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裹得嚴嚴實實,秦正格外體貼,兩人本是叔侄輩,秦正身上又有股女子的陰柔,故而他將燕飛的手挽在自己臂上的時候,燕飛並沒有覺得不妥,倒像是挽著一個大姐姐一般。她跟著秦正出現在舉杯樓,舉杯樓正是夕食開堂之時,熱鬧非凡。樓中客人都是鎮上人,沒有一個不認識燕飛,見著她神采奕奕,都迎來搭言。有姑娘睥著俊秀冷臉的秦正,皆有傾羨之色。

    此時莫掌櫃竟也在樓廳上,他推開窗戶,正向著他們所在的桌位,這子墟第一美男的銳氣,倒是被秦正削去了幾分。他倚窗朝兩人打招唿道:“我說突然熱鬧非凡,原來是燕子出戶了。”

    這時秦正敏銳地感覺到臂上燕飛的手顫了下,他記得燕飛提過的關於那個杯子的事,他抬頭盯著莫海西,莫海西笑著輕做了個輯道:“我以為燕子有了情郎,卻沒料到是秦先生,這下失禮了。事逢喜悅,今兒個兩位的賬就免了吧。”

    燕飛抬頭笑道:“那我們就不客氣拉。”

    說到這小馬已經利索地都擺好了茶,兩人落座,秦正冷臉,扭頭盯著窗外,生人勿近。倒是許多小孩子跑來給燕飛送一把把的花生,看來她在鎮上人緣的確是好。

    “燕姑娘。”人聲鼎沸裏傳來一個聲音。

    燕飛找了片刻,看到對麵廊道上走來的上官衍。她眨了眨眼,輕皺了眉,又在笑:“上官大人?”

    上官衍停在了桌麵,一臉憔悴地看著燕飛。秦正轉過頭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扭頭繼續看著窗外。

    燕飛攏了攏桌上的花生米,笑道:“好久沒見,快些坐下來。最近公務很忙麽?”

    上官衍隻是盯著她,怔怔坐下來,卻不迴答。

    秦正突然站起來盯著上官衍道:“我出去一下,你先幫我照顧飛兒。我沒迴來,你也不能離開。”

    上官衍點了點頭。秦正快步離開。

    燕飛將發絲拂到耳後,笑著盯了他一眼道:“怎麽了?是不是好久沒見,都生份了?我今天剛出門,想著過幾天再好點兒,再去衙門跟你道個安。怎麽樣?大寶要成親了,是不是特別忙?雲娘的身體好些了麽?”

    上官衍眼睛漸紅,臉色蒼白,卻不敢再看燕飛,怔怔盯著桌上被風吹亂的花生皮屑,還有燕飛蒼白無血色的微繭的手指。

    燕飛輕聲寬慰道:“遊姑娘的醫術很好,看我就知道了,雲娘一定會好起來的。再說大寶要成親,這喜氣也能將衝走那些不好的事兒,不是麽?”

    上官衍咬緊牙關,手卻不停在顫抖,燕飛關切道:“怎麽了?很冷麽?”

    上官衍突然緊緊地握住她伸過來碰觸的手,握得很緊,也很久,直到自己冰冷的手與燕飛溫熱的手一樣的溫暖,才慢慢吐出那三個字:“對不起。”

    燕飛一動不敢多動,轉頭看看周圍人潮各自己忙著,沒有人往這邊看,但臉邊紅霞已飛,不知該無禮抽手,還是任由這憔悴悲傷的男人握著,輕聲道:“大人怎麽與我說對不起?你做錯了什麽事情了麽?”

    上官衍麵如死灰,怔怔抬頭看著燕飛。

    燕飛剪眉關切道:“怎麽了?”

    上官衍悲涼地笑了,笑得很釋然,也很輕鬆。你錯做了什麽事情,這一切曲折顛沛你做過什麽,何以將負擔與罪責扛在自己身上,無法讓自己自由?多少智者都解不開的複雜,被一個病弱初醒的女子一句話,擊得煙消雲散。

    燕飛莫名其妙地跟著一起笑了,心道這上官大人是怎麽了,時悲時笑,不過他笑的樣子多好看,就像,就像十幾年前,那個文靜又內斂的男孩。

    —————————————————————————————————————

    秦正快步出鎮,在村口火樹下碰著了下山來的韓燕三人。

    “你怎麽出來了?燕飛呢?”韓三笑盯著秦正,眼裏有著難解的憂患。

    秦正對燕錯道:“你姐在舉杯樓,上官衍在陪著。”

    燕錯會意,停也不停地繼續往鎮裏走去。

    秦正看著兩人道:“你們都對清了麽?夏夏失蹤,到底是誰在攪和?是那個曾喬裝成飛兒的人?”

    韓三笑搖了搖頭:“不是。”

    秦正一皺眉:“看來你知道是誰在中作鬼喬裝飛兒?藏頭露尾,亦是叵測之輩。”

    韓三笑心中煩躁,不顧得秦正身份道:“隨你怎麽想,但帶走夏夏的絕不是這個人。我也是剛才宋令箭上來跟我說了,我才知道這件事。那個囂張騙燕飛說自己是遊無情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隱藏過,她就是想讓我們知道有人帶走了夏夏,卻又叫我們猜不著是誰。”

    秦正道:“這個武功修為極高,但莫名其妙帶走個院子裏的小丫頭。現在還可以緩住飛兒,等到黃鄭兩家婚事一完,夏夏失蹤的事情就再也瞞不住了。

    這也是韓三笑一直思考著的問題,為什麽?那人如此神出鬼沒,為什麽獨帶走夏夏?

    秦正道:“夏夏的身世我不是很清楚,難道與她來之前的身世背景有關?”

    韓三笑冷笑:“我倒是覺得這事兒跟夏夏一點關係都沒有,隻不過是有人故意要殺雞儆猴,故意做給這裏的某個人看的。”

    “夏夏隻與院子裏的人親近。隻有你們五個人,除了你與宋令箭,還能有誰?”

    “她不願意多說,這個人,或許就是衝著她來的。”韓三笑心裏涼涼的,這個人,難道就是夜聲說的,那個深不可測的高手?

    “宋令箭與燕錯一起出去找的你,怎麽不見她?”

    “快到山腳的時候她突然說要迴山屋那裏找點東西,就自己走了。”

    “那山屋都燒成了渣子,還有什麽東西留下來可以找的麽?”

    “誰知道她藏了什麽鬼名堂——說不定她藏了箱黃金在屋下——”韓三笑突然眼睛一亮,轉頭又要迴山上。

    路上秦正問韓三笑:“你知道舉杯樓的掌櫃是什麽來曆麽?”

    韓三笑道:“這個——不太清楚,這鎮上的人雖都不是原住人,但大多是好多年前就來的。小莫——還真沒有聽誰提起過。”

    秦正垂著眼,神情似笑非笑:“此人絕非等閑之輩,或許功力還在我之上。”

    韓三笑一驚,道:“我跟他認識也好多年,他除了長得不難看,又有一家酒樓以外,我還沒發現他有什麽本事,釣魚的本事倒是奇爛無比,從早到晚出去都沒提幾條魚迴來,能提迴來的都還不夠塞牙縫。”

    秦正轉頭盯著他道:“你怎知道,他釣的是魚,還是別的什麽?”

    韓三笑一愣,往事幕幕劃過心頭,突然定格在了某個畫麵之上——在他們迴鎮後不久,他第一次見到黑崽子阿四時,它是跟莫海西在一起的,那時候莫海西半夜從外頭迴來,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眼神裏帶著一股讓他感覺很陌生的淡漠與傲氣——

    他腦海裏那個莫海西的影像突然扭曲,漾動,消失——他感到自己的耳膜有鼓在敲,心髒隱隱作痛——

    秦正卻沒查覺,看著已近的山屋廢墟道:“宋令箭不在此處。”

    韓三笑忍了忍痛,覺得這陣痛就像之前那樣,集中意念去忍,就過去了。

    秦正冷冷道:“撒謊之心,必有不見光之事——”

    他還沒有說完,韓三笑已經微俯下了身,體內的體內的血液似乎突然間流動得很快,一鼓熱量在丹田內突地升起,他非常躁動,感覺自己的筋脈隨著某樣東西突然劇烈地彈動了一下。

    “你怎麽了?”秦正正視到韓三笑的異常。

    韓三笑猛然地捂著耳朵彎下了腰,臉上筋脈畢現,還隱隱彈動,似乎有一無形手在撥弄著,雖然秦針兒沒有親身體驗,但他確定這種感覺一定讓人痛不欲生。

    “你怎麽了?是誰在林中?!”秦正感覺到一股力量在撥弄,卻明確不到那股力量源自哪裏,隻能沒有目標地在林間掃視著。

    “啊!”韓三笑喘氣愈厚,驀地抬起頭瞪著秦正,那一眼嚇了秦正一跳,隻見他臉上凸出的筋脈已變成了紅色,不斷地往外突跳著,似是要扒開臉皮,衝破血脈!

    “我幫你!”秦正要摳韓三笑的脈門,韓三笑卻踉蹌著一把推開了他,無聲又極為痛苦地地捂著耳朵,低下血脈迸張的可怕的臉。

    秦正一臉憤怒地環視著四周,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根本無從去為韓三笑解圍這種無形的扼殺。

    過了好一會兒,韓三笑慢慢直起了身子,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吸氣中帶著破碎的喉血,好像內力受到了極大的攻擊。但他眼中的恐懼與擔憂更甚過痛苦,種慌慌的無力感,世上相生相克,他以為自己的章法已經接近完美,卻在這樣一個不經意的瞬間被一種夜鴉般淒涼的弦聲險些廢了——他還是沒有恢複過來,全身乏力,那股弦音攪得他腦子都快碎了。難道是宋令箭啟動了破音弓的真正力量?為什麽?她為什麽要在這個當口幹這樣的事情?夜聲走遠了嗎?他會不會與他一樣有這樣的感應?他會不會調轉槍頭迴來?

    “你怎麽樣?”秦正皺眉道。

    這時突然林中傳來一陣輕而幽遠的吟唱,像是從天上瑤池淋落下來的池水:

    紅顏瞬間

    何日歸夢

    連城萬裏

    不在眸中

    流蘇眉間嚐綠杏

    淺握雙手夢不醒

    白發三千纏碧玉

    迴望夕陽血染天

    ……

    韓三笑望向林子,看到一個纖細孤獨的身影從黑暗中扯脫出來,靜靜向前,宋令箭長發散落,神情絕望冰,一對眼睛姻紅得厲害,好像在泣血——

    泣血——她此刻像是將要涅磐的鳳凰,——泣血的鳳凰?!

    韓三笑全身寒毛乍立——十三年前,幾片零碎的落花散在了紅顏嬌豔的臉上,不偏不倚地排成了彎線,由眼睛到臉頰,那時他第一次覺得紅顏的確人如其名,傾國傾城,鮮豔的落花點在她玉般的臉上,像一隻泣血的鳳凰,放肆的悲壯與淒羨——就在那天,他決定幫這個疼愛的女人贏得心上人的心,兩朵無意的落花射穿了夜聲的光明,帶給了他們無限的黑暗。

    他天眩地轉,心跳得越來越厲害,心中熱血沸騰,幾乎要攪碎內腑——

    “嘩啦”一聲,從他嘴裏噴出了一片嫣紅,落在地上,如一片乍開的春花。

    宋令箭一臉悲容地停了下來,孩子般脆弱地看著他,通紅的眼裏流下了兩道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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