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出問題,”時弈搖搖頭,道,“是發現了隱患。” “那個方案所用的軟件雖然是醫療專用,開發編寫的單位也很權威,但因為程序過多,很可能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被留出後門。” “尤其是,被複製傳輸的風險過於高了。” 那就意味著,醫院和時家人能看到的二十四小時數據,同樣有可能被別人看到。 “而且那個軟件需要有配套設備,設備就安裝在你的特護病房裏。” 時弈緩緩吸了口氣,道。 “雖然醫院沒有全部啟用,但那裏麵,還有一整套監控錄像設備。” 時清檸聽懂了, “也就是,我有被人二十四小時監控著的風險,對嗎?” 他不僅聽懂了,還猜到了是誰。 這種事雖然匪夷所思,但當真正放在具體的人身上時,卻也讓時清檸覺得沒有那麽難以理解了。 和哥哥聊完出來,時清檸跑去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他加了兩勺蜂蜜,又加了兩片薄荷葉,還有另一杯,是檸檬蘇打水。 時清檸端著兩個玻璃杯上了樓,臥室的門也開著,屋內有輕緩的鋼琴曲流淌出來。 沒有曲名,大概是隨手彈出的調子。 時清檸走進去,就看見柏夜息拿著平板,修長手指在屏幕上輕按。 他在用自帶的音樂軟件彈奏。 無名曲調正好進行到尾聲,看見人進來,柏夜息用最後一個八拍結束了彈奏。 他淡淡抬眼朝時清檸望了過來。 琴聲有情,目光亦是。那一瞬間時清檸甚至覺得,薄荷好像已經知道哥哥剛剛和自己聊的是什麽了。 但又好像,柏夜息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著那一刻。 像他曾親口說過的。 “你隨時可以停止喜歡。” 時清檸關好門,走過去,他把蘇打水遞給對方,然後自己捧著溫牛奶,在男生旁邊坐了下來。 他小口啜著牛奶,重新想了一遍。 其實也沒什麽好想的,四年前,雖然這個世界的時清檸和柏夜息才都隻有十二歲,但對於他們兩個來說,已經不會有其他人了。 所以時清檸直接問。 “薄荷,之前的247方案,是你做的嗎?” 247,每日24小時,每周7日。 柏夜息果然沒有否認。 他抬手,梳了一下垂落的長發,低聲道。 “是我。” 時清檸問:“可以和我講講嗎?” 柏夜息沒有隱瞞。 柏夜息出身顯赫,即使是簡家或柏家的哪個其他人,也再沒有和比對方更強盛的勢力聯姻過。 所以身為簡柏兩家結合的後代,幾乎自剛出生起,柏夜息就備受關注。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個飽受期待的孩子從出生起就瘦弱體虛,還時常流鼻血不止。為了保護他,簡柏兩家都采取了降低曝光的舉措。 即使是在小報極為發達的澳島,在柏夜息三歲之前,依然沒有任何報紙拍到他的任何一張照片。 隨著年歲漸長,柏夜息的身體日益好轉。那時候,各大豪門家同齡的小孩子已經漸有名聲積累,有幾個出挑一些的,已經傳開了“神童”的稱號。 然而簡小姐和柏二公子的孩子卻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來,更不要說有什麽公開露麵。傳聞這位柏小少爺性格孤僻,沉悶少言,完全沒有遺傳父母的優點。 甚至還有流言,說他可能是少見的先天自閉,一點都沒有小孩子的天真爛漫。 不管傳言如何,柏小少爺始終沒有露麵,就連在簡柏兩家內部,連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都有很多人從未曾見過他。 時間一長,這位本該矚目的小少爺也漸漸讓人們失了興趣,鮮少有人會再提起。 就好像他注定一生庸碌,出生前因父母所得的那些關注,便已然是此生的巔峰。 再久一些,舊曲翻篇,日日有新事,好多人已經忘了,簡柏兩家還有這個孩子了。 而這正是柏夜息自己想要的效果。 重來一次,恍如長夢,可就是在夢裏,柏夜息也有太多事要做。 他不可能眼看著時清檸第二次向深淵滑落。 雖然網絡平台已然頗具雛形,很多事情可以通過線上在幕後操作,但柏夜息的身世決定了他一旦出生,一言一行都會被放大觀察。 所以柏夜息才寧可把自己深深地藏起來。 他也隻想把自己藏起來,對和任何人交流都沒有興趣。 重活一世,柏夜息活得了無生趣。他用太多事情填滿了自己的每一個日期。柏夜息借柏家資源擴建海外血庫,借簡家在軍隊的勢力研發高精尖的醫療設備…… 柏夜息還以柏家的名義運作讚助了許多名流院校,成立了一個又一個和先天性心髒病疑難雜症相關的醫療實驗室。 許行為首席的mentha,並不是唯一一個。 隻是最頂尖最出色的那個。 最終,mentha全程接管了時清檸後期的診斷與治療。 終於走到今天,幫時清檸實現了這一如常人的痊愈。 那從來不是多走運啊。 隻是傾盡一個人所有淋漓心血的必然。 柏夜息還做了很多,不計可數,無人知曉。 千裏之外他絞盡心血在愛的男孩終於有了好轉,病情有了希望。一切都走上正軌,隻有柏夜息是行屍走肉。 一日更比一日沒了生氣。 柏夜息的噩夢越演越烈,他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噩夢,清醒與混沌不知哪個更久,白天共夜晚同樣分秒難捱。但人原來竟是如此古怪的物種,早已到了極點的痛苦與絕望,竟然還可以再度攀升。 疼到極致的時候,柏夜息一秒鍾看不到時清檸,就恍然以為會再一次失去他。 想看見,想再多看一眼。所以柏夜息花了六個月,整整半年,利用之前投資的一個實驗室編寫出了那套程序,製定完整方案,備齊所有設備。 把時清檸的每一分一秒全傳到了自己麵前。 人類靠氧氣生存,柏夜息靠時清檸活著。 少一分鍾就立時會窒息死去。 而最可悲的是,程序啟動之後,柏夜息得到的並不是疼痛的緩解。 卻是一個無可爭辯的結論。 柏夜息越是這麽一眼不眨地看著時清檸,越察覺自己的罪無可赦。他終於發現,前世的囚禁並不是他做出了一次錯誤的決定。 而是柏夜息本人,就是全然錯誤的性格。 他一定會做錯。 他又在重蹈覆轍。 可是停不下,做不到,他分秒在觀看,也時時在被撕扯。 最終,柏夜息的異樣還是被休假迴家的簡鷺發現了。 簡鷺常年在外,迴來的時間並不多,可柏夜息畢竟是她的親兒子。 發現那一整套二十四小時不停運作的監控視頻時,簡鷺沒有發火,也沒有質問,她隻是對著柏夜息的查看記錄看了很久,最後才和柏夜息說。 “你看著的是一個人。” “不是玩具,不是寵物,你明白嗎?他是一個思想和身體都獨立的人。” 柏夜息麵無表情,他並沒有被發現後的一點驚慌,整個人依舊無波無瀾,冷硬如同鋼鐵澆築。 柏夜息說。 “我可以幫他,我不會傷害他。” 簡鷺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可以幫他,保護他,但不可以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每分每秒地監視他。” 十二歲的柏夜息個子已經很高了,但和一米七七的簡鷺相比還稍有一些差距。簡鷺微微彎下腰,視線與柏夜息平齊,看著他,說。 “薄荷,你出生在這裏,可以輕易動用很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正是這麽做,反而可能讓你永遠地失去自己最想得到的那些。” 柏夜息胸口壓抑地起伏著,喉結緩滾,聲音喑啞到幾乎難以辨別。 他說。 “我本來就沒可能得到他。” 在很早之前,就永遠地失去了。 “不。”簡鷺卻語氣堅定,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如果你這麽做,才是真的沒有可能了。” 最終,十二歲那年,柏夜息在媽媽的安排下,開始了漫長的心理治療。 “我進行了三年的治療,去年,情況才稍稍穩定了一些。” 柏夜息終於講完了這一段。 因緣際會,他居然還幸運地擁有了機會,親口向人道歉。 “抱歉,是我的錯。” “但醫生說,我的心理測評仍然具有危險性。” 柏夜息垂眼,眸光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