是懼怕何玉華,如果何玉華不是她姑姑,她會狠狠地反撲,但是,父母都是寬厚的人,他們一定難以承受家中尖銳的對立。


    所以對於何玉華,隻能懷柔軟化,不能將她越踢越遠。


    對此,何小曼是付出了代價的。


    她漂亮的毛毛球針織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小團紅色墨汁。


    還用問嗎?肯定是何玉華幹的啊。


    不過何小曼仔細看了墨汁的顏色,已經有些黯淡,說明染上去有一段時間了。既然是談話之前染的,那何小曼就忍了。否則難得的和平局麵又要毀於一旦。


    何小曼沒有吱聲,偷偷從王秀珍的線包裏找了好幾種顏色的毛線,在墨汁的地方繡了一隻蝴蝶。毛線本身比針織衫的質感更加飽滿,加之配色又好看,這蝴蝶竟有振翅欲飛的立體感。


    第二天早上,何小曼故意穿上這件衣服走出房間,正在忙乎早飯的王秀珍一瞥眼,讚道:“我家小曼真好看。”


    何玉華趿著拖鞋在搬凳子,一見何小曼穿著新衣服出來,忽然臉色一變,神情有些緊張。


    但隨後,她就望見了衣服上的蝴蝶,神情更是驚訝。


    蝴蝶就在衣服的右下角,很是顯眼,王秀珍第二眼也發現了,奇怪道:“咦,我記得買的時候沒蝴蝶吧?”


    何小曼笑道:“我拿你的碎毛線繡的,好看嗎?”


    一邊說著,一邊眼神就去瞄何玉華。


    何玉華臉一紅,從何小曼的眼神中讀懂了什麽。鼓起勇氣搶在王秀珍之前道:“好看,小曼手真巧啊。有了蝴蝶,比以前更好看了。”


    何小曼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她知道,何玉華這是握手言和的姿態,彼此尊重總比彼此對立來得讓人舒暢。


    林蔭道的另一端,一輛黑色轎車遠遠地悄然駛入。


    司機是個中年男子,穿著黑色短袖,長相剛毅,神情沉著,一看就是當兵出身。


    後座坐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卻是少見的俊朗。他穿著素雅的白襯衫,烏黑的短發微微有些卷曲,膚色雪白,一雙眼睛黑得發亮。


    “謝謝杜叔叔,還特意為了我繞道。”


    司機臉上浮現出難以察覺的笑意:“你最喜歡這條林蔭道,難得迴來一次,當然要帶你來看看。再說了,走哪兒不是走呢,也繞不多遠。”


    “呆會兒過了這路,我就下車。這牌照太顯眼,去鬧市區不太好。”


    “丁副市長規矩就是嚴。”司機讚歎道,“我杜鬆濤真是運氣好,碰到你爸這樣的領導,真是比其他領導的司機省了不事。”


    車,是副市長丁佐民的車。後座坐的,是丁佐民的兒子丁硯。


    丁硯在名牌大學就讀,剛放暑假迴來,今天順道坐他的車去書店。


    杜鬆濤之所以讚歎,是因為絕大多數的領導司機,都還要兼職“家務”,從接送家人到幹雜活,堪稱鞍前馬後。隻有副市長丁佐民不這樣。他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極為清楚。


    “我爸說過,不管別人怎麽做,在他那兒就要公私分明。”說起自己的父親來,丁硯也是驕傲的。


    突然,車子的速度慢了下來。杜鬆濤輕唿:“咦,什麽情況?”


    丁硯不由問:“怎麽了?”


    “前麵的車好像撞人了。”


    丁硯探過身子一看,隻見遠遠的有一輛吉普車,正在緊急調頭駛離,而路邊躺著一個人,情況不明。


    “什麽呀,撞了人還跑!”丁硯叫著,卻見那吉普車調頭後一個拐彎,隱入了一個小弄堂,“快記下車牌!”


    杜鬆濤突然臉色極為尷尬:“我……我沒看清……”


    “不管了,快停車救人!”


    不待車子停穩,丁硯打開車門就跳了下去。


    被撞的竟然是個女學生,書包已經飛了出去,現場沒有血流成河,但人已經暈了過去。


    “同學!同學!”


    丁硯喊著,正要扶她起來,杜鬆濤已經下車。


    “不能晃她!”杜鬆濤是有急救經驗的,過去快速察看了一下,“還活著,不知道哪裏受傷了。”


    “上車,送她去醫院!”丁硯斬釘截鐵。


    弄堂裏,吉普車停在陰暗處。


    向麗娜臉色蒼白,捂住胸口好一會兒,才道:“她沒死吧。”


    司機劉東平緊緊咬著牙關,半晌才道:“沒死,但是……應該已經撞暈了。”


    “好……好……”向麗娜點點頭,“我下車,自己坐車去考場。你……你去看看她,把她送醫院去。”


    說著,伸手去開車門,卻發現渾身虛脫,根本連開車門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


    劉東平無奈,下來給她開車門,順勢向弄堂口探頭一看,突然臉色大變,倉皇道:“不好!”


    “怎麽了?”向麗娜被他嚇了一跳,不滿地望著他。


    “是……是丁副市長的車子……”劉東平聲音顫抖,再也不敢往前走一步。


    “什麽?”向麗娜雖然還是個學生,卻知道副市長的份量,頓時嘴唇也哆嗦了,“他……他怎麽會在這兒?剛剛……明明路上沒有人,我前後看了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劉東平定了定神,又向林蔭道那邊望去,“好像丁副市長不在車上……”


    向麗娜已經迴過神來,下了車,走到劉東平身邊,遠遠地隻見黑色轎車上下來兩個人,將何小曼檢查一番,然後搬上了車。


    “算了,既然已經有人送她去醫院,她應該不會有事了。你還是送我去考場吧。”


    她看看手表,經過這一番折騰,原本寬裕的時間已經不那麽寬裕了。


    不過,她還足夠來得及趕到考場。至於何小曼……她閉上眼睛,輕輕地唿了口氣。


    我並不想傷害你。我隻是不想讓你參加考試。


    杜鬆濤開著車,一路向醫院奔襲。好在這個年頭馬路上並不太擠,黑色轎車開得飛快,與時間爭分奪秒。


    轎車的後座空間並不很大,不足以讓何小曼一人平躺,為了避免途中顛簸讓何小曼再次遭受傷害,丁硯讓她躺在自己大腿上,雙手緊緊地箍住她。


    “杜叔叔,她……她會不會有事?”丁硯望著何小曼毫無血色的小臉,內心十分擔憂。


    “看起來沒有生命危險。不過……希望沒有內傷吧。”杜鬆濤說話還是留了些餘地。


    丁硯很生氣:“沒想到撞了人居然還逃跑,簡直喪心病狂!別讓我再看到那車子,我認得!”


    雖然沒來得及記住車號,但這年頭的汽車並不普及,吉普車更是比較特殊的車型,而且,丁硯記得那輛吉普車的圍杠是黑色,應該是重新噴過漆的。


    杜鬆濤從內視鏡看了看丁硯,欲言又止。


    此時的何小曼,正在昏迷與蘇醒間掙紮。有時候模模糊糊地不知身在何處,有時候卻又墜入深深的黑暗毫無知覺。


    掙紮間,總有個聲音在提醒她:“你要考試,何小曼,你今天要考試……”


    何小曼努力地睜開眼睛,想要坐起,卻被一雙手溫柔地按下。


    “讓我起來!我今天中考!我要去考試!你讓我去考試啊!”何小曼絕望地大叫,卻發現自己怎麽都起不來。


    而她自以為無比劇烈的掙紮,在丁硯看來,是昏昏沉沉的呢喃。


    他懷中的這個女生,身子在微微顫抖,嘴唇一張一闔,發出極為細弱的聲音。


    “你說什麽?”丁硯俯下身子,將耳朵湊到何小曼的嘴唇前。


    “中考……考試……考試……”這聲音斷斷續續,細不可聞,可丁硯卻辨認了出來。


    “杜叔叔,這是個考生!”他驚唿。


    杜鬆濤暗暗歎了口氣,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她這樣子,還能考試嗎?而且,時間也來不及了。”


    丁硯重重地點頭:“對,救命要緊,還是去醫院!”


    這句話,其實何小曼聽見了。“不,我不要去醫院,送我去考場!請你送我去考場!”


    隻可惜,她內心的呐喊隻有自己知道,丁硯望著她顫抖的嘴唇,完全聽不到她在說什麽。


    何小曼絕望了,她迷迷糊糊地望見一張極為好看的男生的臉,可這個男生,一點都聽不懂自己的話。


    眼淚奪眶而出,從她的眼角流到太陽穴,一顆又一顆,像是在為自己的命運哀悼。


    丁硯被震驚了。


    這個女生縱然在昏迷中,也能叫人看出一臉的絕望與無助,而那連綿不斷滾落的淚水……丁硯伸手替她輕輕擦去。


    真的很燙。


    “哦,呆會兒她迴來,跟她說不用準備晚飯了。晚上你爸有應酬,我們全家一起去。”


    應酬。丁硯不太喜歡。雖然從小家裏就常常高朋滿座,但丁硯總是假借專注學業之名,能不出現就不出現。好在他學習非常拿得出手,搪塞起來也很理直氣壯。


    “你和爸去吧,我要看書。”


    這迴高萍可不依他了:“都大學生了,不差這暑假一天半天的,昨天你爸還說,小硯長大了,也該出去走動走動,見見人。別總當傳說中的那一個,迴人間看看好不?”


    丁硯說不過他媽,要知道高萍可是教師出身,現在在外事辦工作,能說會道,極玲瓏的一個人。


    而且聽高萍這意思,父母是達成了默契,認為兒子應該開始踏入某種社交圈了。


    丁硯縱然不喜歡,但身為副市長的兒子,有時候也難迴避。


    “那你們可別嫌我悶……”


    “哪會啊,隻要你不嫌我們大人說話悶,就謝天謝地啦!”高萍在電話那頭爽朗地笑,“就這麽說定了,呆會兒見。”


    丁硯獨享一個安靜的下午,坐在客廳看他剛買迴來的書,偶爾抬頭,望見院子裏綠色掩映之間,竟也會有落葉旋轉而下,一時想起醫院裏的何小曼,也是在最該茂盛的季節無端飄落,心中就替她惋惜起來。


    下午五點,父親大人,也就是副市長丁佐民先到家。


    他今天下午剛去市傳染病醫院看望病人,還勇敢地跟病人握了手。但轉頭,到底還是有些擔心,趕緊迴來洗澡更衣。


    杜鬆濤整理好後車廂的土特產,進了屋見到丁硯,不由笑了:“今天怎麽樣,沒被人扣押在醫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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