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1月16日

    今天上午,鑫埮的座位就換到了教室的第一排,他剛剛坐下,旁邊就有個同學笑著問道:“你當‘門神’屁股還沒坐熱怎麽就換到了前麵,是不是給小苟送禮了?”

    鑫埮目瞪口呆,此刻他心裏比當‘門神’的還難受:“看樣子,‘落後就要挨打’的確是真理呀,以前隻在曆史書上見過,雖然知其意,但直到今天才明白‘隻有經過實踐才能真正體會到理論之內涵’的道理,昨天264元的禮品就是期中考試這場戰爭的賠款,我一定不能忘記!”

    今晚寢室長請客,因為他考了全班第一名,鑫埮本不想去,礙於麵子還是去了,吃飯的時候他一直在想寢室長以前是怎麽挖苦他的,一個人慢慢地吃著最靠近他的一盤花生米。對於寢室其他成員的頻頻舉杯,他僅敷衍應付,一句話也不說。

    這時,睡在鑫埮上鋪的一個同學舉杯對寢室長說道:“你是好樣的!我要向你學習,這次我考了年級五百多名,全寢室倒數第二,走出去丟死人了,你以後一定要幫幫我……”

    鑫埮苦笑著對著他說:“你走出去丟死人了,那我考了全寢室倒數第一豈不是把寢室人的臉都都丟盡了?”

    “我……我……”‘倒數第二’意識到錯話了,但又不知如何迴答。

    “你是保送生嘛!這次考試隻是意外,憑你的實力,下次考試就好比‘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有人開始打圓場,其他人也開始附和。

    鑫埮心裏一熱:“我是保送生!也許還有不少人認為我是‘正宗’而不是‘水貨’呢,以後就假戲真唱,不再在乎別人怎麽議論……”他隻顧自個兒想,沒看到有人向他舉杯。

    “鑫埮,你別老是坐著吃呀,來!喝!喝!喝!祝你不次考試好運!”

    “哦,我喝!”鑫埮剛端起杯子,卻被寢室長製止:“等一下,你說兩句話再喝嘛。”

    “是啊是啊,你老是悶著喝,一個人吃這盤炒過頭的花生米,很苦很難吃的,你不覺得嗎?”樊凡說道。

    有人開始笑,但又忍住了,對鑫埮說道:“說兩句話嘛,我們都看著你呢!”

    是的,其餘的九個人都站起來向鑫埮舉杯,鑫埮感到自己似乎還有些價值,慢慢地站了起來,想了想才說道:“這次我們寢室總體來說考得不好,祝下次考試和期末考試我們寢室每個人都能‘榜上有名’!”

    按照梓馨二中的慣例,每次考試完畢,就會用紅紙寫成的“光榮榜”公布進入年級前400名的學生名單及分數、名次,這次期中考試,鑫埮他們寢室有4個人未能“榜上有名”。

    “好!好!”大家一飲而盡,倒進鑫埮嘴裏的半杯白酒火一樣灼燒著他的喉嚨,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鑫埮飛快地跑出餐館,直奔學校的洗手間,吐得唏哩嘩啦——這是鑫埮第一次喝酒,而這苦酒實在難喝,他四肢無力地蕩迴寢室,想等其他人迴後再作解釋,不料躺下不久他又想吐,隻好又去寢室樓層盡頭的洗手間,他越想越難受,今天作為最後一名去喝酒,不僅丟了麵子,而且還破了父親的禁令:結婚之前,滴酒不得入口!他在擔心如果有人將此事向父母“告密”,自己該如何解釋……

    這時有人從洗手間外的走廊經過,有人罵道:“操!請他喝酒還要請幾次!叫他說幾句話還要我們求他?走的時候招唿都不打?哼!什麽東西呀?”

    “算了,算了,我以前跟他在一個學校的時候就聽說過他的性格很古怪,讀初三時跟他同桌一個月,快把我氣死,他要麽不說話,一說話就讓人氣得白眼翻!”

    鑫埮對寢室長和樊凡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他在洗手間呆了好長時間才迴寢室。誰也沒理誰。

    1998年12月15日

    最近一個多月,鑫埮每天都昏沉沉的,他越來越喜歡睡覺,跟周圍的人說話也越來越少,愈發顯得孤僻。他感覺自己誰也沒招惹,但似乎周圍的人都跟自己過不去,處處與自己為難。更要命的是鑫埮寢室的人都特煩他,除了一成不變的苦瓜臉之外,他幾乎每天晚上睡覺都會磨牙,吵得別人難以入睡。有時,他會在三更半夜別人好夢正香的時候慘叫一聲,把別人嚇醒,起初各位都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到後來大家“習慣”了,他還是經常被噩夢嚇得魂不附體,但會得到一些不滿的怨歎聲,寢室長還少不了多嘀咕兩句。

    人不可能24小時都睡覺,他總有醒的時候,鑫埮上課時,聽到的不是老師講授的內容,而是他心中的“錄音機”重複地播放:

    “101班,元鑫埮,保送生,總分409分,年級607名……”

    “你當‘門神’屁股還沒坐熱怎麽就換到了前麵?是不是給小小苟送禮了?”

    “全寢室倒數第二,走出去真是丟死人了……”

    ……

    整天都被這些聲音環繞,鑫埮對學習也越來越沒興趣。每天含愁度日,覺得人生毫無意趣。有一天,他找出自己收集的指甲,當把它們放在一隻裝過藥的塑料瓶中振蕩時,聽到了“唿啦”、“唿啦”的聲音,他覺得這聲音好清脆好悅耳,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湧上心頭,突然間心情特別好。“心情好的時候辦事效率就會特別高!”這是別海初中的老師常說的話,鑫埮興致勃勃地跑進教室,開始認真地看書,才半個小時,旁邊有個同學很關心地對他說:“唉,你終於肯好好學了!好好幹!你跟我不同,你是保送生,保送生考不到年級前200名會被罰款2000元的,你要小心哦!”鑫埮重重地把筆按在桌子上,氣唿唿地跑出了教室,但那句話卻被心中的“錄音機”錄下了。

    在那之後,他仍然時常振蕩裝指甲的塑料瓶,成就感依然在,但卻不再有學習的興趣,隻是在心中祈禱:“指甲啊!你們快些長,我把你們剪下來之後都裝進這個小盒裏,但願盡快裝滿,再換大盒。再裝滿,再換更大的盒……”

    12月中旬一次月考,鑫埮當然考得一塌糊塗,所幸公布成績後,學校沒有開會,也沒有什麽“光榮榜”。

    放學後,他去開水房打開水洗澡,不料人太多,他擠了好半天到最後開水卻沒了,隻好灰溜溜地跑出寢室洗手間,用冷水慢慢地擦,一邊擦一邊迴憶剛才在開水房外有人因為搶水而打架的情景,這種場麵雖說不是第一次見到,但今天的場麵為驚險,跟電視裏的“黑社會”互相火並一樣,這讓鑫埮心有餘悸。

    不小心碰到身後的噴頭開關,涼水一下子“嘩啦啦”地從頭淋下,鑫埮全身一陣哆嗦,卻沒有迴避,因為他感到一股強烈的快感從腳底升起直衝頭部。涼水依舊“嘩啦啦”地衝,鑫埮興奮得手舞足蹈,“我明白了、明白了,南亞的苦行僧追求的是什麽?我終於悟出來了——自身罪孽深重,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隻有通過折磨自己的肉體以尋求精神上的解脫。”他輕輕地呻吟道,“啊……嘶……啊……好冷,好冷……冷得好,冷得好,我有罪,我有罪……”

    洗完澡之後的鑫埮依然不住地哆嗦,他開始覺得這樣“作賤”自己的身體顯得太殘忍,但這一想法很快被一個可怕的聲音轟走:“一個可以對自己殘忍的人,一定可以對更加殘忍!在這個無情的世界,隻有這樣做才可以所向無敵!”鑫埮心中的仇恨猛然間激增,突然有一種血洗梓馨二中校園的想法,拳頭越捏越緊,手不停地哆嗦,當他無意中看到手表上顯示的時間提示他已經快要遲到時,他忙穿好衣服去教室。

    “我剛才真是有點莫名其妙。”坐在教室的鑫埮對自己說。

    1998年12月31日

    1998年終於快過完了,這些天鑫埮數著日子等待著1999年:“真是度秒如年!”他感歎道。

    中午放假,鑫埮沒有直接迴家,去了別海初中,他想看這個自己曾經風雲一時並留下美好迴憶的地方。

    正值午休,別海初中比較安靜,鑫埮一個人靜靜地走在小路上,時而看看那熟悉的教學樓、圖書館,時而撫摸一下路旁已經長高的樹木,曾經三年的時光再次浮現在他的眼前,走著走著,他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悲哀,所有這些舊時的迴憶,不僅沒有給他帶來多少溫暖,相反,倒使得他更加強烈地體驗到目前的孤獨和隔膜,他感到自己生活在越來越冷漠、陌生、無情的環境之中……

    “宋蘭,何歡。”鑫埮眼前一亮,連忙躲起來仔細地看,他沒有眼花,的確是她們倆。鑫埮是沒有勇氣找他們說話的,尤其是找宋蘭,過去都不敢,“現在混得這麽差,”當然更不敢,鑫埮一陣悲痛,眼睜睜地看著她們一起走進301班教室。

    “宋蘭居然在讀第三個初三?”鑫埮他很是驚訝,隨後就迴了家,沒有去看看李叔叔,他根本就沒有這個念頭,盡管李叔叔也像鑫埮的父母那樣疼他。

    1998年1月18日

    兩個星期前,鑫埮正在書上寫下了宋蘭的名字,恰好被樊凡看見,他十分小心地跟鑫埮談起了宋蘭,不想二人越聊越起勁,原來樊凡對宋蘭也是仰慕已久,至今念念不忘。誰也不曾料到,一個女孩居然完全改變了他們之間的冰冷關係,奇怪的是,二人誰也不把對方當作情敵,相反卻有一種相知恨晚的感覺。

    “或許同時喜歡一個女孩也算是有共同的愛好,而愛好相同的人是喜歡在一起的,這個可以用化學中的‘相似相容原理’來解釋。”鑫埮想。

    樊凡很快從鑫埮嘴裏知道了宋蘭現在的情況,就給她寫了一封信,不過他和鑫埮有言在先:信中不得提到鑫埮。因為鑫埮希望知道他情況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像宋蘭這樣他比較在乎的人。發信之前樊凡給鑫埮看了信的內容,都是些鼓勵的話。

    今天,宋蘭給樊凡的信到了,樊凡很高興地叫上鑫埮一起看信。宋蘭說她在學校過得很不錯,成績有了飛速提高,鑫埮為她感到特別高興,但他一直認為自己“混得太差,無臉見故人”而強迫自己不給宋蘭寫信,當然更看不到宋蘭給他的信,他心裏很難過卻不願改變現狀。信的結尾宋蘭寫道:“問你一件事,現在讀二中的以前初中同學中,沒有人來看過我,我也沒有同他們聯係,你是怎麽知道我還在複讀的?”也許她認為自己讀第三個初三沒麵子所以沒跟以前同學聯係,而她更不知道身陷痛苦之中的鑫埮一直關注著她。

    鑫埮有時也有一些奇怪的想法:“當年我和吳偉峰、鄭光捷、宋蘭在一個班,初三時,吳偉峰跟宋蘭在一起結果考上一中;鄭光捷和宋蘭在一起讀第二個初三考上了一中;如果我陪宋蘭讀第三初三也會考上一中,也許上天讓宋蘭讀第三個初三是為我和她再一次成為同班同學而準備的,但我卻沒這個福氣享受,以後更不可能……”

    他好想逃避周圍的一切然後再迴到別海初中和宋蘭在一起,然後一起考上一中,但這不現實,他的父親肯定不會答應。鑫埮知道自己隻能想想而已,卻常常設想二人在一起學習的情景。他發現,雖然心中曾有過金雪蓮和何歡,但在他內心深處,宋蘭始終享有最崇高的地位。畢竟,他們曾經是那麽的熟悉,而且宋蘭還是鑫埮心中第一個……的女孩,“哦,宋蘭……”鑫埮的記憶穿越了時空:

    仲秋的清風翻著新書

    你的笑容在我眼中漫步

    教室如天堂般聖潔

    那是我們相遇的一幕。

    瘋瘋打打中把時光暗度

    一年後走向不同的去處

    不久我才發現,才發現

    我失去的不僅僅是幸福

    那次離別似乎成為永訣

    我從此墮入相思的世界

    那裏的白天——天天日食

    晚上的星空不再有明月

    溫柔的風把心蝕空

    理想和抱負也漸漸碎裂

    明知逝去的韶華永不會重複

    也情願在思念中把青春虛度

    縱然天崩地裂石爛海枯

    也希望你的身影仍在眼前飛舞……

    鑫埮寫不下去了,換了一張紙寫道:

    你是一條直線

    我也是一條直線

    我們有緣相交——共麵

    但今生卻無緣

    擁有另外一個交點

    再次相逢一笑

    要等多少輩子、多少年……

    鑫埮不停地搖頭歎氣,覺得自己的作品是在無病呻吟,於是把兩張紙撕碎扔進垃圾桶。他覺得自己做什麽事都不順利,都不能讓滿意,內心強烈的煩燥不安使他不由得又走到涼水的噴頭下。

    窗外,正在下雪。

    1999年3月2日

    上學期期末考試,鑫埮考了452分,年級518名,依然穩居寢室倒數第一的“寶座”。盡管如此,鑫埮還是有一點點高興:“總算有一點兒進步嘛。”新學期開學至今,鑫埮總算認真地聽了幾節課。

    上午第3節課上物理,教物理的牛老師是全校少數幾個特級教師之一,同時也是二中的副校長,他剛走進教室,就像播音員似的對全班說:“剛才我經過宣傳欄,看到了紅紙貼的‘光榮榜’——那是優秀學生名單,同時在其左邊,也就是宣傳欄第一版,看到了一張‘白榜’,上書:高一期末考試未過500分的保送生,正取生名單,我看到101班有2個,這一白一紅真是形成鮮明對比呀……”

    話未說完,全班嘩然:“白榜?有意思有意思,也很‘光榮’啊……”

    鑫埮的頭快要爆炸了,一節課什麽也沒聽見。

    下課後,同學們一窩蜂似的湧出教室,奔向宣傳欄。“他們最想看的肯定是‘白榜’……”鑫埮想。

    不一會兒,考全班第2名的那個那個男生跑進來,笑眯眯地拍著鑫埮的肩膀:“夥計,有前途啊,榜上排行第一。”鑫埮傻愣愣地衝著他一笑,繼續“看書”,他好想發脾氣,但卻又表達不出來。

    樊凡也進來了,站在鑫埮旁邊,一句話也沒說,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走了。自從二人開始談論宋蘭,他們的關係就不再那麽緊張,樊凡對鑫埮一直很熱情,但鑫埮始終與樊凡刻意保持距離,因為他覺得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而樊凡對這個心靈封閉性情古怪的室友亦無可奈何。

    中午放學過了好一會兒,鑫埮才走出教室,怯生生地站在“白榜”前,自己的名字仍“雄居”第一,白紙黑字在陽光照射下非常刺眼,“白榜”前依然人頭攢動,很多人似乎沒有要去吃飯的意思。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鑫埮想,“以前隻見過訃告用白紙張貼,想不到我這個大活人的名字也會出現在白紙上,現在好了,我名揚全校……”

    “元鑫什麽?這個字念tan 還是念yan啊?”有人問道。

    “這個都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元鑫埮都不知道,保送生中的頭號垃圾呀!這個字念tan,‘隨地吐痰’的‘痰’!”

    “你認識?”

    “不認識,聽說過,‘久仰’他的大名……”

    周圍一切的聲、形、色、味等等都不能改變鑫埮此時心中唯一的感覺:萬念俱灰。

    鑫埮逼自己吃了點飯,迴到寢室,他再一次拿出一個密封的藥盒,裏麵不是他的指甲,而是一些黑色的粉末。去年的一天,鑫埮突發奇想,在買藥時順便買了一些硫磺和幾支溫度計,他打碎溫度計,讓裏麵的小銀流出,然後灑上硫磺——二者在常溫下立刻生成劇毒的硫化汞。“如果有那麽一天,覺得自己連飯都沒必要吃了,就讓它來送送我……”他想。

    “啊,對了,我想起了一件事,我記得去年我請你們吃飯的時候,你說了一句什麽‘祝寢室每個人都能榜上有名’,現在我們九個上了紅榜,你一個人上了白榜,真正十個人都是‘榜上有名’!”寢室長對鑫埮說道,隨後寢室裏很沉默。

    鑫埮失落的表情突然臉色大變,神經也非常興奮,一屁股坐在床上,鞋都不脫立馬盤起腿,雙手放在膝上,眯看眼睛對著寢室所成員一陣“掃射”,突然間瞪大了雙眼,望著寢室長,輕輕地點著頭,仿佛首長接見外賓一樣,一本正經地大聲說道:“那當然!我有祖傳十八代的秘方,預言當然靈驗!”

    他的神態及動作非常滑稽,站在寢室長旁邊的樊凡正在喝水,一時忍不住發笑,噴了寢室一臉的水,另一位還在進午餐的同學也把床單噴滿了飯。“哈哈哈哈……”一時間,寢室裏的笑聲不絕,所有人都笑得東倒西歪。

    鑫埮的笑聲最大,笑得如狼嚎一股,笑疼了肚子,他一下子仰倒在床上。“睡覺!”他說。一把拉過背子捂到頭上,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很快把枕巾濕了一大片。他緊緊地捏著種裝有硫化汞的小盒,心不停地擅抖:“不,不,我不能吃掉它,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要‘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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