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醫院急診室的病床上睡下了,期間我被驚醒兩次:一次是江辰不知從哪兒搬了個綠色的折疊屏風來把病床隔開了去,那個屏風大概年久失修,拉開來時劈裏啪啦的,跟放鞭炮似的,我好像是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又轉身睡了;還有一次就是現在,屏風外傳來一聲聲的男性的低聲呻吟,聲音哎呀哎喲的十分曖昧。

    我坐起來,正想偷瞄兩眼,就被小護士傳來的彪悍言論給震住了。

    她說:“別叫得那麽惡心,又不是在給你照大腸鏡!”

    我在心裏盤算了大腸的位置和大腸鏡的入口,不由得露出會心一笑。

    外麵那人已經從呻吟轉成了尖聲哀嚎,我聽到江辰斥了一聲:“閉嘴,別吵到其他病人。”

    我繞過屏風走了出去,然後就後悔我為什麽要出來了。

    那大概是個年輕人,我會說大概,是從他頭上那頂像炸開了的稻草頭發判斷的。而他的臉暫時令我無從判斷他的年齡,因為上麵淌滿了鮮紅的血,還亂中有序地紮滿了綠色的玻璃片,看上去像是啤酒瓶的碎片。而某兩塊插分別插在左右兩頰的玻璃塊上還帶著商標,我眯了眼睛仔細看,一個大概是楷體的“純”字,另一個是“生”字。

    我真想拿個相機拍下他臉,鋪上論壇發個帖子,標題為——“某高校藝術生血腥畢業設計,唿籲社會關注‘人生’、‘生命’、‘純真’、‘純粹’等人類生生不息的美麗,標題要長”。

    相信我,一切跟藝術和變態扯上關係的,都會紅。

    江辰是第一個看到我出來的,他拿著鑷子指著我說:“進去。你出來幹嘛?”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個玻璃麵人惡聲惡氣地罵:“操.你媽的看什麽……啊……媽啊!”

    他後麵那句“啊……媽啊!”是用突如其來拔高的音調喊了出來,我被嚇得倒退了兩步,愣愣地看著江辰。

    江辰把鑷子上那塊帶有“生”字的玻璃片往身旁推車上的鐵盤子哐當一丟,“這是醫院,嘴巴放幹淨點。”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並無凝重,甚至語氣也是淡淡的沒什麽起伏。可是我覺得他很帥。

    玻璃麵人用他那張血臉表達了一個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並且還很謙和地說:“曉得了,醫生您輕點啊。”

    江辰嗯了一聲,看著我說:“你進去。”

    我哦了一聲繞迴屏風後麵,盤腿坐在床上發呆。

    我聽到玻璃麵人用討好地語氣問說,醫生,你女朋友哦,漂亮哦。

    江辰似乎應了他一聲,然後玻璃麵人又說,醫生,帶女朋友在病床上,刺激哦。

    不出意料的,玻璃麵人又哀嚎著叫娘了,你看這樣的痛,就隻值兩個字,活該。

    我不知道再折騰了多久,因為我盤著腿打起了瞌睡,到我再有意識的時候,我的腿已經發麻到我不敢輕易去碰觸它的地步。

    “陳小希,你打坐啊?”江辰站在我床邊,拔著手上的塑膠白手套。

    我動了動腳趾,一陣鑽心的麻痛唰唰爬上我全身的感覺細胞,我哭喪著臉告訴他:“江辰,我的腳麻得快廢了。”

    他把膠手套隨手丟進牆角的紙簍裏,走過來在床上坐下,伸出食指戳了一戳我的腿,我叫了起來:“別呀,是真的麻。”

    江辰突然伸手推我,我就像一個壞掉的不倒翁,徒勞地晃了幾晃,然後維持著兩腿交盤的姿勢側倒在了床上。

    我的左大腿被我的右大腿壓在了下麵,我麻得哇哇直叫。

    江辰似乎很高興,他雙手環胸偏頭看著歪斜倒在床上的我就不停地笑,笑得臉上那個酒窩好像就要飛彈出去了。

    然後他輕輕地把我右腳和左腳解開,捋直,然後啪啪地拍打著我的小腿。

    在他一掌一掌的飛扇下,我感覺血液跟硫酸一樣滋滋地流迴我的兩條腿,我麻呀,我疼呀,我麻得疼。

    五六分鍾之後,我的腿總算恢複了正常知覺,我踹了江辰一腳,表示我的腳已經好到可以踹人了,也表示他在我行動不便時把我當不倒翁玩這事我很不滿。

    實話說我這一腳踹得並不狠,但江辰卻被我掀翻在床上,他捂著肚子說,“陳小希你是女子摔跤手麽?”

    我又補了一腳,“你是奧斯卡影帝麽?”

    江辰還是捂著肚子不動,甚至我遠遠地覺得他額角已經泛出汗來了,我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難不成我這腳一麻還麻成了佛山無影腳,輕輕一踹就能踹出人命來?

    我爬過去拍他的背:“你沒事吧?沒事吧?你別嚇我啊。”

    他突然轉身抱住我:“你是白癡啊,我捂著肚子你拍我背幹嘛!”

    他抱得很緊,幾乎把全身重量都過度給我,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我說你怎麽了?別勒死我啊。

    他說沒事,我胃有點疼,讓我抱一下。

    我輕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是不是餓了?我給你買吃的去,還是你的藥在哪裏,我去給你拿,你這胃怎麽老痛啊,這樣不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把他的大腦袋擱在我的肩膀上,他說:“陳小希,我照顧不好。”

    我作為雌性的母性本能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頓時泛濫,我摸著他的頭說,“江辰,那我來照顧你。”

    “好。”他說。

    之後江辰交班了,在送我迴家的路上他列出了一係列我要如何照顧他的條款,這些條款大部分我都不陌生,大學的時候他就列過一份給我,比如說,他負責給我送早餐,我負責給他送午餐晚餐;比如說,他如果吃一切帶有殼的食物,我必須幫他剝皮,這集中表現在茶葉蛋上;又比如說,我必須每周替他清洗一遍他穿過的衣服和被褥……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把他給我的兩頁處方單翻得嘩嘩作響,可他就是不為所動,最後我忍不住了,揮著那兩頁紙說:“為什麽我必須給你送晚飯?”

    他說:“這是比照大學那份規則來的。”

    我說:“大學近啊,方便啊,再說了,大學你還給我送早餐呢。”

    他說:“那是我要早起看書,順便。而且,我不是對比大學那份把送午餐的減掉了嗎?”

    我氣結,“那……那我也不要送晚飯給你。”

    他用眼角瞟了我一眼,“是誰說要照顧我的?”

    我無語以對,隻有又低頭研究那些條款,在第六條上,江辰寫著:必須每三天幫我整理一次家裏。

    我抖著紙說:“你看看第六條,大學裏沒有這一條。”

    他拍著方向盤等紅燈,伸過頭來瞄了一眼說:“大學住的是宿舍,不能便宜了別人。”

    ……

    好吧,是我錯了,是我在三年裏在迴憶裏主動把他美化了太多,以致我隻記得他對我的好,完全忘了他對我的欺壓。迴憶之所以美麗,是因為誰也迴不去。

    而其實在我認識江辰的漫長歲月裏,他的溫柔底下都是隱藏著一顆對我肆無忌憚作威作福的心。比如說那個圖書館事件,大家看到的都是他在圖書館裏幫我翻書,可是其實那麽冷的天,我多麽願意就在宿舍的被窩裏呆著,他卻硬要逼我賠他上圖書館,他說學生本來就該好好學習,他還說一想到他在圖書館埋頭苦學而我在宿舍埋頭苦睡,他心裏就不舒坦,心裏就不平衡。他老人家是醫學係的每天要好好學

    習免得醫死人無可厚非,但我一藝術係的,每天逼著我上圖書館那是對我自由思想的扼殺,所以我成不了梵高畢加索,其實是江辰害的。

    “到了。”江辰拍了一拍我的頭,我往外一看,愣愣地說:“你走錯了,這不是我家。”

    他解著安全帶:“我知道不是你家,這是我家,上來給我煮點東西吃,順便收拾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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