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如娘,杜老娘便先歎了一聲,“唉!”拿帕子擦了擦淚方才說:“她的身子一向極好的,從小到大一迴病也沒生過,可這一次隻為了那麽一點子事兒卻一下子去了,還真讓人心裏想得很呢。”

    然後才道:“半個月前,如娘下河撈魚,卻被水蛇咬了,那時要是花幾十個錢買一帖膏藥貼了就能好,可她卻舍不得,硬是挺著。結果後來傷口便潰爛了,再請醫生來,說要用幾十兩銀子的藥才能治好,便隻能不治了,又熬了幾天就沒了。”又歎道:“可憐的如娘,就是舍不得花幾十個錢買一帖膏藥!”

    雲娘一聽便急了,“先前不知道傷口會重,便沒有買藥,到了重的時候,如娘夫家怎地不給她治。聽說如娘夫家並不是很窮,幾十兩銀子也不是拿不出,就是真差了些先借點慢慢再還,好端端地一條人命就沒了!”

    二嫂趕緊冷笑道:“雲娘如今發了家了,幾十兩銀子都不當一迴事。我們鄉下十兩銀子就能聘一個新媳婦,誰家會拿幾十兩銀子去給媳婦治病?”

    娘先前就聽了二媳婦和小女兒的話,也知她們的心結,且她心裏也總覺得小女兒對家裏幫襯還不夠,明明鄭家已經發了,又是靠著女兒織錦才發的,卻沒有拿過銀錢補貼娘家,所以隻做沒聽到。現在倒怕她們爭起來,便道:“家裏這邊就是這樣的,若是當家的男子病了,家裏總要傾家蕩產地給他治病,至於媳婦病了,哪有花許多銀子的?有運氣的自己好了便好了,沒運氣的也就是如娘這樣了。”

    大嫂也幫著說道:“如娘夫家也算不錯了,喪事辦得還好,又買了棺材。”又向前湊了湊輕聲說:“當然,也是因為如娘的娘家人就在一個村子裏看著呢,如果辦不好一定會鬧事的。”

    雲娘這些日子一直沒睡好,今天從一早又遇到了這麽多事,現在頭腦裏亂紛紛的,聽了大嫂的話才突然想起來,“如娘娘家人怎麽也沒張羅給她治病?”

    娘便道:“你今天怎麽了,竟說傻話,如娘嫁出去了,又不是娘家的人了,娘家裏豈能張羅給她看病?再說要用幾十兩銀子呢,如娘家裏還有兩個弟弟沒成親,就是有也不能拿出來呀!”

    二嫂又冷笑道:“早知雲娘這樣惦記如娘,不如我去告訴你一聲好,這幾十兩銀子你一定能拿出來給如娘吃藥用。”

    其實雲娘也拿不出。家裏雖有,但都在公婆那裏,一個月隻給她半吊錢零用,就是給織工發工錢都要算好了向公婆說清楚。雲娘有時雖然硬氣能為織工討要多一些賞

    錢,但若是借如娘看病,公婆一定不會讓她拿的。

    而且,如果自己病了,他們一定舍不得花幾十兩銀子給自己治的吧。

    雲娘想到這裏說不出的難過,又觸到自己的心事,索性什麽也不再說,隻放聲大哭起來,“如娘,如娘!你的命真苦!”

    杜老娘見女兒哭得傷心,畢竟從身上掉下來的肉,自是心疼,從懷裏拿了帕子幫她擦了眼淚,“哭一會兒也就罷了,女人的命就是這樣啊,但願如娘再投胎能托生個男子吧。”

    雲娘從小便時常聽人這樣說,以往還不在意,現在突然覺得非常有理。假設如娘是男子,家裏在她受了傷時便會好好醫治,就是那時她一時大意沒治,到了後來重了,就是借債也能延醫用藥,不至於連即將到來的新年都沒過去。於是便又哭道:“如娘,你再投胎一定托生為男子吧。”

    雲娘一頭哭著,又一頭想,若自己是個男子,也不會受現在這許多苦了,起碼不必辭了父母離開杜家家,嫁到夫家,在公婆麵前要小心翼翼,又要整日裏辛苦操勞,沒生下孩子還覺得理虧。

    又突發奇想,如果自己是男子,便娶個能幹的媳婦家來,比大嫂要機靈,比二嫂要善良,比弟妹要會說話,每日裏孝敬父母,服侍自己起居,還要為自己生兒育女,該有多好?

    不,自己可不要像那薄情男子一般,隻把媳婦當成牛馬使用。一定愛護她,敬重她,兩人齊心協力,養蠶繅絲,早將杜家家業興旺起來。爹娘的日子過得好了,大哥大嫂高興,二哥二嫂也沒有這些話說,弟弟也有足夠的銀子去府城裏讀書,姐姐那邊也能多幫襯些,當然自己也不會忘記嶽家……

    鄭源先前就是這樣答應自己的,可是他現在都忘記了。

    想著想著,雲娘又哭了起來,她在如娘的喪禮上哭得最傷心,別人隻當她與如娘情深,隻有她自己知道這樣的傷心一半是為了如娘,一半是為了自己。

    可是哭過了就是過去了,又能怎麽樣呢?人死了不能複生,而活著的人總還要活下去。

    到了吃席的時候,雲娘雖然沒有一點胃口,卻還硬吃了一碗飯。她迴家裏後還要織錦織到半夜呢。

    一時席散,娘家人都要迴了,娘和大嫂便讓雲娘迴家坐坐,雲娘卻趕緊搖頭拒絕,她是來參加喪禮的,迴了娘家不吉利,萬一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將來又有二嫂說嘴的,便道:“我一會便與玉珍搭伴兒迴去,她當家的來接我們。”

    杜老

    娘也知這個習俗,並不勉強,隻是向著三個媳婦道:“你們先迴吧,我和雲娘再說幾句話。”

    便拉了女兒到了村頭的大槐樹下,見周圍沒有人才道:“原總說你是家裏最精明的,現在才知道忒傻。八月節迴來時我就想說,可當著姑爺的麵沒法開口。我瞧著姑爺越發的胖了,你卻瘦成了竹竿。他丟了一千匹綢都不惱,你怎麽惱成這樣,日日熬夜織錦。現在年輕還好,坐下病來。等將來老了,為時就晚了。”

    雲娘以往聽了這樣話總不以為然,這時才終於明白娘是為自己好了,哽咽著答應,“我都知道了。”

    “還有生孩子,你莫要不當一迴事,畢竟成親已經五年了,總該去瞧瞧病,或者到廟裏拜拜佛。女人若是沒有兒女,將來誰給你養老送終?”

    “這個我也懂了。”

    杜老娘見女兒聽了進去,又說了許多貼心話,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就是有些須不滿,可是也真心疼的,最後又道:“今天迴去後不要再織了,鄭家如今有五六台織機,還怕沒了你的一口飯吃?”

    雲娘聽老娘教訓,一一都答應了,她如今也知道自己忒傻了,不過現在改過來也不晚。又怕娘和自己在這裏說得久了也不好,便送了娘到家門才重迴村口。

    這時玉珍也與家人說完了話過來,兩人一同向渡口走去,等著玉珍的相公來接。

    太陽還沒有落下,雲娘和玉珍就在渡口的竹排上坐了下來,曬著太陽倒比陰冷的織房裏暖得多。

    話題自然還是如娘和當時的小夥伴們,隻是兩人剛都哭過,傷心已經盡夠了,現在語氣很是平淡,“我們一起長大的十來個女孩,現在已經走了兩個了。”

    “哪裏是兩個,四叔公家還有一個堂妹叫二丫的,七八歲上在河裏淹死了,算上她是三個。”

    “你要不提,我還把她忘記了。隻記得梨花,她是生孩子時沒的。”

    雲娘一聲長歎,“所以今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們既然活著,還是要好好地關切自己,才不白白投生一迴。”

    玉珍卻沒有聽懂,還道:“我們杜家村嫁出去的姑娘,現在你的日子過得最好,家裏連織機都有五六台了,剛剛一直有人問呢。”

    原來雲娘也是以此為傲的,每於別人提到便極開心,但現在她卻隻道:“我反覺得你的日子最好呢。”

    “哪裏,我又不會織錦,隻靠當家的買豬殺豬賣肉,做一天得一天的利,比起鄭家差

    得遠了。”玉珍道:“我原也想向你學的,我們當家的隻不讓。”

    正說著,吳屠戶已經劃了一隻小船來了,“我來晚了,你們是不等了許久。”

    “並沒有,”玉珍笑道:“我正與雲娘說話。”

    雲娘趕緊向吳屠戶禮了一禮,又道:“麻煩你了。”

    吳屠戶隻笑著道:“你陪玉珍來我還沒感謝你呢。”又說:“家裏的船雖然時常裝生豬、豬肉,但是這上麵的坐褥是我新拿來的,你莫嫌髒。”

    雲娘笑道:“我哪裏嫌棄!”便與玉珍並排坐了,吳屠戶劃著船迴了盛澤縣。一路上又說了些家長裏短的話。

    冬天日短,太陽西斜後天便很快暗了下來,等船靠了盛澤鎮的岸邊時已經蒙蒙黑。雲娘下了船點頭道別,“我家去了。”

    吳屠戶卻突然道:“你可知鄭源迴來了?”

    雲娘一直無精打采,現在聞得喜迅,自是高興,“我與玉珍一早便去了杜家村,並不知道。”便急忙要走。

    “雲娘!”吳屠戶在後麵叫了一聲,見雲娘滿臉的笑意,眼睛亮閃閃的,停了一下還是道:“鄭源帶迴來了一個小娘子,兩人抱著兒子迴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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