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雲清的孩子,照著藥娘給我的指引來到了這個鎮上,這孩子果真如我當初擔心的那樣,離開了溫室的懷抱,無法抵抗與我一起顛沛的生活,他的身體越來越差,經常凍得抖成一團,我雖然得了些藥娘的傳授,卻不知道為什麽他會虛弱得如此厲害……我很內疚,如果我不將他抱出來,一切會不會不一樣?自從二十五年前的那一腔怨念開始,我就不再是當初的那個雲淡了——我的身上……我的身上也流著與雲清一樣的血,一樣的邪惡……一樣的自私無情……一樣……”

    “雲兒,別說了——”上官博閉上眼睛沉痛道。

    “我們在這個鎮上平靜地過了幾年,這幾年真的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雲清的陰影越來越淡,孩子的身體也越來越好,他開始有了朋友,心情也越來越好。我真的覺得很滿足,每天都祈望上蒼能讓這樣的生活延續,讓那些不見天日的日子長埋在過去。但是雲清就是我命裏的劫,她還是找到了,這次她不必再與我任何作勢,直接就想要我的命——可憐阿血與黑俊成了我的擋箭牌,我很怕她找到我的孩子,往山上跑想要引開她——山上我們起了爭執,雲清誤中雲針而死——我也終於支撐不住,險些死在了山上……”往事一幕幕,快樂的悲慘的,在雲娘眼裏慢慢推近拉遠,想起來皆是疚。

    “我醒來時,自己已經在上官府中,成了你們所認為的雲夫人——我仍舊那麽自私,害怕失去一切而默認了自己的身份,因為我看到了我的孩子,原來他叫上官禮,他們仍舊長得那麽像,就像雙生一樣,隻是禮兒的身體比衍兒要好,看起來果真像是兄長。禮兒他很天真,很快活,很討人喜歡,他過得很好,也很健康,他微笑著叫我雲娘,卻從來不肯叫我一聲娘,九年了……我的孩子自出補繈褓便一直沒有與我分開過,但我卻為了讓他過得安穩而狠心放棄了他,但八年以後,他一無所知……我很害怕,很痛苦,不想麵對接下來我要麵對的一切……”雲娘斷斷續續,泣淚交加。

    “但是我最痛苦的,是我醒來第一個想起的,是我身邊的孩子——八年了,與他日夜相對八年,時時刻刻聽他叫我娘,他雖然不是我親生的,骨血深處早就跟融在了一起……就在我重傷欲死的那天,我能感覺到他死死地守在我的身邊抱著我,給我溫暖,讓我不要睡著,一直叫我娘……但是我呢?我先奪了他八年富貴平安的生活,然後再殺害了他的生母……然後我又厚顏無恥地接受這裏的一切,渴望看到我的親生孩子……我怎麽可能推開他,怎麽可能放下他去認迴自己的孩子?……”上官禮的嘴邊突然浮起了一個自嘲的笑。

    “但是很快的我就知道了,其實一切都沒有我想象得那樣好……禮兒……對不起……對不起……”雲娘除了對不起,仿佛已無話再對上官禮說。有些話不知從何說起,有些話一說便叫人癡癲。

    她當然很快知道,上官禮過得並沒有表麵那樣輕鬆自在,府裏所有的人心知肚名,稚子無辜,沒人想將狠厲的雲清的陰影罩在她的兒子身上——除了上官博與上官井,尤其是上官博,他恨極了雲清,也必將恨帶到了她的兒子身上,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一切,所以上官禮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受到過他的關愛。他總是覺得這個孩子必定也懷有雲清邪惡的血統,他們越是對上官衍保護照顧,就越是討厭上官禮的一切……”

    “因為二哥他成了上官府的二少爺,因為他的母親殺了我的母親——所以,他時刻被爹叫罵怒視,忍受著賤人之子的屈辱,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像那大哥那樣離開了家,寧願流浪也不願意迴來——”

    “你怎麽知道這些?……你倒是真會到處訴苦啊!”上官博仍舊擺脫不了對上官禮的憎惡,鄙棄道。

    “沒有——二哥什麽都沒有對我說過,他總是表現得很好,很開心,表現得,好像大家都像疼愛我一般疼愛他……直到那天,那天我明明看到他跟大哥在一起,大哥扔了他送我的木雕,他們在爭執,全然沒有平時在我麵前表現得那樣好……我看著你跳進了湖裏,去找那個親手刻來送我的木雕……但是後來我問你為何著了風寒,你卻還是像平時那樣,說些不正經的話來逗我,好像湖邊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說得我自己都覺得是自己看花了眼……”上官衍靜靜地看著上官禮,往事曆曆在目,“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將你的衣氅披在了你身上的事。娘將你當成了我,她隻顧仔細地查看你怎麽了,還不忘迴頭責備我——以前我向來習慣這樣,也從來不覺得有什麽,但那天我被當成了你,才發現這種被冷落被誤解的處境有多難受,分明是一樣的處境,為什麽對錯不公,為什麽不分青紅皂白的就覺得是我的錯,就一定要認定是你在欺負我?但你每次都是一笑而過,像是一切都應該是這樣的……”

    上官禮笑了笑:“我習慣了。”

    “是的,你習慣了,我也習慣了,所以從來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直到那天我們的身份突然混淆了,你對雲娘關懷的那種排斥,我對突然來的冷漠感到的失落……也許你不記得了,那次你病得很重,很重很重,一個人躺在宅院中很多天都沒有出來。不知道為什麽,那幾夜我也睡得不好,每次總是你來陪我聊天,逗我開心,你病了,就算是輪也輪到我來陪你了。那天夜裏我沒有睡著,偷偷去了你的院子想看看你。但是我卻看到娘也在,她一直給你擦汗送水,一直捂著你的被子好不讓你再受風寒,她心疼得流淚不止,靜靜地哼著歌陪你到天亮,才偷偷離開。有好幾夜,她一直都是這樣,為什麽她要這樣?為什麽她明明這麽關心你,明明可以關心你,卻要背著所有人偷偷來看你?我真的不懂,我一直都不懂,隻能裝作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因為這正是你們想要給我的生活,偽裝得這麽辛苦想要讓我看見的景象……但是現在我明白了……”上官衍的眼裏泌出了淚水,長眉深皺,幽幽盯著雲娘。

    上官禮怔怔地看著雲娘,雲娘卻不敢再看任何一個人。

    “就在那幾天,我開始覺得一切都沒有我看到的——我想象的那樣美好。那夜我也知道了大哥對你的態度——我從你的院子出來,碰到了正怒氣衝衝來的大哥,我那時候還好天真,想要上前給他一個驚喜,嚇他一嚇——但是我沒有想到,向來和氣的大哥會這樣兇狠,他不僅沒有對我的惡作劇感覺到好笑,還用力地將我推倒在地上,然後緊緊地掐住我的脖子,警告我不要再接近三弟,不準再有任何卑鄙舉止想來親近雲娘之類的話語——我知道,他也將我當成了你,夜深眼迷,我又在你的院中,他當然不會想到是我。我從來不知道他們竟是這樣的處惡關係,這麽多年,這樣的生活你是怎麽度過來的?”上官衍轉頭看著兄長。

    上官禮還是淺淡一笑:“我說過,習慣了。在你們沒有來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應該怎樣讓自己避於紛爭,讓自己接受一切。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這一切本不該屬於我,我也隨時準備好,要將一切還給原來的人……”

    “禮兒——你……你說什麽?”雲娘驚訝道。

    上官禮平靜淡和地看著她,兩行清淚順頰而下:“所以我說了,我明白,你不必再解釋,我也從來不怪你。”

    “所以你們都心知肚明,卻將我一個人蒙在鼓裏?我一直以你為生母,驕傲我所擁有的一切,我一直將你當成心有靈犀的好兄長……我聽信你們對我編造的謊言,活在一個從來就不真實的世界裏麵……”上官衍淚眼朦朧地看著兩人。

    “對不起———我本來想將這個秘密長埋地下——是我太自私了……是我太自私了……”

    “沒有,你們都很好,隻是我太笨了……”上官衍踉蹌著退後幾步,飛快地跑出了房間。

    “衍兒!”雲娘嘶聲叫道。

    “衍弟!”上官禮追了幾步,卻突然轉頭悲傷地盯著雲娘,“我說過,你本不該再繼續,你本不該說的,你說了又能改變些什麽呢?——但現在你將自己心中的骾刺挑了出來,卻要教我們如何立足?”

    “禮兒——”

    上官禮快步走出了房間,陽光瞬間將他吞沒了。

    雲娘看著空敞的大門悲聲大哭,她抓著上官博,把他當成可以抓住的一切,嘶心問道:“我錯了麽?我錯了麽?”

    上官博心疼地將她擁在懷裏,輕聲道:“雲兒,有我在,別怕——”

    雲娘痛徹心扉地哭著,哭聲在本該歡快的冬日陽光下延續著,像是一首悲涼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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